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局有那么重要嗎?
黎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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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過著過著就到了十一月,走在落葉飄零的庭院。風過處,梧桐銀杏葉子簌簌地,一片,又一片,打著旋兒落下來,安詳得沒有一絲聲響。它們有的落在石階上,有的飄入草叢里,有的鋪在行人往來的路上,就像金色的潮水涌過路面。葉子的結局是什么呢?是化作泥,還是淪為塵?這似乎很重要,卻又似乎全不重要。你看它們,在告別枝頭的那一瞬,是何等的從容,何等的靜美。那飄落的弧線,便是它一生最酣暢的舞蹈;那最后的顏色,便是它生命最凝練的詩篇。它不曾執著于一定要落在某處,只是盡情地,將別離也演繹成一樁莊嚴的儀式。我們看落葉,感傷的是它的終結,卻忘了它在春風里如何抽芽,在盛夏里如何潑灑濃蔭,如何與鳥兒唱和,如何同月光纏綿——那整整一個春夏的盛大與熱烈,難道會因為最終的飄零,而變得全無意義了么?
憶起多年前一次登山看日出的經歷了。頭天晚上,我們幾個登山者,被一股盲目的熱情鼓舞著,決心要征服那座號稱天下之險的高山。這座五岳中最險峻的山,用它的懸崖絕壁和驚心動魄的山路,每年吸引著數百萬游客前來挑戰。夜是墨黑的,手電的光柱像一柄脆弱的劍,勉強劈開身前幾步路的黑暗。我們喘著氣,流著汗,互相打氣,說的無非是“到了山頂就好了”,“太陽跳出來的那一刻,什么都值了”。那個金色的、輝煌的結局,是我們全部的意義,是支撐我們疲憊身軀的唯一念想。
然而,結局是怎樣的呢?我們千辛萬苦地攀上觀景臺,在凜冽的寒風里瑟縮著,望著東邊那一片厚重得令人絕望的云海。天光一絲一絲地透出來,灰白,繼而魚肚白,卻始終不見那輪想象中的紅日。它被云層嚴嚴實實地遮住了,只是將云朵的邊緣染上一圈曖昧的金邊,算是給了我們這群癡人一個交代。沒有噴薄的壯麗,沒有萬丈的光芒,只有一片沉滯的、灰蒙蒙的天,漸漸亮起來。同行的人不免發出失望的嘆息,嘟囔著“白來了”、“運氣真差”。那一刻,空氣里彌漫的,是一種目標落空后的集體悵惘。
可奇怪的是,當我此刻回想,那失敗的“結局”竟模糊得很,像隔著一塊毛玻璃。清晰無比的,反倒是那些“過程”:是黑暗中彼此攙扶時,手心里傳來的溫度;是半山腰歇腳,仰頭看見的、城市里絕難一見的璀璨星河;是渴極了時,灌下那口涼白開的甘甜;甚至是被樹根絆了個趔趄時,同伴爆發出的、毫無惡意的哄笑。這些細碎的、不被當時我所珍視的片段,如今卻像一顆顆珍珠,被時光的線串起來,在我記憶的絲絨上溫潤地閃著光。那個我們一心奔赴的、名為“日出”的結局,原來只是一枚小小的、未能扣上的搭扣;而整條項鏈的華美,早已在編織的過程中完成了。
我們總是太迷戀結尾了。就像那個摸象的盲人,以為抱住了象尾,便知曉了全象。結局,不就是那根尾巴么?它或許能告訴你大象的走向,卻無法讓你感受那堵厚實的肚腹,那扇子般的巨耳,那靈巧而有力的長鼻。這個世界有那么多的美好可以見證和體驗,但是只要結局不盡如人意,我們立刻覺得這是悲劇。比如羅密歐與朱麗葉的殉情,是哀慟的,但難道他們月下陽臺的互訴衷腸,那電光火石間決定一生的愛戀,因其結局的慘烈,就失去了它本身驚心動魄的美了么?恐怕正相反,正是那些過程里的光,照亮了結局的暗。
或者正好相反,我們總認為,只要結局有一刻的救贖,一生的不公和痛苦都可以忽略不計。比如,我一直莫名反感王寶釧的故事。為了個男人,好好的相府千金和父親決裂,獨守寒窯挖了18 年野菜,最后只當了 18 天皇后。看過《大登殿》里的王寶釧唱詞:“在金殿叩罷頭我抽身就走,不由得背轉身我喜笑在眉頭。猛想起二月二來龍抬頭,梳洗打扮上彩樓,公子王孫我不打,繡球單打平貴頭。寒窯里受罪十八秋,等著等著做了皇后。”王寶釧在這一刻,無疑是十分滿足的,那個意氣風發啊!被棄在寒窯吃糠咽菜的18年,困頓無奈托鴻雁的血書,薛平貴歸來的惡意試探,另娶西涼代戰公主的別扭,在看到薛平貴黃袍加身,自己即將夫貴妻榮的“美好前景”前,居然統統消弭了。難道只看結果其他都不重要嗎?
