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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月9日,今年的諾貝爾文學(xué)獎揭曉,匈牙利作家克拉斯諾霍爾卡伊·拉斯洛摘得桂冠(匈牙利人名和我國一樣,姓在名前,方便起見,以下稱為拉斯洛)。盡管在國際文學(xué)界享有盛名,拉斯洛在中文閱讀市場仍相對小眾——浙江文藝出版社兩年前出版的兩本小說,首印6000冊在諾獎消息宣布后才突然售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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緊隨而來的是常規(guī)的流程:媒體報道轉(zhuǎn)發(fā),出版社加印,博主出解讀介紹……
相關(guān)內(nèi)容幾乎都會提及他和中國的機緣。拉斯洛曾多次游歷中國。例如1997年,他以記者身份,重訪李白的行跡,和在火車上、街道旁、教室里、船上、酒吧里遇到的隨機路人聊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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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7年和作者同行的譯者余澤民
2002年,帶著尋找古典中國的目的,他再次來到中國,并寫下報告文學(xué)《天底下的毀滅和憂傷》(原版2004年,英文版2016年,尚無中譯本),書中不僅生動地描寫了探尋之旅的迷茫和觸動,也記錄了種種不同的聲音,為讀者提供了一面可以反照的鏡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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霧中的風(fēng)景
九華山的經(jīng)歷是全書的起點,也是終點,以寓言式的筆法奠定了全部行程的基調(diào)。斯坦因(作者在書中的化名)不聽朋友勸阻,執(zhí)意要前往這座佛教圣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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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路上,他遇到了種種突發(fā)情況:5月帶著寒意的細(xì)雨,中途加塞客人的大巴,目光和善的尼姑竟然試圖在傳遞車票錢時私吞,在休息區(qū)又需要轉(zhuǎn)乘超載的小客車……
在細(xì)膩的筆觸下,我們也被帶到了那輛車上,一些讀者甚至稱被喚起了早年坐大巴的記憶:
斯坦因看著手表上的時間流逝,他能感覺到這將持續(xù)很長很長時間,長到時間本身,究竟是四小時還是四個半小時已經(jīng)不再重要,真的,因為這一切在時間維度上毫無意義——汽車在坑洼不平的道路上、在密集的車流中發(fā)出巨大的撞擊聲,整個金屬構(gòu)架搖晃著、嘎吱作響,把他們拋擲在冰冷的座椅上,但他們憑著盲目的信念頑強地前行著,【中略】仿佛在這荒謬的、兇兆般朦朧的場景中,在這確實空無一物的場景中,只需相信,今天,每個人都會到達他們的目的地,就足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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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據(jù)作者小說改編的電影劇照
而在抵達后,除了讓人失望的商業(yè)化氣息,他們更是墜入了一場濃霧中,讓手里的地圖沒了用處:在這個地方,世界上的一切和九華山的一切都在瞬息萬變,因為在愈發(fā)濃密的霧中,隨著這一步或那一步,任何暫時以其不確定形態(tài)顯露出來的東西,都會在緊接著的下一刻立即消失,當(dāng)他們移動位置,試圖找到一個可以開始探索九華山的起點時,不同的細(xì)節(jié)會浮現(xiàn)出來……
好在這次尋找并非完全徒勞,就像旅途中會有一些意外事件“拯救”旅程一樣,斯坦因循著鑿刻的聲音,找到了一位制作佛像的工匠,“感謝上帝,這里的一切都遠離塵世,保持著原貌,未受破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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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代水月觀音像
年輕的工匠得知他來自匈牙利后,愉快地談起了裴多菲。他說因為魯迅的翻譯(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若為自由故,兩者皆可拋),裴多菲在中國廣為人知。翻譯錯把斯坦因介紹為詩人,以至木匠認(rèn)為此次相遇必定另有玄機,斯坦因就是裴多菲的化身。
而斯坦因則在木匠的演示中,暫時忘記了行程的曲折,和一旁冷得發(fā)抖的學(xué)生翻譯。“他注視著第一只眼睛如何煥發(fā)生機,接著是另一只,注視著這對眼眸如何凝望世間,注視著觀音飽滿的前額如何從素木中緩緩浮現(xiàn),還有鼻、唇、頜與眉宇間的神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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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隨后的尋訪中,他們遇到了一個每天上山兩趟賺取微薄收入的挑夫,間斷的對話后,挑夫指給他們前往寺院的方向,便消失在霧中。期望中的寺廟未曾出現(xià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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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的微光
在江南的壯游是全書中篇幅最長的部分。友人告訴斯坦因,中國的本源精神仍在那里存續(xù)。
在揚州,他們一度欣喜異常,馬不停蹄地從大明寺前往新近發(fā)掘的漢代墓葬;從瘦西湖趕往唐代城墻遺址;從觀音寺到歐陽祠,沉浸在奔波與意外的喜悅中。然而,又覺得那里不對,仿制的氣息逐漸涌現(xiàn),和在南京時的失落感受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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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想要逃離的心情不同,在鎮(zhèn)江的焦山碑林,他們在庭院與亭臺間穿梭,不知不覺已停留了三小時,期間竟沒有其他游客到訪。多虧口譯員懂一些古文,他們發(fā)現(xiàn)米芾為《蘭亭集序》寫的跋文、趙孟頫與蘇軾的題刻,都能在此找到。
