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4年4月18日上午九點,我這張機票真不是你們自己墊錢?”老人拄著柺杖,低聲問身旁的兒子。航站樓的玻璃窗映出他的側影,腰背不再挺拔,卻依舊帶著當年軍人的硬朗神情。聽到父親追問,兒子笑著搖頭:“爸,您安心登機,大家都盼著您回去看看。”
八十多歲的丁盛,在解放戰爭和抗美援朝時期曾是戰術果敢、作風凌厲的代名詞。建國后官至大軍區司令員,但隨著1977年的罷官免職,“丁司令”的光環戛然而止。自那之后,他只剩團職待遇,每月150元生活費。數字并不算離譜,可對比此前的級別差距,一落千丈幾乎令人喘不過氣來。
退出現役那年,他把戶口遷回江西老家,卻長期居住南京。計劃經濟年代,票證決定了糧油、副食、布料乃至煤球的分配,他成了“寄居者”,手里沒有本地糧本,常常要靠親友接濟。有人覺得以他的資歷完全不應該如此窘迫,但事實是:身份標簽一旦被摘掉,再眨眼就成了“普通老頭”。
進入八十年代,改革的春風讓城市里商場林立,消費方式大變樣。擺在丁盛面前的新問題是:150元越來越經不起漲價的折騰。那段時間,他常收到老部下寄來的匯款單,有五十,有一百,附言只有寥寥幾字——“首長安心”“愿您保重”。也有戰友干脆邀請他走南闖北:天津、濟南、武漢、成都……“車票我來出”“住招待所不用您管”。抬腳就走的旅行是溫情,也是無奈,靠情誼勉強對沖生活赤字。
1994年年初,丁盛萌生“回贛州看看”的念頭。這不是突發奇想。兄長姐姐都已耄耋,故鄉祠堂的青磚灰瓦叫他心里發癢。可從深圳飛贛州,往返機票得一千多元,對月入兩百塊的人來說幾乎是天文數字。兒女湊一部分,聽說消息的五十四軍老兵又各自掏腰包,“首長想回家,我們理應盡心。”短短十天,費用便齊了。
飛機落地那天下午,贛州軍分區的越野車早已守候在停機坪外。司機是當年五十四軍偵察連的老兵,才過五十歲,滿臉褶皺一笑就綻開,“首長,您終于肯回來。”路上,老人望著車窗外翻滾的贛江水,沉默許久,說了句:“老部隊的規矩,好。”
![]()
住進市招待所后,本應按照標準收取費用,但負責接待的范科長——同樣是五十四軍轉業干部——一句“老領導自家人”就把住宿費打了折。晚餐更干脆:一桌客家土菜,賬單上潦草寫著“零”。丁盛轉頭想問,范科長先一步解釋:“首長當年帶我們拼命,現在換我們報答。”
飯桌間觥籌交錯,話題不可避免地回到戰火年代。有人提到威海衛登陸演習,有人憶起洛陽郊外的夜戰。丁盛沒多講戰例,他只反復念叨一句:“打仗靠的是作風。”席間一名年輕隨行人員好奇:“丁司令,當年您真不怕死?”老人抬眉,“怎么會不怕?只是覺得必須往前沖,后面那么多人看著。”聲音低,卻依舊鏗鏘。
短暫停留后,車隊沿著國道向30公里外的家鄉村鎮駛去。90歲的姐姐聽說弟弟要到,清晨便坐在門檻守望。木門被推開那剎那,姐弟倆都愣住:一個滿頭白發,一個皺褶縱橫,卻仍能從彼此眼里找到少年模樣。姐姐想留他多住幾天,他摸了摸胸口揣著的藥瓶,輕聲勸道:“心臟不爭氣,多耽擱怕你擔心。”交談結束,他從破舊手提包里掏出幾張百元票子和一包硝酸甘油,“這些夠不夠?配點常用藥。”姐姐抹淚不語。
![]()
返程前夕,他再次回到贛州,與老兵們相約茶館。范科長問:“首長,這趟花銷能報嗎?”丁盛擺手:“算到我兒女賬上吧,他們心安。”眾人無言,把茶水倒滿,算是敬意。
深圳的日子依舊簡單。幸而1995年,軍隊干休所調整政策,他被批準入住南京干休所,醫療、伙食、交通都有所保障。環境談不上優渥,卻足以讓他免去四處奔波的尷尬。丁盛常在院子里慢步,遇見年輕干部會點頭打招呼,偶爾也講起五十四軍的舊事。多次有人提議寫回憶錄,他笑答:“紙上留名不急,我先把日子過好。”
丁盛的故事透露一種殘酷現實:個人命運隨大勢沉浮,榮譽來時不必自滿,逆境降臨更要咬牙站穩。軍功、級別、光環皆易逝,唯有同志情、骨子里的作風能在歲月深處發光。1994年那張由親人戰友合力買下的機票,表面價格一千余元,實則凝結著幾十年浴血生死的信任——這種信任,在金錢面前從未打折。
2
特別聲明:以上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為自媒體平臺“網易號”用戶上傳并發布,本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