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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不久,一名“90后”上海女孩與“50后”父親對話的視頻登上熱搜。視頻里,已確診胰腺癌晚期且已轉移的父親,平靜地向女兒傳遞對生命終結的看法。他勸女兒“不要為改變不了的事情悲痛”,甚至打趣說“就當我去旅行了”。
這份通透背后,不僅是一位父親對女兒的寬慰,更折射出當下社會生死觀念的悄然轉變——越來越多人開始正視死亡,渴望有尊嚴地告別。
“當前,隨著時代的發展,社會大眾看待生死的態度發生了很大的改變。”近日,復旦大學附屬腫瘤醫院綜合治療科主任成文武在接受澎湃新聞(www.thepaper.cn)記者采訪時表示,他所在的這一“特殊”科室,曾因“姑息治療”的名字讓患者望而卻步,“病人以為來了我們這里就是‘放棄治療’,但隨著大眾理念慢慢轉變,很多晚期癌癥病人主動來看我們的門診,主動要求住院,希望自己走的時候沒那么痛苦。”
“我們不以‘延長生命’為目標過度治療,也不刻意縮短生命,仍然會在治療過程中根據病情給患者適當加入一些抗腫瘤藥物,就是讓病人的身體感覺到舒服,讓腫瘤在他們體內相安無事,也讓病人有時間去坦然面對生命的日常。”成文武說。
作為全國三甲腫瘤專科醫院中罕見的以“安寧療護”為目標的科室,18年來,復旦大學附屬腫瘤醫院綜合治療科累計送走1000多名患者。從2007年成立最初的6張病床,到如今經常滿員的25張病床,成文武帶領團隊在生死交界處搭建起一座“安寧之橋”,教大家學會“好好告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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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文武教授坐診復旦大學附屬腫瘤醫院綜合治療科專家門診。澎湃新聞記者 陳斯斯 攝
一個科室的“生死啟蒙”
2005年,成文武從美國知名的MD安德森癌癥中心進修歸來,帶回了一個當時國內罕見的理念——姑息醫學。“去之前有人跟我開玩笑,‘有本事讓病人死后家屬不哭,才算學好了’。”成文武起初不解,“死人怎么能不哭呢”,直到他在MD安德森癌癥中心看到晚期癌癥患者舉辦的一場婚禮、家屬平靜送別,才明白“無痛苦、有尊嚴”的離世,能讓悲傷變得溫和。
按照國內傳統觀念,“死亡”是一個不太愿意被提及的話題,生病了更是要全力救治。2006年,經過一年籌建,成文武開設出了“姑息治療科”,2007年開出病房。“一開始,6張病床多是空置,‘姑息治療’被誤解為‘放棄治療’,每次看門診,我都要反復跟病人解釋,我們不是不治療,是不做讓病人痛苦的‘無效搶救’。”成文武說。
黃喆是當時主動報名加入這一科室的護士長。“在一家腫瘤專科醫院,會遇到很多即將面臨死亡的病人,如何讓他們和家屬平靜地離去,是一件很有意義的事。醫院不僅僅是治療患者的地方,也應該多給患者一些人文關懷。”這是黃喆當初報名的原因。她還發現,這些年也有不少護士主動報名,他們中有80后、90后,有人也經歷過親人、朋友的離世,懷著一份同理心,也善于去發現病人內心的痛苦,“我們不僅是拿技術在治療人,而是拿真情在幫助人。”
剛開科不久,一位晚期腫瘤病人即將迎來60歲生日,成文武自掏腰包幫他買了蛋糕,醫護人員圍在病床前唱生日歌,還把蛋糕分給其他患者。“我以為活不到60歲,沒想到還能在生前過一個這么圓滿的甲子。”這位病人的話讓在場家屬紅了眼,一周后,病人安詳離世。這個場景后來成了科室的傳統——為住院患者辦生日會,分蛋糕、唱祝福歌,如今很多醫院也有了類似的活動。