可金山寺里的商業(yè)化,甚至讓斯坦因做出了相當(dāng)情緒化的歸罪。“或許一千多年前住在此寺的法海和尚,不僅在傳說中給那對著名的戀人帶來了災(zāi)難,如今仍在作祟。仿佛他的陰魂不散,讓這片地方永遠不得安寧——那些前來拜佛祈福的朝圣者,在此只會遭遇嘲諷與欺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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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在外灘,面對百年歐式建筑的立面,他們因沒有期待而感受釋然。反倒是距離上海百公里外的周莊給了他們驚喜。“時間在此停滯。”傍晚六點左右,暮色漸沉,天氣異常溫和,斯坦因暗自思索:“眼前就是明末的景象。”當(dāng)他們從公交站遠遠望見那些緊密相依的小屋屋頂,望見錯落有致、泛著青灰色光澤的瓦脊時,斯坦因?qū)谧g員喃喃道:“天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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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這場關(guān)于昔日的夢,第二天清晨就被打破了。第一輛帶空調(diào)的豪華旅游大巴從主干道駛來,隨后一輛接一輛,“仿佛從無底袋中傾瀉而出。游客們蜂擁而入,如進攻的軍隊般源源不斷,在極短時間內(nèi)占領(lǐng)了這里。導(dǎo)游們拿起擴音器,用刺耳尖細(xì)的聲音大聲吆喝。”原先令他們欣喜的茶屋也迅速擺上了各種商品。
在杭州,他們平靜了不少,因為期待也降低了。杭州并沒有大肆宣傳文化遺存,僅存的舊,已足夠有魅力。能看到昔日的龍井茶園與茶農(nóng)們世代居住的小村莊,已經(jīng)令他們覺得滿足。朋友介紹的導(dǎo)游帶他們到自己小時候經(jīng)常去的孤山眺望點,無奈遇到了霧,他們也沒感到沮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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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飛來峰幽暗的山體間,斯坦因感到了巨大的震撼。“刻在相連水洞巖壁上的佛像、菩薩像、羅漢像與僧人像,以不朽的美感留存至今,無人能將其摧毀;更令人驚嘆的是,它們甚至未曾被驚擾過。”
在杭州買票時,突然放晴的天空,改變了他的想法,決定去紹興。在這里,他們看到了過去,不同時代的過去。在老人看完戲班岣僂身軀回家的背影中,看到了昔日的生活痕跡。塔沒有被圍擋隔離,沒有門票,上面甚至有涂鴉,因而產(chǎn)生了一種奇怪的心里,怕破壞難得的喜悅而不再想探索紹興的其它地方:
只愿一次次重訪大禹陵、蘭亭、大善塔、魯迅故居、徐渭畫室,再看一眼那些撐船的少年。他們不再想要“新”,只想要“舊”,只想要那些已經(jīng)熟悉的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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甚而發(fā)展到“永遠不要跟任何人說起這個地方,也不要刻意沉默得引人懷疑,必須完美地隱藏這個秘密,巧妙地掩飾一切,讓所有人都永遠不會知道——紹興真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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艱難的對話
除了在各地的游歷,書中也以較大篇幅記錄了不同的對話,盡管這些對話往往困難重重。
典型的例子是在寧波天一閣時,斯坦因問沒有藏書的藏書樓(天一閣的藏書已被搬到另一個場館保存)還算藏書樓嗎,館方則只是自顧自地介紹種種掌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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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以純粹為標(biāo)準(zhǔn)來看待過去/古典,不斷追問古代文化和今日人們生活的關(guān)聯(lián),似乎應(yīng)該有一個停留的“東方文化”,作為全球化下的“避難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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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帶著預(yù)設(shè)的追尋無疑從一開始就意味著錯位。本世紀(jì)初的中國處于經(jīng)濟飛速發(fā)展的階段。更多人向往的是繁華的城市景象,而不是嘆息古典的衰落。
這種落差也會發(fā)生在旅游中。比起游客期待的“保存”,當(dāng)?shù)厝丝赡芨M芙柚糜螛I(yè)改善生活。
當(dāng)然,對話并為全然導(dǎo)向死局。比如,關(guān)于園林的對話,引人思考傳統(tǒng)并非僅存在于遺跡中,也包含在蘊含在空間布局中的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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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聲
拉斯洛的旅程,像一次在現(xiàn)實與隱喻間的漫長跋涉。
他追尋的古典中國,如同九華山那場濃霧,看似觸手可及,卻又在每一步中消散變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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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最終未能找到那個純粹、靜止的“東方”,但他記錄下的所有迷茫、錯位與短暫的狂喜,本身就成為了一面鏡子——映照出在疾速變化的時代里,一個外來者如何試圖理解一種文明的執(zhí)著,以及這種理解必然伴隨的誤讀與契機。
這正如他的語言風(fēng)格,其意義不在于給出答案,而在于忠實地指引敘事的整個過程。在我們以為迷路時,真相可能就在一旁。
圖片來源:douban、攝圖網(wǎng)、pexie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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