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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公益復學營中,同學們在輔導員的指引下開展活動。
【編者按】2025年8月,渡過聯合廣東省精神衛生中心聯合打造的首期青少年復學營順利開辦,這是一次嘗試打通“家-校-社-醫”全鏈條支持的復學干預項目,24個青少年家庭全程參與了6周的多學科聯合干預,截止目前70%以上孩子已回到學校。南方都市報團隊深入項目,從多個角度采訪和記錄了這次探索實踐,本文是南都系列報道第一篇,其余幾篇報道將在未來幾天陸續轉載。
第2期復學營正在籌備中,計劃11月開辦,點擊文末“閱讀原文”加項目助理了解詳情。
2025年8月下旬,一群期盼重返校園的青少年圍坐在一起,畫著各自心目中“窗外”的場景。一位女學生向“輔導員”展示她的作品:一只色彩鮮艷的鸚鵡正站在樹枝上,旁邊留有一句話,“打開窗,你會看到悲傷融化”。
這是公益復學營的活動之一,由廣東省人民醫院/廣東省精神衛生中心與“渡過”心理平臺(一家專注青少年抑郁家庭支持的機構,以下簡稱“渡過”)聯合舉辦。目前,類似由公立三甲醫院聯合社會機構,打通家、校、社、醫全鏈條開展的復學營活動,在全國少見先例。
營里的中學生,來自不同學校、不同年級,都因抑郁、焦慮、雙相情感障礙等精神心理問題休學,休學后又經歷不止一次的復學失敗。
他們也都懷有共同的目標:9月,返校,復學。
“臨床醫生能做的是控制癥狀,但沒有辦法解決孩子最核心的壓力來源。”廣東省人民醫院/廣東省精神衛生中心主任何紅波說道。
擺在這些青少年面前的,是戰勝自我和克服外界雜音的雙重困境。復學之路要如何開啟?怎樣才能走得更順暢?
在分數、排名和競爭的漩渦里
慢慢丟了自己
每年3月的風里,都藏著中考倒計時的緊張氣息。
對初三學子來說,再咬牙沖向6月的考場,就能迎來期盼的“解脫”,但梓涵的腳步,卻在這時徹底停了下來。
2023年的春天,即將迎戰中考的她,連續多夜睜著眼睛到天亮,連推開家門的力氣都沒有。彼時,中考體育、英語口語、實驗項目等早已結束,只差6月的筆試。梓涵遞交了休學申請,轉身離開的背影,藏著無人知曉的疲憊。
“學習壓力太大了,經常熬夜,早上起不來。”這個看似“小”的問題,逐漸演變成了壓得人喘不過氣的重負。經醫生診斷,梓涵被確診為心境障礙,同時還患有輕度抑郁和中度焦慮。
《2022年國民抑郁癥藍皮書》顯示,我國患抑郁癥人數約為9500萬,50%為在校學生,18歲以下的抑郁癥患者占總人數的30%。
但梓涵媽媽到現在都沒想明白,“很難理解為什么她生病了”。
事實上,這病的根源,藏在梓涵初中三年的日常里:每周三次小測、一次周測,月末還有月考;每次考試都會公布的排名,像一面鏡子,照得她這個中等生無處遁形。“班主任和老師們都覺得中等生有希望往上沖,就會經常拉我一把,比如課后留堂‘開小灶’。”
再沖一次,再堅持一會,是不是就會勝利了呢?梓涵對著筆記本暗暗較勁——一個字寫歪,立刻用涂改帶蓋掉;一頁筆記不夠工整,干脆撕了重抄。紙張的碎屑里,藏著她對“完美”的偏執。直到疫情居家學習,她在“放飛自我”后重返校園,發現成績明顯跟不上了,那種無法化解的失控感像潮水般涌來。“我覺得壓力最大的是成績、排名。”
像梓涵這樣的故事,在校園里并不少見。復學營開始之初,輔導員請同學們寫下了上學的“作用”和“副作用”。在“副作用”一欄中,一行行字跡藏著共同的委屈:“要想跟老師關系好,成績要提升”“很難挖掘到每個人的熱愛,將每個人大眾化,個人特點并不突出,同時避免不了攀比”“磨滅人的個性,在壓力足夠大時,學生會放下道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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復學營中,輔導員將同學們面臨的困惑寫在白板上,并帶領大家“拆解憂慮”。
這些文字展現了當前教育生態下青少年普遍面臨的心理困境——競爭環境催生了焦慮與抑郁,而相對單一的評價機制又在塑造著他們的價值觀與行為模式。
