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魔影
“魔王來了!快跑啊!”
不知是誰喊了一嗓子,我們這群剛放學(xué)的小伢們,像受驚的麻雀,“轟”地一下四散奔逃。我死死攥著書包帶,心臟咚咚地擂著胸膛,頭也不敢回,只知道沿著田埂拼命往家的方向跑。
直到跑出老遠,我才敢停下腳步,扶著膝蓋,大口喘著氣,心有余悸地回頭望去。在遠處額頭灣的村口,那個熟悉的身影依然在徘徊。她穿著一身看不清顏色的破舊衣衫,頭發(fā)蓬亂如秋日的枯草,蒼白的臉在夕陽下泛著一種詭異的光。那就是十里八村我們所有孩子的噩夢——女“魔王”。
關(guān)于她的恐怖傳說,在孩子們中間口口相傳,版本眾多,但核心都離不開兩點:一是她會追小孩,二是她差點煮了一個孩子吃。
“亮伢子,你記住,以后路過額頭灣,要是看見那個女人,遠遠地就要繞開走!萬一被她抓到了,她會把你抱回家,扔進鍋里!”母親每次在我去舅舅家前,都要神色凝重地叮囑一番。她說的有鼻子有眼,說前幾年有個孩子就被抱走了,幸虧家里人發(fā)現(xiàn)得早,鍋里的水都燒開了……經(jīng)她這么一說,女“魔王”青面獠牙的形象便在我心中扎了根。
于是,每一次經(jīng)過那個坐落在山坳里的村莊一一額頭灣,都成了一次膽戰(zhàn)心驚的冒險。田野的風(fēng)吹過竹林發(fā)出的簌簌聲,都能讓我驚出一身冷汗。那個游蕩的魔影,是我童年記憶里最深沉的一片烏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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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慈容
十歲那年的夏天,我在三外婆家度暑假。一天下午,我正在院壩里玩泥巴,三外婆領(lǐng)著一位收拾得干干凈凈的婦女走了進來。
“亮伢子,這是我娘屋里侄媳婦,你翠花姨,快叫人。”三外婆和藹地說。
我抬起頭,瞬間僵住了。眼前這個女人,梳著整整齊齊的短發(fā),穿著一件雖然舊但洗得發(fā)白的藍布衫,臉上帶著一絲怯生卻又溫和的笑容。這眉眼,這輪廓……分明就是那個讓我們聞風(fēng)喪膽的“魔王”!
我“啊”地一聲,手里的泥巴掉在地上,下意識地就往三外婆身后躲,渾身嚇得發(fā)抖。
她看到我的反應(yīng),眼神瞬間黯淡了下去,那絲剛浮現(xiàn)的笑容像被風(fēng)吹滅的燭火,迅速熄滅了。她局促地低下頭,雙手緊張地搓著衣角。
三外婆輕輕嘆了口氣,把我拉出來,柔聲說:“莫怕,亮伢子,翠花姨現(xiàn)在好好的,不發(fā)病的時候,跟正常人一樣。” 我仍是戒備地看著她,心臟在胸腔里狂跳。
她沉默了一會,再抬起頭時,臉上又努力擠出一絲溫和,輕聲問我:“你……你就是二姐家的亮伢子吧?長這么高了……上小學(xué)了吧?”她的聲音有些沙啞,但卻異常清晰、正常。我懸著的心稍微放下了一點,怯怯地點了點頭。
“上學(xué)好,要好好讀書……”她喃喃地說著,眼神望向遠處起伏的山巒,帶著一種我那時無法理解的空洞和憂傷。
