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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分鐘,1000個字,讀書博主魏小河用一條視頻,概括并推薦了美國社會心理學家喬納森·海特的新書《焦慮的一代》。這本書分析了“Z世代”數字原住民在虛擬世界遭遇的精神和成長危機。視頻發到小紅書上,收到最高贊的評論是:“正是因為有智能手機,我才能準確看到這條視頻。”
文字圖書與現代媒介分屬兩個時代,讀書博主,則是兩種媒介轉型之間那個中介式的角色:他們替網友讀書,將那些正在式微的文字,帶到新的媒介受眾面前。
博主魏小河同時是一位青年作家,他讀書,也寫書。早在2013年,魏小河就開始在公眾號上發布書評內容。2021年,他創辦了讀書領域播客,并入駐了短視頻平臺。如今,魏小河在各平臺的粉絲加起來已有200余萬。他也是讀書博主里為數不多的,通過出版自己的作品,可以真正以文字為業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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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小河/受訪者供圖
37歲的單身媽媽“摘菌大嬸”做讀書博主已有五年,她利用業余時間分享書籍,最開始是自發的興趣所致,如今已通過穩定更新,為自己建立起了一座抵御外部無序的精神城堡。
一度堅持通過文字分享書評和薦書的“談亦默”,在“博主”這個領域則顯得小眾。他希望保有一份傳統書評人的自知與自覺,同時卻逐漸發現難以抵擋流媒體的宏大趨勢。在今天,文字還剩下多少力量與影響力?
讀書博主成為在短視頻平臺為書籍建造領地的人,他們向我們證明,在不可阻擋的媒介轉型浪潮之中,書、寫書的人、愛書的人,還有機會。
誰在視頻平臺推薦紙質書?
作家唐諾曾提到“書籍擺渡人”這一概念,魏小河也想用它來形容自己從事的職業。
2013年,魏小河的自我定位是“書評人”。書評是一個成熟且歷史不短的職業,中國作家阿城形容,書評人“既能做裁判,又能做球員”。在短視頻尚未誕生的時代,基于深度思考的文字,會自動篩選它的讀者和受眾。
“博主”則完全是互聯網的產物,“這個詞多少帶了點帶貨的性質”。近幾年,隨著小紅書、抖音等短視頻平臺的壯大,魏小河發現,在過去兩三年內,“碎片化、新潮、情緒化”的性質越來越被強化,平臺獨有的流量和算法機制,倒逼內容分享者不由自主地沾上點“消費主義色彩”。
讀書博主也一樣,想要流量數據好,就不得不分析受眾、迎合受眾,從他們的喜好而非自己的偏好里選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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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魏小河來說,書是生活/受訪者供圖
不過,受眾的喜好,并不完全等于讀者的喜好,魏小河發現,任何種類的書籍要想傳播,都要回應不同平臺的網友所需的“很強的情緒能量”,“要能讓他在情緒上獲得一些刺激”,或者,會為有噱頭的標題和視頻停留,“讀書博主的邏輯和書評是相反的”。
“要吸引人還是需要標題黨。”做讀書博主第五年,摘菌接受了這個現實。
目前,她在B站上點擊量最高的一條視頻,是推薦美國作家庫爾特·馮內古特的長篇小說《五號屠場》。因充斥著大量對戰爭與色情的真實描述,這本書自出版后曾多次被禁。摘菌放在視頻封面的標題是“世界百部禁書之首”,標題下還放了一句書中原文:“我從每個死人身上賺了三美元。”這支視頻如今擁有18.3萬播放量。
回到2020年底,當時摘菌在視頻網站上分享了第一本書:尼采的散文詩體哲學《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如今,這本書在百度百科首頁上的介紹視頻,就是摘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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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在百度百科首頁上的介紹視頻,就是摘菌的
與大部分讀書博主相比,摘菌的視頻普遍偏長,多數在10分鐘左右。每一本分享出去的書,摘菌都會準備逐字稿。一支7—10分鐘的視頻約需要最少3000字,更長的視頻也可達到7000—8000字。
她很喜歡赫爾曼·黑塞,今年她用14分鐘的視頻,分享了黑塞那部講述體制教育如何折斷一個天才孩子的《在輪下》,并評價道:“不必追求權威和主流價值,關鍵是,你有沒有勇氣堅持自我,過一種自我決定的生活?”
