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熙中先生是著名的《紅樓夢》版本學語言學專家,他的《紅樓求真錄》[1]已經成為這一領域的權威著作,也是紅學真功夫的代表。這本頁碼并不算多卻十分厚重的書,使人對紅學前輩油然生敬畏之心。
![]()
《紅樓求真錄》
呂啟祥先生以《見微知著,言必有中》為題代序贊其“既有縱深,又能輻射,更可觸類旁通,給予人的知識、趣味以至于智慧,就關涉到學問之大者了。”可謂一語中的。
即使語言研究之外的問題,也同樣體現這種學術特色,能給人以“學問之大”的深刻啟悟。《紅樓夢》人物年齡問題就是一例。
一
陳老并未進行小說人物年齡的專門研究,書中僅有一篇《從賈寶玉的年齡說起》的短文(248-250頁,以下簡稱“陳文”),大約寫作于四十多年前。
其時,有學者以賈寶玉年齡“前后不一,忽大忽小”等為論據,對曹雪芹的著作權提出質疑。陳老堅決維護曹雪芹著作權,但并未參與賈寶玉年齡問題的討論,而是別開生面地提出一個見解:
“人物年齡前后發生矛盾,這在古今中外的小說中是常見的現象,而并非《紅樓夢》所特有。”
這句話,有如當頭棒喝。四十多年過去,筆者覺得,對于過分沉迷于賈寶玉年齡之類問題的紅樓夢中人,也還是一劑清醒劑。他告訴人們,這只是個“應該引起作者們(按:并非讀者)的注意的”“美中不足”的“小問題”。
為此,他從當時流行的《創業史》《紅旗譜》開始,再及魯迅《故鄉》、屠格涅夫《父與子》、羅曼羅蘭《約翰.克里斯朵夫》,直到《金瓶梅》等古今中外名著舉例,并分析導致出現小說人物年齡問題的原因:有的屬于作者偶然的疏忽或筆誤,比較復雜而常見的則是故事發展中歷史年代與人物年齡不一致,作者顧此失彼而致,而有的甚至是作家的特殊文學處理。
陳文的論述雖然簡短,卻很有啟發性。
第一,他指出小說創作中人物年齡問題的某種常見性或普遍性,因而人們應以平常心看待。這就有助于消解讀者對這一問題的不恰當關注甚至有意炒作。
![]()
《紅樓夢人物譜》
第二,他指出了產生這一問題的復雜原因,不能簡單化對待,特別強調除了寫作的失誤等消極因素,也還有作者創作的積極因素,因而應該注重文學考察。而后者,正是習慣于現實生活邏輯的讀者和研究者們所忽視的。
總之,平常心態和注重文學考察,這就是陳文對小說人物年齡問題的回答。題為《從賈寶玉的年齡說起》,卻離開本題,引申論述對待小說人物年齡問題的基本觀點,這與沉溺于本題的狹隘研討大異其趣,顯示了論者的獨到眼光。這就是呂啟祥序所謂“學問之大”的功夫吧。
值得注意的是,陳文談到《金瓶梅》的人物年齡矛盾時,特別引出了張竹坡的為之辯護的觀點:“此皆為作者故為參差之處”。
![]()
齊魯書社版《張竹坡批評金瓶梅》
張竹坡的話見于《批評第一奇書金瓶梅讀法》,現將這一段全文引述如下:
《史記》中有年表,《金瓶》中亦有時日也。開口云西門二十七歲,吳神仙相面則二十九,至臨死則三十三歲,而官哥則生于政和四年丙申,卒于政和五年丁酉。夫西門慶二十九歲生子,則丙申年,至三十三歲,該云庚子,而西門乃卒于戊戌。夫李瓶兒該云卒于政和五年,乃云七年。此皆作者故為參差之處。何則?