多少“大團圓”的戲碼,用它廉價的彩綢,遮蓋了過程中深刻的裂痕與呻吟。好似一個備受煎熬的靈魂,只要在最后一刻得到了解脫,那煎熬便成了值得的修行,甚至成了可供頌揚的功績。這是何等的殘忍!這仿佛在說,過程只是通往結局的、一段可有可無的路徑,是結局的奴仆。我們為了結局那“一刻的救贖”,竟要否定那“一生的不公和痛苦”的真實分量么?
細想來,這迷戀結局的痼疾,許是源于我們內心對確定性的渴望,對“從此過上幸福生活”這般簡潔敘事的依賴。過程是流動的,紛亂的,充滿未知與掙扎的;而結局,好歹是一個句號,能讓我們長舒一口氣,為一段經歷貼上標簽,歸檔封存。我們急于給生命的故事找一個中心思想,卻忘了故事最迷人的部分,往往是那些看似無關主旨的閑筆。比如,蘇東坡的一生,若論結局,實在是顛沛流離,愈貶愈遠,最后病逝于北歸途中,算不得圓滿。可他何曾執著于那個政治的、功名的“結局”?在黃州,他夜游承天寺,看庭中積水空明;在惠州,他“日啖荔枝三百顆”;在儋州,他辦學堂,導學風,把蠻荒之地變成了弦歌之鄉。他的救贖,不在生命的終點,而彌漫于每一個被貶謫的當下。他享受了每一個“過程”,于是,他的人生便沒有了所謂的“悲劇結局”。
我們總以為,人生的要義在于結局。仿佛所有的跋涉,所有的悲歡,都只是為了最后那一頁蓋棺定論的朱批。仿佛一場轟轟烈烈的生命,一場刻骨銘心的愛戀,其全部的重量,都系于最后那一剎那的判定。若是結局圓滿,前頭一切的苦難便都成了可以夸耀的勛章;若是結局慘淡,中間所有的歡愉便似乎都蒙上了一層自欺的陰影。這何嘗不是一種本末倒置的短視?愛情的真諦,難道只在婚禮的盟誓或分手的遺書上么?難道不在那春日攜手時吹動她發絲的微風里,不在那冬夜對坐時一碗熱湯所升騰的霧氣中么?生命的華彩,難道只在功成名就的晚景或郁郁而終的挽歌里么?難道不在那少年時為一個念頭而心跳加速的夜晚,不在那壯年時為一樁責任而揮汗如雨的午后么?
庭中的落葉愈積愈厚了,夕陽的余暉為它們鍍上一層柔和的金邊。我忽然覺得,這滿地的斑斕,比它們高掛枝頭時,更顯出一種豐厚而沉靜的美麗來。它們的結局是凋零,但這凋零本身,何嘗不是另一種形式的完成?它完成了四季的輪回,完成了生命的禮贊。或許,我們該學著做生命的鑒賞家,而非急于交卷的考生。結局重要么?它自有其分量。但它絕非生命的全部意義,甚至不是最重要的部分。感受腳下每一步的路,風里每一陣的香,與額上每一滴汗的咸,比頻頻眺望終點,要來得更有價值。我們只管去走那長長的路,看一路的風景,結局來或不來,何時來,怎樣來,都隨它去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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