不過,摘菌做過統計,自己的視頻大部分都在播放不足2分鐘的時候被退出。
薦書視頻完播率的慘淡程度,互相不遑多讓。短視頻基于數據與流量機制,人們在快速滑過內容的時候,是依據直觀的視覺和聽覺刺激,決定是否要留下來。如果說,開頭幾句為了留住觀眾的推薦語,是冰山上面的尖角,許多人輕輕欣賞過尖角后,就急于滑向下一個新鮮的山頭。根據魏小河的經驗,放在短視頻平臺上的讀書分享與推薦視頻,完播率最高只能達到約10%,這個數據在較適合橫向長視頻的B站會稍高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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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菌大嬸/受訪者供圖
同一支視頻,在不同平臺上匯聚的用戶畫像也各有不同。比如,B站雖然不乏愿意寫深度評論的觀眾和讀者,但摘菌發現,自己在這個平臺上分享任何與兩性話題有關的書籍和觀點,都不得不更加敏感謹慎。
一次,她分享了英國作家薇塔·薩克維爾-韋斯特的長篇小說《一切愁云消散》,小說講述一個88歲女性在喪夫后逐漸獲得內心寧靜,真正實現忠于自我的過程。摘菌在原來的視頻標題里寫“丈夫死了,黛博拉決定為自己而活”,發出去后立刻開始掉粉,她不得不將標題改掉。
并且,摘菌的后臺私信,常常涌入一些與圖書無關的搭訕。有人從她推薦的書籍或是她講出口的某幾句觀點中,推測摘菌是那種“不落俗的女人”,想與她建立聯系。
觀眾、粉絲,均不等于讀者,讀書博主必須接受,他們所面臨的審視,必然包含與內容本身無關的維度。這是“博主”這一身份,與生俱帶且無法抹去的某種當代性。
抵抗職業化的職業
一種職業的長期存在,當然不太可能是純公益性質的。如今,不少讀書博主都會與出版社保持合作,薦書,偶爾也是一種內容導向的營銷行為。
戴學林知道,想要將一本好書推廣給更多讀者,流量思維必不可少,但他仍然會對一些過于噱頭化的內容皺眉:“比如標題用了什么‘今天我讀了×××,三觀被震碎’,或者‘我的年度好書今年就是這本了’,然后過幾天,我的年度好書又是另外一本了。”這些博主可能會在視頻頭圖和鏡頭里,展示自己給一本書做的密密麻麻的筆記、勾畫,把閱讀這件事變成像刷題一樣的勤學留痕行為。
出版社與博主之間的合作,一般按照后者的粉絲數收費,“1萬粉絲100元基礎費”,相較于其他垂直領域,“讀書”的費用非常低。
行業式微的大環境下,讀書博主的推廣效力也大大降低。“以前可以找10個讀書博主,現在可能需要找幾十個才能達到相同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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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錄片《但是還有書籍》中的讀書博主小隱
此外,戴學林與不少博主都發現,最近幾年,社媒平臺的推送機制也在發生變化。以小紅書為例,一條薦書的深度內容成為爆款后,同樣性質和深度的另一條,卻可能跌入冰窟。
2022年是摘菌漲粉最快的一年,她記得,在當時,小紅書對比較深度、時間偏長的視頻仍有一定包容空間,她發出的一條視頻至少能得到幾千點贊。但從年底開始,投入同樣心血和時間精力的視頻,有時只能得到幾十個點贊。
魏小河覺得,在今天的小紅書上做讀書博主,越來越接近一個真正的“打工人”狀態。想要在門檻越來越低的創作者當中被看見,就需要創作者去主動抓住讀者的注意力。這件事變得越來越辛苦,也越來越沒有規律可循。
“流量是由選題或是某些很神秘的算法決定的,”魏小河發現,“這種算法對新人可能非常柔軟,很多時候你會被激勵,但一旦你進入它的體系,你會發現其實這個機制非常嚴苛,它要求你持續、穩定地更新,要求你時刻注意群體的情緒。”