此書獨與他小說不同,看其三四年間,卻是一日一時推著數去,無論春秋冷熱,即某人生日,某人某日來請酒,某月某日請某人,某日是某節令,齊齊整整捱去。若再將三五年間甲子次序,排得一絲不亂,是真個與西門計賬簿,有如世之無目者所云者也。故特特錯亂其年譜,大約三五年間,其繁華如此。則內云某日某節,皆歷歷生動,不是死板一串鈴,可以排頭數去。而偏又能使看者五色瞇目,真有如捱著一日日過去也。此為神妙之筆。噫!技至此亦化矣哉!真千古至文,吾不敢以小說目之也。[2]
陳老并不贊成張竹坡對作品的瑕疵“曲為之辨”的做法,但他顯然看出了張竹坡的“與眾不同”,并特別引用了這段話的后半部分讓人體味。張竹坡確是一位很有眼光的文藝評論家。
他肯定“《金瓶梅》是一部《史記》”,即承認它對史傳文學紀實傳統的繼承,但卻又把《史記》與《金瓶》并提并比較,特別強調作者有意打破紀實敘時的規范,“故為參差之處”,“特特錯亂其年譜”,“使看者五色瞇目”的“神妙之筆”,這使它不但不同于史書年譜賬簿,也超越當時的一般“小說”。
![]()
《張竹坡與金瓶梅研究》
在這里,張竹坡顯然抓住了小說虛構的藝術本質。也就是說,即使是寫實小說,作者也有必要通過有意“參差”“錯亂”敘時的手法,使作品拉開與現實生活的的距離,制造“陌生化”的藝術效果,這才是“使看者五色瞇目”的“神妙之筆”,這才是《金瓶梅》不同于《史記》成為”千古至文“的原因。
二
以賈寶玉年齡為代表的《紅樓夢》的人物年齡問題,雖然并未影響《紅樓夢》的閱讀、傳播和美譽,但一些學人關注已久,且多從小說增刪過程和傳抄過程的失誤來研討原因,有的甚至視為“致命性痼疾”,認為“現存文本的人物年齡矛盾,可能就是曹雪芹生前未能完全解決的難題”。這種認識顯然有其片面性。
筆者一段時間以來對此有所關注和思考,讀了陳文關于平常心態和注重文學考察的論述,覺得很受啟發。更加認識到,注重文學考察,正是糾正認識片面性的有效藥方,也是解開《紅樓夢》人物年齡問題之謎的鑰匙。
![]()
《從曹學到紅學》,劉上生著,浙江古籍出版社2024年4月版。
這種文學考察,包括小說的特殊構思和寫作手法,特別是作者在“大時間觀”下追求的“新奇別致”的敘時藝術研究等。它使人們認識到,在被脂批稱為“深得金瓶壺奧”的《紅樓夢》里,張竹坡評論《金瓶梅》多少有所夸張的“故為參差之處”,“特特錯亂其年譜”,“使看者五色瞇目”的“神妙之筆”,在曹雪芹筆下,才真正煥發了奇光異彩。
《金瓶梅》是一部借宋時寫明事的寫實小說。學者梳理出它從宋徽宗政和二年開始到靖康二年結束,歷時十六年,呈現“編年體”敘事的時間線。
然而《紅樓夢》一開始,作者就用“將真事隱去,用假語村言”之語宣示了小說的文學虛構性質和基本寫法,用石頭下凡和木石情緣兩個神話,奠定了主人公和主題情節的浪漫主義基調,并且以“無朝代年紀可考”表明了對史傳敘時傳統的無視和突破。
中國古代小說源于史傳傳統,長篇說部被稱為“稗官野史”。時間敘事的精確性是“信史”的基本特征。如果《紅樓夢》是一部純粹的寫實小說,那么,包括時間(年齡)敘事的生活邏輯的“事體情理”便是唯一的考察維度。
但《紅樓夢》創作方法并非如此簡單。在曹雪芹的筆下,寫實、神幻、隱喻種種融為一體。作者特別宣稱:
“歷來野史,皆蹈一轍。莫如我這位不借此套者,反倒新奇別致,不過只取其事體情理罷了,又何必拘拘于朝代年紀哉!”
可見,曹雪芹是把“不拘拘于朝代年紀”即非精確敘時作為自己創作“新奇別致”的“假語村言”的重要標志。小說是虛構的敘事性文學作品,時間包括人物年齡只是敘事的線索,而因果(因緣)即“事體情理”才是故事的本質。“不拘拘于朝代年紀”的非精確敘時,正是為了突出“事體情理”的本質藝術追求。
![]()
《曹寅與曹雪芹》(增訂本),劉上生著,浙江古籍出版社2024年4月版。
過去,人們只從作家的“自我保護”策略理解這些話,實際上,它乃是作家創作的“大時間觀”宣言。即從宏觀上把握歷史人生,而不執著于微觀敘時的精確。
“年紀”一詞在《紅樓夢》中多次表示人物年齡,如第四十九回“敘起年庚,除李紈年紀最長”,又同回賈母說:“這是我們有年紀的人的菜”等等。所謂“無朝代年紀可考”,乃是曹雪芹“大時間觀”下的敘時策略,大而言之,王朝世代:小而言之,人物年齡,都是具體物質的時間存在。
