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中有一種相當普遍的敘事現象,就是在小說的敘事中(通常是零度敘事或限制敘事)中,又通過人物之口來進行敘事,這種在敘事中又通過人物之口進行的敘事,我們姑且把它稱為“二次敘事”或“二級敘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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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樓夢敘事藝術》
一
這種敘事方式一般有兩大功能,第一,通過人物對別的人物進行評論,第二,通過人物的敘述交代人物的背景等。以下,我們將逐一討論“二次敘事”的這兩種功能。
我們先討論第一種情形,即通過人物之口對其他人物進行評論。
紅樓夢中這類“二級敘事”相當多,例如對王熙鳳、薛寶釵、賈寶玉、林黛玉等許多人物,都存在這樣的二級敘述。
這種“二級敘述”的作用大約有以下幾種:
第一,它對人物的刻畫起到一種補充作用。
因為紅樓夢極少采用全知敘事方式,對人物的刻畫往往采用“零度視角”或“限制視角”進行,很少由作者直接站出來進行品評,這樣就在人物刻畫的某種傾向性的表現上,就會留下一些似乎不確定的空間。在這種情況下,這些“二級敘事”,就會起到一種對人物刻畫的補充作用。
第二,由于這種“二級敘事”往往由多個不同的人物進行,每個人有每個人自己的看法,這樣就會對人物進行一種多角度的掃描,呈現出一個多方位的更全面的人物形象。
第三,這種手法,也會使故事敘述本身更加富有變化,不那么呆板。
第四,就像前面我們所述限制視角敘事的功能一樣,其作用都是雙向的,小說中人物對其他人的評價,也同時在評價自身。
下面,我們主要通過人們對王熙鳳的這種評價,來了解一下這種敘事方法的作用。
王熙鳳是紅樓夢著意刻畫的人物之一,小說中她的戲份特別多,小說通過一系列直接的情節,如協理寧國府、弄權鐵檻寺、毒設相思局、鴛鴦誓絕鴛鴦偶、抄檢大觀園等等已經很好地刻畫了這個人物。
同時我們也要注意到,小說也常常通過人物之口,對王熙鳳這人物進行著各種評價,這些由人物進行的“二次敘述”與上面提到的許多直接表現的情節一起,構成了王熙鳳這個人物刻畫的整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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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樓夢圖詠》之王熙鳳
在對王熙鳳這個人物刻畫的二次敘事中,首先是在第二回“冷子興演說榮國府”中借冷子興之口進行了這樣一個鋪墊:“誰知自娶了這位奶奶之后,倒上下無人不稱頌他的夫人,璉爺倒退了一舍之地:模樣又極標致,言談又爽利,心機又極深細,竟是個男人萬不及一的。”
作者在此首先就通過冷子興之口讓我們對王熙鳳這個人建立了一個初步認識,進行了一個鋪墊。
小說中對王熙鳳最精彩的一段“二次敘述”,來自于第65回興兒和尤二姐的一段對話:
我是二門上該班的人。我們共是兩班,一班四個,共是八個人。有幾個知奶奶的心腹,有幾個知爺的心腹。奶奶的心腹,我們不敢惹;爺的心腹,奶奶敢惹。提起來,我們奶奶的事,告訴不得奶奶!她心里歹毒,口里尖快。
我們二爺也算是個好的,哪里見的她?倒是跟前有個平姑娘,為人很好,雖然和奶奶一氣,她倒背著奶奶常作些好事。我們有了不是,奶奶是容不過的,只求求她去就完了。
如今合家大小,除了老太太、太太兩個,沒有不恨她的,只不過面子情兒怕她。皆因她一時看得人都不及她,只一味哄著老太太、太太兩個人喜歡。她說一是一,說二是二,沒人敢攔她。
又恨不的把銀子錢省下來了,堆成山,好叫老太太、太太說她會過日子。殊不知苦了下人,她討好兒。或有好事,她就不等別人去說,她先抓尖兒。或有不好的事,或她自己錯了,她就一縮頭,推到別人身上去,她還在傍邊撥火兒。如今連她正經婆都嫌她,說她:‘雀兒揀著旺處飛’,‘黑母雞—— 一窩兒’,自家的事不管,倒替人家去瞎張羅。要不是老太太在頭里,早叫過她去了。”
尤二姐笑道:“你背著她這么說她,將來背著我還不知怎么說我呢。我又差她一層兒了,越發有的說了。”興兒忙跪下說道:“奶奶要這么說,小的不怕雷劈嗎?但凡小的要有造化,起先娶奶奶時,要得了這樣的人,小的們也少挨些打罵,也少提心吊膽的。如今跟爺的幾個人,誰不是背前背后稱揚奶奶盛德憐下?我們商量著叫二爺要出來,情愿來伺候奶奶呢。”
尤二姐笑道:“你這小猾賊兒還不起來。說句玩話兒,就嚇的這個樣兒。你們做什么往這里來?我還要找了你奶奶去呢。”興兒連忙搖手,說:“奶奶千萬別去!我告訴奶奶:一輩子不見她才好呢。‘嘴甜心苦,兩面三刀’,‘上頭笑著,腳底下就使絆子’,‘明是一盆火,暗是一把刀’:她都占全了。只怕三姨兒這張嘴還說不過她呢,奶奶這么斯文良善人,哪里是她的對手?”