那一次,我們說了不到十句話。但那個整潔、溫和、甚至帶著點慈祥的翠花姨,卻與我記憶中那個蓬頭垢面、狂躁追逐的魔影劇烈地沖突著,讓我第一次對那個可怕的傳說產(chǎn)生了懷疑。 后來,我從三外婆斷斷續(xù)續(xù)的講述中,拼湊出了丁翠花悲慘的前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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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前塵
1959年,孝感大地和全國很多地方一樣,被饑餓的陰影籠罩。18歲的丁翠花,家住隔壁區(qū),原本有著清秀的容貌和一條烏黑油亮的大辮子。然而,災(zāi)難來臨得如此之快。田里顆粒無收,野菜挖盡了,樹皮剝光了,她的父親,一個老實巴交的農(nóng)民,最終沒能扛過去,活活餓死在那個寒冷的冬天。
為了活命,翠花和母親只能吃那種能哽住喉嚨、脹破肚子的“觀音土”。就在母女倆瀕臨絕境時,有人來提親了,對方是額頭灣一個同樣窮得叮當(dāng)響的人家。唯一的聘禮,是兩袋可以活命的紅薯干。18歲的翠花,為了母親能活下去,含著淚,用自己換來了那點救命的糧食。
嫁到額頭灣,不過是從一個苦難跳進另一個苦難。丈夫家境貧寒,性格木訥。婚后的第四年,翠花才終于生下了一個女兒。孩子嘹亮的啼哭,曾給這個灰暗的家庭帶來過一絲微光。然而,長期的營養(yǎng)不良,讓翠花干癟的乳房擠不出一滴奶水。在那個物質(zhì)極端匱乏的“大集體”時代,大人都掙扎在溫飽線上,一個嗷嗷待哺的嬰兒,命運可想而知。那個取名“盼盼”的女嬰,來到人世不到三個月,就像一朵未曾綻放的花蕾,悄無聲息地凋零了。
孩子的死,抽走了翠花生命中最后一根支柱。她瘋了。起初是整日抱著孩子的襁褓,坐在門檻上喃喃自語,后來又哭又笑。那時節(jié),農(nóng)村人哪里知道什么是“抑郁癥”,什么是“精神分裂癥”,只覺得她是“中了邪”、“失了心魂”。缺醫(yī)少藥,饑寒交迫,她的病根就這樣落下了,成了間歇性的精神分裂。好的時候,她清醒、能干,能把家里收拾得井井有條;發(fā)病時,她便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到處游蕩,特別是見到別人家的小孩,她會想到自己死去的盼盼,便會不受控制地追上去,想看一看,摸一摸。
那次轟動鄉(xiāng)里的“煮小孩”事件,真相卻令人心酸。她是把一個獨自在路邊哭泣的娃娃抱回了家,看他渾身臟污,心生憐愛,想燒點熱水給他擦洗身子。當(dāng)驚恐的家人沖進來時,看到她守著灶臺和哭鬧的孩子,便先入為主地以為……謠言如同野草,一旦生根,便瘋狂蔓延,再也無法拔除。“女魔王”的稱號,就此牢牢釘在了她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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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微光
歲月在苦難中緩慢流淌。丁翠花的病情,在家人稍微細致的看護下,似乎也穩(wěn)定了一些。更令人驚喜的是,在她年近四十的時候,竟然又生下了一個男孩,取名“石頭”。
石頭的出生,像一道強烈的光,刺破了丁翠花生命中濃重的黑暗。在她清醒的時刻,她把全部的心力都傾注在了這個孩子身上。那是她失去盼盼后,上天補償給她的珍寶。她給石頭縫制雖然粗糙但干凈溫暖的衣物,把稀粥里僅有的幾粒米都撈到兒子的碗里。
