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 韓浩月
我現在的早餐,吃得晚,因而可以合并叫“早午餐”。上午10:30前后,燒開一壺水,倒半碗熱水燙碗,打進一個生雞蛋,攪拌勻,再把溫度稍有下降的熱水加熱到水壺嘴發出警報尖叫,拎壺將100度沸水沖入碗中,雞蛋花便在碗里“綻放”開來。照理講,碗內還應放幾滴香油和一勺白糖,才叫嚴格意義上的“蛋花湯”,有更好的營養價值,可我懶,香油和白糖都省略了,但有一樣不能忘記放,掰碎一把馓子,放在碗里泡軟,這是一頓美味的“早午餐”。
如果想要這頓“早午餐”更奢侈一點的話,還需要有一個饅頭或者面餅,放微波爐里加熱到不燙手的溫度,再配上一小碟網購自山東的咸菜疙瘩或河南的西瓜醬豆,準會吃得渾身舒暢,對生活產生由衷的滿意感。我現在常吃的這種“早午餐”,是一名魯南人味蕾記憶的大集合,也是對父輩早餐習慣的繼承,年輕人和孩子們肯定不這么吃,我對他們也推銷不動這個吃法,這是一個帶有濃重時代背景的吃法,若是沒了那些記憶與故事,現在我也不會對這樣的早餐如此喜愛。
在我的個人早餐史中,“開水沖雞蛋”占有重要地位,20世紀八九十年代,只有參加田間勞動時,才有機會在晨曦初現的庭院中,品嘗到這一美味,不分大人和孩子,每人一碗,好像這一碗“開水沖雞蛋”下肚,人就加滿了動力,渾身有使不完的勁兒。記得有一年割麥季,我睡糊涂錯過了去割麥,也就錯過了那一碗“蛋花湯”,這讓我耿耿于懷,心里想著,等以后有條件了,一定要每天早晨喝一碗“蛋花湯”……現在我就是在彌補“童年缺失”啊。
時間再早一些,糧食還不那么夠吃的年代,一兜“袋袋米”是早餐中的“黃金”。為什么叫“一兜”而不是“一碗”?那是因為那兜不過拳頭大小的米飯,是裝進一個紗布做的網兜里,丟進米湯鍋里煮熟的,米湯鍋很清淡,哪怕開了鍋,也飄著不過肉眼可數的一些大米粒。好在有磨碎的黃豆,提高了點米湯的濃度,但那些黃豆的香氣,仿佛也被“米兜”吸走了大部分,因為撈出來的“袋袋米”,滿是大米的清香和黃豆的濃香,那個好吃勁兒,就算有人拿一塊黃金過來,也不換。我童年僅僅吃過一兩次“袋袋米”,因為有更小的孩子需要這“硬實”的食物充饑、長身體。
吃不到“袋袋米”的孩子拿什么當早餐呢,那時候有地瓜,早晨滿滿地煮了一大鍋,按照不同的品種,有的地瓜是軟甜的,有的地瓜是面香的,軟甜的地瓜吃到嘴里會順著喉嚨往下滑,面香的地瓜咬上去香味撲鼻但吞咽的時候容易被噎到……聽到不少人說,那個時候吃地瓜吃傷了,再也不想碰這玩意兒,但我自己卻感覺一直沒吃夠,冬天的時候還喜歡切一塊地瓜放在米粥里熬,對烤地瓜更是沒抵抗力,買一塊烤地瓜,在路邊左右倒換著手等它稍微涼下來,幾口就可以吃掉。不過把地瓜當早餐有一點不好,就是容易胃酸過多,酸水容易一下子冒到喉嚨中來。
作為70后,我感覺農村出生的這代人沒什么早餐習慣,更談不上早餐文化,多是本著“有就吃,沒有就餓著”的原則,混過了青少年時代。我在上初中的時候,就幾乎很少吃早餐,那會兒有早飯可吃,但因為總是睡不夠,導致早晨起床去學校總是急匆匆的,根本留不出吃早餐的空隙。到了第二節課后的課間操時間,每每餓得前心貼后背,有時候就忍不住會趁第三節課休息的空兒,去偷女同學放在課桌抽屜里鋁飯盒中的午餐吃,這直接會導致女同學沒有午餐可吃,氣得偷偷抹眼淚,不過這樣的事兒做得不多,看人掉眼淚自己的羞恥心就被激發出來了,寧可餓著也不再去偷別人飯盒里的飯吃。
不過,也有家境好的女同學,會多帶一份盒飯,飯盒里一半裝滿米飯,一半是煎雞蛋、辣椒肉絲之類,但是,她們多帶的盒飯,一般都是指定給某位男同學的,大家都心有默契,一般不會去偷這種盒飯吃……多年后聚會,大家開玩笑,說那誰誰誰,初中三年,是誰誰誰養大的,說的就是盒飯的事兒。果真,班級里后來成的那幾對,多是男同學吃過女同學盒飯的。其中一位男同學,為了回報盒飯之恩,翻墻到蘋果園摘蘋果,被果園主人追趕,再翻出墻時,摔傷了腿,女同學吃到他摘來的青蘋果,邊吃邊哭。
還記得,上中學時有一陣子住校,二三十個男生住一間大宿舍里,那會兒學校根本沒有食堂,早中晚餐都得學生自己想辦法解決,但學校是提供開水的,大概幾分錢一暖水瓶的樣子。學生人手一只暖水瓶,晚自習后回宿舍,臨睡前打來滿滿一壺熱水,將家里帶來的大米抓一把放進暖水瓶里,這樣的話,第二天早上就會得到一份可稠可稀的米粥。米粥配咸菜,就是我很長一段時間的早餐,暖水瓶泡出來的米粥,有一種特殊的味道,像是木塞子遭遇熱氣蒸騰出來的氣味,說不清這味是美味還是糟糕,我的味覺記憶在這方面丟失了。