二姐笑道:“我只以理待他,他敢怎么著我?”興兒道:“不是小的喝了酒,放肆胡說:奶奶就是讓著她,她看見奶奶比她標致,又比她得人心兒,她就肯善罷干休了?人家是醋罐子,她是醋缸,醋甕。凡丫頭們跟前,二爺多看一眼,她有本事當著爺打個爛羊頭似的。雖然平姑娘在屋里,大約一年里頭,兩個有一次在一處,她還要嘴里掂十來個過兒呢。氣的平姑娘性子上來,哭鬧一陣,說:‘又不是我自己尋來的!你逼著我,我不愿意,又說我反了;這會子又這么著。’她一般也罷了,倒央及平姑娘。”
二姐笑道:“可是撒謊?這么一個夜叉,怎么反怕屋里的人呢?”興兒道:“就是俗語說的,‘三人抬不過個理字去’了。這平姑娘原是他自幼兒的丫頭。陪過來一共四個,死的死,嫁的嫁,只剩下這個心愛的,收在房里,一則顯她賢良,二則又拴爺的心。那平姑娘又是個正經人,從不會挑三窩四的,倒一味忠心赤膽伏侍她:所以才容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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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敦邦繪王熙鳳
這段來自于第65回的對王熙鳳的評價,是對王熙鳳這個人物刻畫不可替代的一部分,將王熙鳳的霸道,威勢、吃醋、阿諛賣乖、邀功諉過以及與賈璉、平兒、太太、老太太和“底下人”的關系,進行了一個全面的展示和評價,雖然不敢說興兒說的就完全客觀,但它的確是來自于賈府下層社會的對她的一個冷眼旁觀和最全面的評價,具有著其他對王熙鳳的刻畫不可替代的作用。
此外,第21回賈璉對王熙鳳的抱怨(賈璉道:“你不用怕她!等我性子上來,把這醋罐子打個稀爛,她才認的我呢!她防我象防賊的似的,只許她和男人說話,不許我和女人說話。我和女人說話,略近些,他就疑惑,他不論小叔子、侄兒、大的、小的,說說笑笑,就都使得了。以后我也不許她見人!”)
第39回襲人對王熙鳳的抱怨( 襲人笑道:“這是為什么,唬的你這個樣兒?”平兒悄聲告訴她道:“這個月的月錢,我們奶奶早已支了,放給人使呢。等別處利錢收了來,湊齊了才放呢。因為是你,我才告訴你,可不許告訴一個人去!”襲人笑道:“她難道還短錢使?還沒個足厭?何苦還操這心?”平兒笑道:“何曾不是呢。她這幾年,只拿著這一項銀子翻出有幾百來了。她的公費月例又使不著,十兩八兩零碎攢了,又放出去,單她這體己利錢,一年不到,上千的銀子呢。”襲人笑道:“拿著我們的錢,你們主子奴才賺利錢,哄的我們呆等著!”)