我上初中時,石頭也到了上小學(xué)的年紀。學(xué)費對于這個一貧如洗的家庭來說,是一筆巨大的開銷。那些年,改革開放的春風(fēng)已經(jīng)開始吹拂大地,鎮(zhèn)上出現(xiàn)了私人收購?fù)撂禺a(chǎn)的攤點,磨山里野生的金銀花,清熱解毒,當(dāng)茶入藥都可,還能賣上好價錢。
于是,人們常常能看到,在磨山的崎嶇小路上,一個瘦弱的中年婦女,挎著竹籃,小心翼翼地采摘著巖縫間、灌木叢里那黃白相間的金銀花。那是清醒時的丁翠花。
她發(fā)病時,依舊是那個游蕩的“魔王”,但一旦神智清明,她就變成了最堅韌的母親。她知道自己有病,知道村里人怕她、躲她、罵她、恨她,但她更知道,她的石頭要讀書,不能像她一樣,做個睜眼瞎,被命運隨意擺布。
她把采摘回來的金銀花,仔細地在屋檐下攤開、曬干。那小小的花朵,承載著她全部的希望。她跟三外婆說過:“嬸,我多采點,賣了錢,給石頭交學(xué)費,買新本子,還要給他買支帶橡皮頭的鉛筆……”說這話時,她的眼睛是清亮的,閃著一種母性的光輝,那是一種超越了疾病和心智局限的本能力量。
(五) 凋零
那是一個初夏的午后,陽光很好。丁翠花看著籃子里快滿的金銀花,心里盤算著,再上一次磨山,差不多就能湊齊石頭的學(xué)費了。也許,還能給兒子扯幾尺布,做件新褂子。他長得快,去年的衣服已經(jīng)短了。
丈夫出工去了,石頭在村口和伙伴玩耍。她沒有告訴任何人,像往常一樣,默默地拎起籃子,走向了那座她熟悉又危險的磨山。
她一定是看到了峭壁上一叢開得特別繁盛的金銀花,在陽光下閃爍著誘人的光芒。為了孩子,她忘記了恐懼,忘記了腳下的危險。她伸出手,努力地去夠……
一步踏空。
那個在苦難中掙扎了半輩子的女人,像一片枯葉,從山崖上飄落。山谷里回蕩的,只有風(fēng)聲。
直到第二天,焦急的家人才在懸崖下找到了她。她蜷縮在亂石中,已經(jīng)冰冷。身體多處骨折,臉上卻帶著一種奇異的平靜。她那只緊緊攥著的、已經(jīng)僵硬的手里,不是金銀花,而是幾顆野山棗——那是石頭前天說想吃的零嘴。或許,她在墜落的瞬間,看到了旁邊的山棗樹,心里最后閃過的,依然是兒子稚嫩的愿望。 她最終沒能把山棗帶回家,就像她最終沒能看著她的石頭長大成人。
(六) 花開
許多年過去了。我在北方一座現(xiàn)代化城市安了家。城市的夜晚燈火璀璨,醫(yī)療中心大樓巍然聳立,醫(yī)保體系覆蓋全民。每當(dāng)看到公園里那些帶著孩子、安享晚年的老人,我總會想起那個消失在磨山懸崖下的身影。
去年回鄉(xiāng),我特意去了一趟額頭灣。村莊早已舊貌換新顏,水泥路通到了家家戶戶門口。我打聽到石頭的消息,他大學(xué)畢業(yè)后留在了省城工作,成了家的他,把老父親也接了過去安享晚年。
我去了三外婆的墳前祭奠,也順便在那片長滿青草的山坡上,找到了丁翠花阿姨的墳。墳頭沒有碑,但收拾得很干凈。我默默地擺上鮮花,深深鞠了三個躬。
山風(fēng)吹過,帶來一陣熟悉的清香。我抬頭望去,只見山坡上、巖縫間,一簇簇黃白相間的金銀花,正迎著陽光,恣意地綻放著,那么平凡,卻又那么堅韌,像極了那個被時代和苦難碾壓,卻始終以最原始、最本能的方式,深愛著孩子的母親。
她的病,是那個時代的病;她的死,是那個時代的悲劇。但她的愛,卻穿越了時代的煙塵,超越了生理與心智的牢籠,如同這山野里的金銀花,年年歲歲,無聲地開放在后人的記憶里,散發(fā)著永不消散的、慈悲的芬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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