成文武還在科室走廊里騰出了一面墻,找人畫上了一棵樹,以“生命樹”命名。“在MD安德森癌癥中心有一棵真的樹,上面掛滿了患者的心愿,在我們這棵‘生命樹’上,也有患者手寫的一個個心愿,這是一份美好的期盼。”在成文武看來,這棵樹就像“生命印記”,“讓患者知道,即使走到最后,他們的心愿依然被珍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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復旦大學附屬腫瘤醫院綜合治療科病房墻上還畫了一棵生命樹。下圖均為復旦大學附屬腫瘤醫院 王懿輝 攝
醫學不是萬能的,但可以是人文的
在這個科室,每個病床都藏著關于“選擇”的故事。
黃喆至今記得,2020年遇到一位腸癌晚期多發轉移的阿姨——60多歲,特別愛美,手機里存滿了和姐妹出游的照片、家庭紀念日合影,即使病重,也堅持穿老年時裝。當腸梗阻需要插胃腸引流管時,阿姨堅決拒絕:“我不想讓小姐妹看到我插著管子的樣子,寧愿開一刀,哪怕下不了手術臺,也要完整地走。”
醫護團隊給予阿姨舒緩治療,藥物只能減輕她的痛苦,疾病進展已經無法挽回。阿姨提出一個特別的要求:死后不買墓地,穿旗袍離開,骨灰撒進泥土。“家屬不能理解,覺得‘不埋就是不孝’。”黃喆說,科室為此幫阿姨召開了一次家庭會議,讓她當面說出心愿,“我們告訴家屬,‘尊重她的選擇,才是最后的孝順’。”最終,家屬點頭了,阿姨穿著最喜歡的藍色旗袍安詳離世。
還有一位大學畢業剛考上公務員的年輕人,因癌癥晚期接受姑息性放療,食道黏膜損傷導致吃不下東西,情緒崩潰,說“覺得自己過不去了”。護士們得知他喜歡熊本熊,特意買了玩偶,還安排了一場“捐贈儀式”,教他用涼水減輕食道疼痛。“她后來笑著說‘沒想到住院還能收到玩具’。”黃喆回憶,最終年輕人選擇提前出院,在老家離世,父母在她去世后跟護士們反饋,“孩子走的時候很平靜,沒有痛苦,感謝你們的陪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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復旦大學附屬腫瘤醫院綜合治療科病房。
多年來,科室里也有一些轉出去繼續治療的病人。
有的病人剛進來時表現出“我不懼怕死亡,后續想好了怎么樣”,但隨著病情和心理變化,又想要進一步治療。家屬的心情也會很糾結,不忍心看著親人被病痛反復折磨,但情感上也有深深的不舍,希望“再搶救試一試”。成文武遇到過一位晚期癌癥老人,生活無法自理,呼吸困難,渾身腫脹,曾告訴醫生“不想插管,想舒服點走”,家屬還是堅持將他轉去ICU。最終,患者還是在ICU離世。
科室里也出現過“意外的”抗癌明星。本來被預判只有幾周、個把月的生存期,來這里舒緩治療,后面活了8年、10年甚至更久的也有。但成文武坦言,“這只是個案。”
他提到一位晚期腸癌患者,15年前被斷言“活不過4個月”,病人抱著“放棄”的心態送來,直言“活到哪一天是哪一天”,但經對癥治療、疼痛控制,患者活了15年,還去社區講課分享經驗,“癌癥復發后,又撐了2-3年才走。”這種“超出預期”的生存期,讓團隊更堅信:“舒緩治療并不是‘等死’,而是‘讓活著的每一天都有質量’,生命是一個自然的過程,我們既不是加速死亡,也不刻意延緩死亡,醫學不是萬能的,但可以是人文的。”
讓“告別”少一些遺憾
十多年來,成文武最大的感受是社會生死觀念的轉變,“過去跟病人談‘生死’是天方夜譚,現在,很多晚期腫瘤患者主動來門診,有人說‘我想舒服點,不想插管子’,有人說‘我就想能活一天是一天,每天都準備好沒有痛苦地走’。”