第二十五回趙姨娘對王熙鳳的懼怕和仇恨(趙姨娘聽了笑道:“罷,罷!再別提起!如今就是榜樣。我們娘兒們跟的上這屋里那一個兒?寶玉兒還是小孩子家,長的得人意兒,大人偏疼他些兒也還罷了;我只不服這個主兒!”一面說,一面伸了兩個指頭。馬道婆會意,便問道:“可是璉二奶奶?”趙姨娘唬的忙搖手兒,起身掀簾子一看,見無人,方回身向道婆說:“了不得,了不得!提起這個主兒,這一分家私要不都叫她搬了娘家去,我也不是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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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視劇《紅樓夢》中蘇秋冬飾演趙姨娘
都與興兒的這一番評價相映成趣,也都是對王熙鳳這個人物刻畫的進一步強化,具有其他直接表現不可替代的作用。
是不是小說里面所有的針對王熙鳳的評價都指向負面呢?那也未必。在第十四回“王熙鳳協理榮國府”中,就一方面正面直接展示了王熙鳳的卓越才干,另一方面也通過人物的“二次敘述”表現了這一點:
話說寧國府中都總管賴升聞知里面委請了鳳姐,因傳齊同事人等,說道:“如今請了西府里璉二奶奶管理內事,倘或她來支取東西,或是說話,小心伺候才好。每日大家早來晚散,寧可辛苦這一個月,過后再歇息,別把老臉面扔了。那是個有名的烈貨,臉酸心硬,一時惱了不認人的!”眾人都道:“說的是。”又有一個笑道:“論理,我們里頭也得她來整治整治,都忒不象了。”
這段敘述,尤其是末尾的那句評論,就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出王熙鳳的治才,也與第13回、第14回正面所反映出的王熙鳳的才干相呼應,成為一個很有意義的“二次敘述”。
又如第21回當賈璉對平兒說:“你不用怕她!等我性子上來,把這醋罐子打個稀爛,他才認的我呢!她防我象防賊的似的,只許她和男人說話,不許我和女人說話。我和女人說話,略近些,她就疑惑,她不論小叔子、侄兒、大的、小的,說說笑笑,就都使得了。以后我也不許她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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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璉傳》
后,平兒說道:“她防你使得,你醋她使不得。她不籠絡著人,怎么使喚呢?你行動就是壞心,連我也不放心,別說她呀。”
這段出自平兒的“二次敘述”,在相當的程度上對王熙鳳的人物刻畫做了很好的補充:這個補充就是,王熙鳳這個人物,貪婪、心狠手辣,但是在勾引男人這方面,她卻是并無什么真正的過錯的,或者說是并沒有這種貪欲的,她有時候或許也在某些男人跟前撒嬌賣萌,但那不過是女人在社會上運用“性別武器”,以達到“使喚”人的目的罷了。
從這段“二次敘事”我們甚至還可以更好地了解,為什么在第6回中,雖然穿插了賈蓉借玻璃屏風時王熙鳳與其的一段小曖昧,但是后來這事并沒有下文,這并不是曹雪芹寫忘了,而是這種小曖昧,就僅僅止于這種小曖昧(后來還有),王熙鳳與賈蓉,并不存在真正的不倫之事。
這段“二次敘事”還有另外一個“以正視聽”的作用,這就是第7回焦大的“大罵”:“扒灰的扒灰,養小叔子的養小叔子”,可以說,“扒灰”實有其事,而“養小叔子”則只是“傳言”,只是社會上常見的八卦罷了。
關于王熙鳳的二次敘述,還有一點很有意義,這就是賈母作為賈府的最高統治者,雖然她把王熙鳳戲稱為“辣子”,又稱“潑皮破落戶”,但實際上,她對王熙風是缺乏透徹的認識的,在實際上也是喜歡、賞識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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郵票《鳳姐設局》
這一點,我們首先可以在王熙鳳和賈母之間的那種“風趣”的互動中看出來,也可以在賈母的一些人物語言中、即所謂“二次敘事”中看到這一點,譬如第35回中,在寶釵意在拍賈母的馬屁時:
寶釵一旁笑道:“我來了這么幾年,留神看起來,二嫂子憑她怎么巧,再巧不過老太太。”賈母聽說,便答道:“我的兒!我如今老了,哪里還巧什么?當日我象鳳丫頭這么大年紀,比她還來得呢。她如今雖說不如我,也就算好了,——比你姨娘強遠了!你姨娘可憐見的,不大說話,和木頭似的,公婆跟前就不獻好兒。鳳兒嘴乖,怎么怨得人疼她。”
又如第五十四回,明明是王熙鳳為了替襲人擋事(王熙鳳有時也會做好事,譬如在抄檢大觀園中,在鴛鴦絕誓中,都做過好事的)在賈母面前撒了個漂亮謊,但你聽賈母怎么說:“你這話很是,你必想的周到”。
從賈母以上的兩處“二次敘述”中,我們可以看出,在賈府最高統治者賈母的眼里,心狠手辣的王熙鳳嘴又乖,招人疼,做事又周到,你辦事我放心。她哪里想得到,一有點事就在她懷里打滾、一有閑就和她插科打諢逗樂子的王熙鳳,卻是非常地狠辣,大撈特撈的人,甚至有幾條人命在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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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乙本《紅樓夢》賈母繡像
一直到賈府被抄,弄得家破人亡,作為罪魁禍首的王熙鳳,在賈母眼里仍然只是個無辜的可憐人。
在王熙鳳因為家產被抄,在“氣厥”之時,賈母仍然拖著老腿、支著病體,來親自看望王熙風這個可憐的“冤家”,并從自己的私房錢中拿出很大一部分分給王熙鳳,并且說:(抄家)“那些事原是從外頭鬧起來的,與你什么相干?就是你的東西被人拿去,這也算不了什么!我帶了好多東西給你,你瞧瞧。”在此處,連曹雪芹都禁不住用全知視角出面議論:
鳳姐本是貪得無厭的人,如今被抄凈盡,自然愁苦,又恐人埋怨,正是幾不欲生的時候。今見賈母仍舊疼她,王夫人也不嗔怪,過來安慰他,又想賈璉無事,心下安放好些。便在枕上與賈母磕頭,說道:“請老太太放心。若是我的病托著老太太的福好了,我情愿自己當個粗使的丫頭,盡心竭力的伏侍老太太、太太罷!”賈母聽她說的傷心,不免掉下淚來。
這大概是王熙鳳第一次良心發現,真正感覺到“自愧”吧。王熙鳳和賈母的一段情緣,真是應了中國的那句老話:“千破萬破,馬屁不破!”
紅樓夢當然不止在刻畫王熙鳳這個人物時,運用了如此大量的“二次敘述”來從多角度補充刻畫描寫這個人物,幾乎在每一個重要的人物刻畫中,曹雪芹都依其自然,通過這一方法對其進行了更多面更豐富的表現。
在整部紅樓夢中,除了王熙鳳,運用“二次敘述”進行輔助刻畫最多的應該就是寶釵,不過寶釵雖然多,但內容卻要相對簡單,基本就是各種“夸”(當然也微有雜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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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家圖說薛寶釵》
在小說中,寶釵就猶如進了“夸夸群”,咱們按夸的頻率和多少排下來的話,大約可以排出如此一個順序:襲人、賈母、湘云、邢岫煙、王夫人、趙姨娘,還有賈府下層社會的“眾人”,甚至連剛開始對寶釵有些看法的黛玉最后也都被寶釵收伏。
這眾多的“二次敘述”說明寶釵的做人真是滴水不漏,非常成功,它們與許多直接正面刻畫一起,構成了整個對于寶釵這個人物形象的完整刻畫。
除了王熙鳳和寶釵,其他如寶玉、黛玉、探春、迎春、王夫人、趙姨娘等等人物的刻畫中,也都運用了許多這類補充性質的“二次敘述”來進行刻畫。
由于我們寫作此文的目的并不在于進行人物分析,而僅僅在于提示一種敘事方法,或者說補充一種新的人物分析方法和敘事藝術,因此,有關別的人物刻畫中同樣大量存在的“二次敘述”,我們在此就不再贅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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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筵紅樓夜未央:紅樓夢意象敘事研究》