“大時間觀”超越這些具體視點,小說石頭下凡歷劫回歸記事的構思,和借助于佛家語言的劫運及“空-色-情”哲理思悟,使作家能夠站在超越性的認識頂點俯視過往時間。所謂“何必拘拘于朝代年紀”,就包含對具體而微的時間的有意模糊和忽視,而凸顯描寫對象的概括性與典型性。
![]()
《探驪:從寫情回目解味紅樓夢》,劉上生著,浙江古籍出版社2019年4月版。
從歷史看,《紅樓夢》著眼于盛衰記憶和變易規律,這就是它并不執著于一己家世和當朝政治,所敘賈府和四大家族”無朝代“可考的原因:從人生看,則著眼于年少青春記憶和情感理想,這就是它并不注重寶黛釵及十二釵諸冊女子年齡精確性甚至不惜保留種種矛盾的原因。
過去,人們總是單純從創作過程即所謂“增刪五次”解釋小說人物年齡的錯亂,這的確是一個重要原因。但也許只是一種消極的理解。曹雪芹的“大時間觀”,正是面對修改過程的矛盾而產生的認識飛躍。
“不拘拘于朝代年紀”的非精確敘時,正是他采取的寫作策略。作者在第一回反復強調這一點,又是一種閱讀導引。告知讀者應該把注意力集中到人物性格、情節走向、藝術創造及其背后隱含的深刻寓意,而不要舍大就小,舍本逐末。而糾結于某些人物年齡矛盾細節,正是背離這種導引而走入了認識誤區。[3]
三
經過《紅樓夢》二百余年接受史的檢驗,程高本和現今通行混合本(紅研所校注本)已經為廣大讀者和研究者所接受并作出了巨大貢獻。
筆者認為,作為經典文本的歷史形態,它們應該得到守護[4],但并不因此反對一切對小說文本的“修訂”。由于后四十回并非曹雪芹原著,并與前八十回存在差距和矛盾,有紅樓夢中人企圖通過自己的修訂,實現后四十回與前八十回的較好融合,不管結果如何,這種努力都是值得肯定的。
![]()
人民文學出版社版《紅樓夢》
然而,如果企圖通過“修訂”包括曹雪芹前八十回的文本,來解決所謂《紅樓夢》的人物年齡問題,則是不可取的。因為從小說“假語村言”的虛構性質的角度看,這是一個偽問題,是一個屬于作家文學創作范疇的問題,是他人不可能代庖而只能進行文學考察(以及文字考察校勘)的問題。
作為紅樓夢中人,應該努力讀懂《紅樓夢》,走近曹雪芹。有學者指出,現在我們懂得的,比還沒有弄懂的少很多。誠哉是言。有此自知之明,才能知道應該做什么,做多少,不能夠做什么。
賈寶玉的年齡問題,是《紅樓夢》人物年齡問題的核心。事實上,人們議論的所謂賈寶玉年齡“問題”,都是以現實邏輯和寫實情理為標尺衡量的結果,根本沒有考慮曹雪芹的藝術構思和設置。
賈寶玉的銜玉而生,使他成為藝術形象的“古今未有之人”,“通靈寶玉”前身“情根石”寓意的“行為偏僻性乖張”的叛逆本質,“木石前盟”的前世情緣和命定悲劇色彩,所有這些,都啟示讀者必須轉換單一的寫實視角和評價標準。逆反“男尊女卑”的“泥水骨肉說”,當然不是七八歲孩子的思維水平和能力所及。
![]()
棠棣出版社版《紅樓夢新證》
至于第五六回的夢遺和初試云雨,作者的意圖只在于寫出性發育,作為以后寫“情”的生理性基礎,是否合乎男子精通年齡,并不需要年齡的合理性顯示。[5]因為導致這一事件的“游幻境指迷十二釵,飲仙醪曲演紅樓夢”(第五回回目)本身就沒有任何“現實合理性”。
周汝昌所編《紅樓年表》,以賈寶玉十三歲作為敘時標桿。但賈寶玉十三歲的依據,就是癩頭和尚手執通靈寶玉所說“青埂峰一別,展眼十三載矣”的頑石下凡神話,而非實際生育和成長過程。
賈寶玉的外貌,定格在第三回幼年林黛玉所見“進來了一位年輕的公子……面如中秋之月,色如春曉之花”,明顯不合寶玉當時年齡和現實情理。
筆者曾用“童性年齡與少年青春氣息的二重性”來闡釋這種特殊的非寫實筆法。[6]顯然作家的意圖,重在傳人物思想性格之“神”,而非年齡和生命成長之“形”。
所謂“大小寶玉”,只是作品描寫賈寶玉不同故事(如大觀園內外交往)是給人的感覺,屬于情節處理范疇,并非實際年齡變化。
怎么“修訂”?為了要使賈寶玉“夢遺”的年齡合乎現實邏輯,煞費苦心地修改黛玉進府寶黛見面的年齡,結果林如海的早教沒有了,寶黛因年幼“一桌子吃飯,一床上睡覺”(第二十八回賈寶玉語)的合理性沒有了,顧此失彼,牽一發而動全身。如此膠柱鼓瑟,犯了違背文學創作原理的錯誤。這樣行嗎?