對此,家長楊婷亦感同身受。讓競爭變得赤裸裸,是她女兒初中生涯里抹不去的日常與印記。
班主任鼓勵成績相差十分以內的同學結為“PK搭子”,期中期末考試見分曉;學校里,按成績段劃分考場,坐在同一個考場里面的,全是要和自己搶名次的對手。“學校考試成績每次都要排名、公布、家長簽名,大環境也給孩子造成了不小的壓力。”
有一次,考場里一位同學忘記帶筆,前后左右竟然沒一個人愿意借。“我聽完非常驚訝。我女兒說她能理解,因為‘借了筆,對方考得比你好,你就輸了’。但是我女兒說她愿意把筆借給別人。”
本該鮮活的少年,在分數、排名和競爭的漩渦里,慢慢丟了自己。
家,成了壓垮孩子的另一根稻草
可是,當焦慮的孩子回到家,等待他們的,并不一定是避風港。
“我當時對孩子成績的要求,可以說是喪心病狂。”至今想起對女兒的苛刻,楊婷仍滿是愧疚。雖然女兒是個乖巧懂事的孩子,在初中長期保持班級前十名,但在夫妻倆看來,這還遠遠不夠。
楊婷夫妻是“知識改變命運”的信奉者和受益者:丈夫是大型國企的高級工程師,曾以優異成績保送至重點高中;她是中職學校的護理學教師,也是重點高中畢業。他們堅信,孩子只有重復自己的路徑“先上重點高中、再上重點大學,之后去讀研,然后進國企或事業單位”,才能有一個安穩的人生。
于是,他們不停向孩子灌輸:你要考班級前兩名,不然你就完了,你上不了重點高中了!爸爸同事的孩子都考上了,你考不上,多丟人!
為了鞭策孩子加強對薄弱學科數學的學習,楊婷還給孩子定了一個規矩:每天早晨班級組織的數學小測驗必須考100分,否則就不要找家長簽字。“我都不知道自己從哪里學來的這一招,孩子這兩年跟我提起這件事,我只想找個地縫鉆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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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復學營的活動中,桌上擺滿了寫著各種事項、目標的卡片。
家長趙敏的家里,也曾上演過相似的“戲碼”。她和丈夫都是知名高校畢業生,學習能力強,看到女兒對著一道數學題半天想不出思路,總會忍不住脫口而出“這么容易你還想不出來”。夫妻倆都格外在意孩子的成績,常跟孩子說:“你的成績經常上上下下,我們希望你能上全市排名前5的高中,努點力就上去了!”
大環境的壓力本就讓孩子喘不過氣,家里的催促更像雪上加霜。
一次考試前,女兒由于過度焦慮,連續好幾天整晚睡不著。那時的趙敏并不了解這是抑郁癥暴發的前兆,只以為孩子累了,給她請假在家睡覺。但女兒依舊睡不著,狀態一天比一天差,直到醫院的診斷書擺在面前——重度抑郁,趙敏才追悔莫及。
“有句話叫,你有多痛,就有多大的力量去悔改。生病以后,學習真的一點都不重要了,只要她能正常去學校待著,好好吃飯睡覺說話聊天,就已經是燒高香了。”
幸運的是,經過醫生的幫助、渡過的支持、家庭的改變、學校和老師的鼓勵、朋友的陪伴,之后楊婷和趙敏的孩子都成功復學。作為“過來人”,她們成為此次復學營的“陪跑家長”,負責開導、鼓勵休學的孩子與父母。
“我發現許多家長真的不知道什么是焦慮,也不知道什么是抑郁,跟我當時一樣。很多家長還是想:孩子焦慮了,不就是這個事情沒解決嗎?把這個事情解決不就好了嗎?”趙敏無奈地說。
在何紅波醫生的門診里,經常能聽到這樣的話:“很多父母說,我們當年沒吃的沒喝的,你們現在條件這么好了,有什么可抑郁焦慮的?”據他觀察,雖然父母心里愛孩子,但“怒其不爭”的情緒總在不經意間流露,“實際上他們根本沒有真正理解”。
“他已經不能上學了,還不是個事嗎?”更令何紅波痛心的是,有的孩子說出有明確自殺想法時,父母仍不以為然。
更大的隱患是,相關數據顯示,我國抑郁癥患者的就診率是9.5%。也就是說,90%以上的抑郁癥患者還沒有來到醫院就診。
按下“暫停鍵”的“意外收獲”
在熱愛中重尋人生方向
翻開這些孩子被抑郁癥纏上的經歷,學校的競爭壓力、家庭的過高期待等原因無疑是高頻詞。可當他們的學業不得不按下“暫停鍵”后,有的人生沒有出現“空白頁”,而是出現了尋找自我的“窗口期”。