90年代中后期,也就是我十八九歲的時候,縣城流行一種早餐,“粉漿+油條”。粉漿真是一個好東西,由豌豆面、豇豆、大麥一起做成,濃淡適中,煮開花的豇豆融合于粉漿里,在牙齒間被嚼碎的時候,清香味直沖腦門,這個時候如果有一根新出鍋的熱油條配著吃,最好不過,將油條摁入粉漿中,浸泡個幾十秒,粉漿的糧食味道和油條的油炸味道合二為一,美味到讓人找不到北。在小城生活,如果沒有清閑到每天早晨吃到這樣一份早餐,何談幸福?不知為何,現在縣城炸油條仍可見到,但粉漿卻莫名消失了,想吃只能自己做,但怎么也做不出當年粉漿鋪的味道。
從青年到中年這一段時期,我在北京打工,先是從一個編輯部到另外一個編輯部,后又從這家互聯網公司到那家互聯網公司,差不多有十年的時間里,我是沒有早餐記憶的,偶爾會在街邊快餐車買一份早餐(具體內容也忘記了),但擔心氣味影響到公交車里的乘客,不好意思吃,干脆就省略掉了。在互聯網公司那幾年最為忙碌,不但早餐經常省略,有時候午餐也不吃,一直到晚上下班回家才可以認真地吃一頓,精神處在緊張狀態,胃口也就會忘記了饑餓,實在不行就對付一杯咖啡。后來做自由職業,也是花費了很久時間,才重新有了早餐習慣,當然,所謂習慣,也就是想起來就吃,想不起來就不吃,農村出身的人到了城市里,仍然有一副抗造的身體,所謂不吃早餐會膽結石之類的事情,起碼在我這里是根本沒有的事兒。
有兩頓早餐在我印象里非常深刻。一次是我與一位老先生在蘇州一家書店做活動,這家書店有配套民宿,晚上住在書店民宿里,早晨起來的時候,小院寂靜,管理民宿的小姑娘做了兩份早餐,擺放在還沒開門營業的書店茶幾上。江浙一帶的早餐之精致,我是略微知道一些的,但那次早餐還與街邊早餐有諸多不同,首先是品種之豐富,其次是分量之精準,再者是餐盤之精致,此外還有環境之優雅,我與老先生邊聊天邊細致的吃完這頓早餐,表面上沒有對早餐進行過什么點評,但我心里卻是頗不平靜的——怎么能說是生活在哪里都一樣呢?這樣的早餐,是環境與文化的產物,是人生與生活之經驗,美不美味的已經不重要,它甚至有了一種教化作用,使人安心、安寧并由衷地感激、快樂……自此之后,類似的早餐體驗,雖然也體驗過,但整體上占比非常之低。
還有一次是與一群朋友在泰州,一大早地被當地朋友叫去吃鼎鼎大名的泰州早茶,這早茶非常之隆重,蟹黃包、三丁包、青菜包、豆沙包、干絲、魚湯面……前前后后一共上了大約二三十道,服務員叮囑,在吃的同時,一定要多喝茶,幫助消化。那一頓早餐,我幾乎吃了三頓的量,但奇怪的是,并不覺得撐得慌,泰州早茶是怎么做到這點的?匪夷所思,能把早餐吃出盛宴的感覺,這是我唯一的一次體驗。在我的觀念里,早餐是越簡單越好的,簡單到不吃都可以,但也很喜歡偶爾這么奢侈一次,把早餐吃出滿漢全席的感覺來。
外出時住酒店,無論早餐提供的豐富與否,我總是選擇最簡單的那幾樣,白粥,煎蛋,油條,咸菜,最后喝一杯咖啡。酒店的早餐,通常都是中西餐結合,可選擇的余地挺大,但人的胃口是最為固執的,寧可選擇習慣的那幾種作為早餐,也不太愿意去進行新的嘗試。據說早餐習慣的養成可以追溯到青銅時代,全民重視早餐的現象發生于漢唐時期,經歷漫長時光的洗禮與調整,早餐不但具備了一種儀式感,還被賦予了重要的養生特征,在社會與家庭當中,有關早餐的話題,制造了無數廢話,當然“廢話”里也包含了無數的愛與關心,歸根結底,吃點啥,怎么吃,在人們生活里都還是很重要的事情,這一點,在早餐方面體現得尤為明顯。
“無論餓不餓,都要吃早餐啊”,我像無數人那樣,叮囑孩子。自漢唐時代全民興起早餐文化后,不管是商賈富豪,還是平民百姓,作為家長都會通過提醒吃早餐的方式表達關心,能把早餐這個習慣堅持下來,也算是一種生活自律。
在大多數時間里,我仍然不吃早餐,但偶爾在酒店,會在一個角落里,慢慢地吃掉一頓早餐,為的不是吃東西,而是體會那段時光,安靜,陌生,有點儀式感,大腦一片空白,往事點點滴滴涌來,但又沒法確認究竟是什么人、什么事。轉身離開餐桌的時候,覺得像一個影子離開了一個人。(首發于一食談公號)
這是六根推送的第3786篇文章
特別聲明:以上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為自媒體平臺“網易號”用戶上傳并發布,本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