如果單以粉絲數和知名度來衡量,魏小河算是讀書博主領域相當成功的代表了。但他依然對與這套數據機制交手的過程心有余悸:“能在小紅書上持續更新的(讀書博主),一定都是非常痛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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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小河的餐廳也放滿了書/受訪者供圖
談亦默在全網擁有50萬左右粉絲,這在讀書博主領域內也屬于相當大的體量。而與大部分博主不同的是,自2021年成為一名讀書博主以來,談亦默在相當長的時間內都堅持只用圖文分享,除了薦書,他也發發書評、讀書的方法與心得,篇幅大多都在800字左右。他在小紅書上分享的筆記,每篇的閱讀量(瀏覽量)從兩三萬到最多近百萬,對一個讀書博主來說相當難得。
閱讀量最少和最多的筆記,都是關于詩的。唯一一篇閱讀量沒有過萬的筆記,推薦的是一本《如何閱讀新詩》的書,“它(這本書)的受眾被窄化、窄化,再窄化”,到最后,能夠在短視頻平臺上留住的讀者,少之又少。
而為他帶來90多萬閱讀量的筆記,則是推薦一本名叫《鯨魚安慰了大海》的詩集。那本作家燕七作的一部現代詩集,“里面有很多句子蠻戳人的,會讓人看了以后覺得心里‘咯噔’一下”。也許它恰好踩中了現代年輕人被撫慰和治愈的心理需求,同時,“它也蠻符合小紅書的那種氣質”。
還有一本讓他意外的薦書,是英國藝術評論家威爾·貢培茲撰寫的藝術史著作《現代藝術150年》,截至日前,這篇筆記在談亦默的后臺顯示為27萬閱讀量。這也許和他取的標題有關,它有某種工具性,也符合小紅書用戶尋找“生活美學”的需求:“讀了這本書,我敢逛美術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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談亦默家中一角/受訪者供圖
2023年,談亦默開始把小紅書的文字筆記同步到抖音,但半年內只漲了幾百個粉絲。
抖音更多的作用,還是用來賣書。目前,談亦默在抖音賣得最好的一本書,是金宇澄的《繁花》,同名電視劇播出的那一個月賣了1500冊,兩年后,銷量驟然飆升到2500冊,沒有別的原因,“書的價格降了一半”。
“我做的事一定是小眾的。”所以,談亦默從一開始就放下了對流量的期待。他也知道,這是因為他不需要靠讀書博主這份工作養活自己。“如果我全職去做這件事(讀書博主),首先從收入角度來講,它并不穩定。其次,把讀書變成工作以后,閱讀的興趣會大打折扣,而我現在是相對自由的。”
談亦默覺得,讀書需要自由。
重建內在秩序
魏小河出生在江西一個小鎮,不是那種從小愛讀書的孩子。高中畢業后,他到父母打工的廣州過暑假,每天用不能聯網、沒有電源線的老式電腦看電子書,有時也寫東西,沒有網絡的干擾,沒有無限電量的底氣,只能全身心投入文字里。
大學畢業后,魏小河獨自到深圳闖蕩,住在城中村的單間,買不起書,也放不下書,便到市圖書館去借書。他在房間墻上釘了一塊隔板,借來的書就暫時放在那上面。
后來,房子越換越大,書也越來越多。如今,魏小河的藏書有5000多本,幾乎整個家都成了書房。目前,他每年都要讀150本書左右,出版了5本個人作品,他通過閱讀和寫作構建自己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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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小河把客廳變成圖書館,夢想成真/受訪者供圖