那些被學業擠壓的熱愛,那些從未被留意的潛力,都可能在這段時光里慢慢發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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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復學營的“交替畫”活動中,同學們畫著各自心目中“窗外”的場景。
“我沒有很討厭這個病,不知道為什么,反而覺得有點安心。因為知道自己是什么病,有個名字,莫名地覺得好像還挺好,至少可以求救、有辦法治療。”梓涵擦了擦眼淚和鼻涕,思考了一番,笑著說道:“(得了這個病)我居然找不到丟掉了什么,但是確實得到了很多東西,我甚至得到了今后職業發展的道路。”
“我平時會在家扒一些舞蹈,也經常參加隨舞活動;我還和朋友們組了一個‘車隊’,路演過一次。”在休學的日子里,她重拾從小熱愛的舞蹈。從中國舞到K-POP舞,從爵士舞到編舞,指尖與腳步的律動里,飽含著她的治愈與向往。而這,也讓她確定自己今后要走的道路——堅持練舞,參加藝考。
采訪尾聲,梓涵還主動提議,要現場跳支舞給大家看。她隨著手機里的旋律舒展肢體,或許動作不算百分百復刻,卻透著一股松弛的鮮活。抬手、轉身間,沒有了往日被成績壓得緊繃的模樣,眼底閃著對熱愛的光,仿佛把這段時間在舞蹈里收獲的力量,都融進了此刻的舞動里。
當南都N視頻記者們紛紛響起熱烈掌聲后,在開心之余,她還覺得自己沒跳好,忍不住要再跳一遍。然后,她跳了三遍,絲毫不覺得累。
“反正我覺得,活著就會越來越好。”梓涵說道。
同樣作為本次復學營的營員,夢溪也在休學后,撿起了被學業擱置的愛好。小時候學過的鋼琴與素描,曾因初中的學習壓力中斷,后來確診了注意缺陷與多動障礙(ADHD)、重度抑郁和中度焦慮,直到休學有了大把時間,才重新沉浸其中。
在復學營的“交替畫”活動中,她畫了心中“窗外”的景色:前景是充滿生機的黃綠草地,接著是深淺不一的綠色山巒,遠處則是巍峨的雪山與澄澈藍天。“做自己擅長又喜歡的事,能減壓”,畫筆在紙上鋪展的瞬間,焦慮也一點點消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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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復學營的“交替畫”活動中,夢溪畫出自己心中“窗外”的景色。
家長趙敏看著女兒在休學時的變化,也非常欣慰。女兒開始畫漫畫、學日語,這些興趣也影響了專業選擇,如今在私立職高學習平面設計。“孩子現在狀態很好,有學習的勁頭,有自己的人生規劃,也找到了熱愛的事情。”
在被迫停下的日子里,他們在熱愛里療愈、成長,找到新的方向,讓休學時光,成了人生里一次珍貴的“重新出發”。
再出發,他們依然想重返校園。
“我心里很清楚,找工作需要一張文憑。”
“我休了兩次學,已經比同齡人晚了兩年。如果我再不上學的話,可能這個學就上不了了。”
“我渴望集體生活。盡管不愿再承受學習帶來的種種壓力,但依然向往融入集體的歸屬感。”
“太無聊了,想找到自己。”
“和更多人接觸,可以提升自己。”
可這份重返校園的期待,要落地卻沒那么容易。對于這些學生來說,校門仍是一道實實在在的檻。門后藏著的,是新一輪挑戰的開端——復學之困。
(注:文中梓涵、夢溪、趙敏、楊婷均為化名)
南都校探(nanduxiaotan)報道
策劃:王衛國 李陽
統籌:尹來 游曼妮 王詩琪
采寫:南都N視頻記者 王詩琪 孫小鵬 楊曉彤
視頻:蔡文茵 羅雪純
設計:何欣
微信公眾號|南都校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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