![]()
劉旦宅繪寶黛情深
林黛玉的年齡也是一樣。第四十五回林黛玉說“我長了今年十五歲”,把林黛玉的年齡提升了三歲,由于有庚辰批語,可以肯定是曹雪芹的手筆,至第四十九回又特別用群釵“皆不過十五六七歲”相呼應。
但修訂者就因為與第二十五回賈寶玉十三歲年齡線相矛盾,擅自刪去這兩處年齡提升文字。表面看,似乎與寶玉十三歲年齡線實現了“和諧”,但這樣一來,原來賈寶玉十三歲年齡線所遭遇的家族史敘事與青春夢敘事的矛盾就重新凸顯出來了。
這正是曹雪芹有意提升林黛玉年歲所要解決的問題。[7]沒有弄清楚曹雪芹的寫作意圖,也沒有理解曹雪芹所創造的敘時手法,就以一己之見妄改原文,這樣行嗎?。
《紅樓夢》是語言藝術作品。包括年齡因素在內的寶黛等人物形象都是曹雪芹語言構筑的虛擬圖像,他們的故事又多半發生在虛擬的青春世界大觀園里,這種雙重虛擬使得精確的年齡敘事既不必要也無可能。
![]()
《紅樓夢影視文化論稿》
今人改編紅樓故事的影視劇演員選秀,都不能不提升年齡檔次。何衛國先生《紅樓夢影視文化論稿》引述王扶林導演所說,小說主人公十二三歲的孩子,卻只能選十七八歲的孩子來演。[8]
可見文學形象與現實形象,藝術邏輯與現實邏輯的差異。曹雪芹一再提醒“不拘拘于朝代年紀”,是深味創作甘苦的導讀之言。
事實上,盡管是“假語村言”之作,曹雪芹為了解決人物年齡敘時與情節敘事的矛盾,已經做出了巨大努力,進行了“新奇別致”的藝術創造。對它的美中不足,紅樓夢中人應當給予“同情的理解”,而不應過分糾結。
此刻,筆者又想到陳文所提的魯迅《故鄉》的例子,作品描述,“我”與閏土三十多年不見,見到閏土第五個兒子水生,“我”的反應卻是:“這正是一個廿年前的閏土。”
這么明顯的敘時失誤,為什么魯迅著作一再出版,卻未曾“修訂”改正呢?我想,這是因為《吶喊》所收的原文刊于一九二一年五月《新青年》第九卷第一號。保留《吶喊》原文包含寫作敘時失誤的歷史形態,這正是魯迅的真實,也是后人對魯迅和歷史的尊重。[9]
![]()
《魯迅全集》
對《紅樓夢》歷史文本的包括人物年齡敘時的美中不足,為什么我們不能夠取同樣態度呢?
2025年10月21日于深圳
注釋:
[1] 陳熙中《紅樓求真錄》,北京大學出版社,東方文化集成,2016年版。
[2] 《張竹坡批評第一奇書金瓶梅.》,齊魯書社1988年版,36至37頁。
[3] 參見劉上生《換一個角度思考——<紅樓夢>人物年齡錯迕問題新探》,光明網文藝評論頻道,2024-9-15.
[4] 參見劉上生《守護經典文本的歷史形態》,《紅樓夢學刊》公眾號2025-7-15
[5] 劉上生《探驪——從寫情回目解味<紅樓夢>》,浙江古籍出版社2019年版,036至48頁。
[6] 劉上生《探驪——從寫情回目解味<紅樓夢>》,浙江古籍出版社2019年版,032頁。
[7] 參見劉上生《林黛玉的年齡添加和曹雪芹的“大時間觀”》,《曹雪芹研究》2025年第1期。
[8] 參見何衛國《紅樓夢影視文化論稿》,文化藝術出版社2017年版,333至334頁。
[9] 《魯迅全集》卷1《吶喊》,人民文學出版社1982年版,476至486頁。
劉上生《走近曹雪芹——<紅樓夢>心理新詮》,湖南師范大學出版社1997年版。
劉上生《從曹學到紅學》,浙江古籍出版社2019年版。
劉上生《劉姥姥二進榮國府的敘時操作——再談曹雪芹的“大時間觀“》,古代小說網2025-5-14
劉上生《寶黛之戀情理矛盾的藝術處理》,光明網文藝評論頻道,2025-5-8
劉上生《襲人進言的敘時誤差——<紅樓夢>敘時雙線初探》,古代小說網,2025-5-22
劉上生《琪官事件的濃縮和留白——<紅樓夢>敘時藝術再探》,古代小說網,2025-6-2
劉上生《生辰私祭為那般——讀<紅樓夢>新探》,光明網205-9-12
特別聲明:以上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為自媒體平臺“網易號”用戶上傳并發布,本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