在小城市長大的摘菌,自認為是標準的“做題家”和“乖乖女”。上大學之前,她一心一意專注學業、考試,并未愛上過純粹的讀書。直到人生開始出現抉擇上的岔路口,習以為常的單一評價體系失效,她開始陷入迷茫和困頓。畢業后,摘菌放棄了更好的工作機會,在男友所在的城市做了小學老師,也順利步入婚姻。可婚后沒幾年,兩人的感情出現了問題,摘菌離婚,獨自帶著孩子生活。
離婚后,她讀到費孝通的《鄉土中國》,才恍悟自己在這段婚姻里,感受到的種種不適源自何處。摘菌期待婚姻是愛情的延續,卻發現對方更多在意兩人搭伙過日子的現實瑣碎。而費孝通先生告訴她,女性在這種結構里感受到的掣肘,很大一部分就來源于這種傳統分工的本質。此后,每一個思索不出答案的人生迷茫節點,她都會去讀書,閱讀成為一種為了保持生命彈性的慣性行為。
如今,摘菌10歲的兒子逐漸有獨處的能力,這讓摘菌有了自己的時間閱讀。孩子寫作業的時候,她就看書;孩子寫完作業,母子倆就一起看書。“我的生活中除了上班、看書、陪娃,沒有別的事情。”現在摘菌每個月至少要讀3—4本書。
通過讀書,摘菌已經重新構筑了自己生活的城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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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菌大嬸/受訪者供圖
談亦默自高中就開始嘗試寫小說,大學時,他選擇就讀中文系,畢業后先后在雜志社、企業行政崗都工作過。但不論更換多少工作,他從未停止過寫作。
“談亦默”這個名字原本是他為女兒起的,“談”和“默”是對立關系,這也是談亦默作為一名寫作者希望達成的狀態:在沉默中,與讀者交談。
網絡媒介與科技的便利,的確降低了書籍的吸引力,但也拓展了讀者與書籍共振的可能。2022年7月,談亦默分享了哈珀·李的《殺死一只知更鳥》之后,有一位初中生讀者來留言告訴他,看了他的分享,“知道了應該去過什么樣的人生”。
從2025年開始,談亦默開始感到文字形式的限制。受限于篇幅和平臺特性,他沒辦法寫太深。他向往布羅茨基、納博科夫和奧登那樣的大師,“可以用簡要的文字把一個現象談得很深”。發布在平臺上的短文,最終都會變得“不深不淺”,時間一久,談亦默覺得“還蠻折磨人的”,他會懷疑文字的有效性。
于是,他開始嘗試視頻化。但視頻里的談亦默,依然堅持不愿露臉。他對著滿墻書架打開鏡頭,平靜的聲音緩緩進入畫面,和他本人給人的感覺一樣,相當靜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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談亦默把家變成了圖書館/受訪者供圖
事實證明,視頻仍然是這個時代最主流的內容輸出方式。3個月內,談亦默漲了9萬粉絲,這是文字形式所不能企及的效率。
魏小河則把握了播客興起的機會,他發現,發在播客上的內容,完播率能達到50%,遠遠超過短視頻。
不斷變化的科技、智能時代,以及洪流中捉摸不定的社會文化與大眾偏好,促使那些希望堅持讀書、分享書籍的人,在變動中尋找新的出路。他們在新的地平線上,繼續建造精神領地。
面對這個看似多元、實則越發趨同且臃腫的世界,這是他們微小的反擊。
文中配圖部分來源于網絡,首圖來源于魏小河
本文首發于《南風窗》雜志第21期
作者 |肖瑤
編輯 | 趙淑荷
值班主編 | 張來
排版 | 菲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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