他記得科室剛開門診時,“姑息治療門診”門可羅雀,有人看到名字就走,覺得“姑息”就是放棄,不看也罷。現在,門診一號難求,全國患者慕名而來。
成文武談到,科室從“姑息治療科”改為“綜合治療科”是在2009年,“那時候醫院取消了急診,但仍有病人緊急就醫的情況發生,醫院讓我們科室承擔一部分接診任務,當時就索性改為‘綜合治療科’。國內在2012年后出現的‘舒緩治療’到后面的‘安寧療護’理念,和最初我們的‘姑息治療’理念是不謀而合的,都在隨著時代發展變化逐步被社會大眾所接受。”
黃喆也發現,現在的患者更愿意去表達“死亡心愿”。有患者提前寫好遺囑,告訴護士“死后想捐器官、捐角膜”,有老人跟子女約定“不搶救、不插管”,還讓醫生當“見證人”;甚至有患者會笑著告訴醫護人員“我走的時候,要放我最喜歡的歌”。“以前家屬都回避跟患者談病情,現在會主動問‘你想怎么安排’。”黃喆說,這種坦誠,讓“告別”少了很多遺憾。
在復旦大學上海醫學院,成文武還開設了一門“安寧關懷”課程,“患者和家屬需要學會好好告別,醫生更需要學會如何讓患者去接受這樣的理念。”他想起多年前第一次開課,只有3個人報名,“大家覺得這個課程學了沒用,但現在,限額30人的課程,總會有超額學生來主動旁聽。”
在成文武看來,學會跟患者溝通“死亡”,也是醫生的必修課。這門課開了7-8年,影響了幾百名醫學生,“未來他們走到臨床,就能少一些‘無能為力’的痛苦,多一些‘理解陪伴’的溫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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復旦大學附屬腫瘤醫院綜合治療科護士長與患者交流病情,探討患者的預立醫療照護計劃。
生死教育需要更多社會力量
事實上,對癌癥晚期的治療不僅僅是個醫學的問題,更是一個社會問題。如成文武所說,醫學只能解決疼痛,但病人離世前后需要面對的有很多,譬如病人對死亡的恐懼、病人家屬的心理疏導,甚至是家庭法律財產等問題,需要更多社會資源去解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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護士和患者一起做的泥塑。
在腫瘤醫院綜合治療科,病人、病人家屬乃至醫護人員都需要有心理上的疏導。如今,心理醫生會定期到綜合治療科做團體治療,患者和家屬一起朗讀、繪畫、做手工和音樂療愈等,醫學院的志愿者、醫務社工也會定期來與患者交流,跟著醫護人員上門隨訪、幫助家屬協調一些事務。面向醫護人員開展的“死亡咖啡館”活動從2024年起定期舉辦,這并不是真的聚在某家咖啡館,而是在科室內大家聊聊工作上的患者病例,談談對“死亡”的理解,把這一悲傷話題變成“平常事”。
成文武愈發感受到,生死教育需要從小普及。“現在的孩子,遇到災難、親人離世,容易恐慌、抑郁,就是因為從來沒人教他們‘怎么看待死亡’。”他進一步解釋,生死教育不是“教大家怎么面對死亡”,而是“教大家怎么珍惜生命”——知道生命有限,才會更用心過好每一天;知道死亡是自然過程,才會在告別時少一些痛苦。
“就像那位在鏡頭上出現的女孩父親所說的——‘一個生命要消亡,是很自然的事情’。未來,當更多人能坦然面對死亡,當安寧療護理念走進更多社區、學校、家庭,當‘有尊嚴地告別’成為社會共識,或許,死亡就不再是恐懼的終點,而是‘生命圓滿’的另一種開始。”成文武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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