從以上的分析中,我們可以看出,“二次敘述”在人物的刻畫中,占著一個比較重要的地位,它雖是“二次”的,但具有“一次”的正面敘述不可替代的作用,是對一次敘述的一種重要的補充方式,它和正面的“一次敘述”一起,構成了整個人物刻畫的整體,對它的分析理解,往往會使我們對一個人物有更加全面深入的了解。
其次,我們還需認識到,所謂“二次敘述”,它也是限制敘事或“零度敘事”之一種,亦具有限制敘事或零度敘事的雙面表現能力,亦即是說,人物在評價敘述別人的時候,其實也在對自己進行表現,譬如在上述例子中的平兒,她否定了賈璉對王熙鳳的猜疑,一方面說明王熙鳳其實并沒有什么私生活問題,另一方面也表明平兒真是“平”,能識人、善衡事。
又如賈母,她到死都沒有真正認識王熙鳳,一方面說明王熙鳳的那一套對賈母一類的最高統治者真的好使,另一方面也說明,賈母長期被人圍繞在中間,光環四射,其自我感覺往往出奇的好,但實際上,她們并不是如別人阿諛的、自我感覺的那樣英明,實際上常常相反。
此外,“二次敘述”這種方式,也使對人物的刻畫方式更加靈活多變,構成一種交叉的敘事網絡,不那么板滯,同時也更貼近生活現實。
最后我們要強調的是,一切的敘事藝術,或其他藝術,說到底其實不單是一個藝術問題,而是一個對生活的認識感悟問題,對生活素材的處理問題。
我們說藝術來源于生活,其實不僅僅指“內容”,甚至也指“形式”和藝術方法。不來源于生活、不來源于真情實感,為藝術而藝術,為敘事方法而敘事方法,其實是不妥也是不會成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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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敘事學》第2版
二
在紅樓夢中,“二次敘事”還有一種作用,這就是常常通過人物之口,對人物的一些背景進行一些補充交代。
這樣的二次敘述也很多,例如對寶釵的“冷香丸”,對寶釵的金項圈、對黛玉、香菱的身世特點等等,都運用這類“二次敘述”進行了必要的交代補充。這樣做的好處,主要就是省卻了一些繁瑣的交代敘述,使敘述更加靈活自由。
如下面關于寶釵的“冷香丸”和她的“金鎖”的“二次敘述”就屬于這種類型。這兩段“二次敘述”基本相連,分別出現于第7回和第八回,下面我們將這兩回中的相關段落接連引出再進行分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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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寶釵》
……周瑞家的也忙陪笑問道:“姑娘好?”一面炕沿邊坐了,因說:“這有兩三天也沒見姑娘到那邊逛逛去,只怕是你寶兄弟沖撞了你不成?”
寶釵笑道:“哪里的話。只因我那宗病又發了,所以且靜養兩天。”周瑞家的道:“正是呢。姑娘到底有什么病根兒?也該趁早請個大夫認真醫治醫治。小小的年紀兒倒作下個病根兒,也不是玩的呢。”
寶釵聽說笑道:“再別提起這個病!也不知請了多少大夫,吃了多少藥,花了多少錢,總不見一點效驗兒。后來還虧了一個和尚,專治無名的病癥,因請他看了。他說我這是從胎里帶來的一股熱毒,幸而我先天壯還不相干,要是吃凡藥是不中用的。他就說了個海上仙方兒,又給了一包末藥作引子,異香異氣的。他說犯了時吃一丸就好了。倒也奇怪,這倒效驗些。”
周瑞家的因問道:“不知是什么方兒?姑娘說了,我們也好記著說給人知道。要遇見這樣病,也是行好的事。”
寶釵笑道:“不問這方兒還好,若問這方兒,真把人瑣碎死了!東西藥料一概卻都有限,最難得是‘可巧’二字:要春天開的白牡丹花蕊十二兩,夏天開的白荷花蕊十二兩,秋天的白芙蓉蕊十二兩,冬天的白梅花蕊十二兩。將這四樣花蕊于次年春分這一天曬干,和在末藥一處,一齊研好;又要雨水這日的天落水十二錢……”
周瑞家的笑道:“噯呀,這么說就得三年的工夫呢。倘或雨水這日不下雨,可又怎么著呢?”寶釵笑道:“所以了!哪里有這么可巧的雨?也只好再等罷了。還要白露這日的露水十二錢,霜降這日的霜十二錢,小雪這日的雪十二錢。把這四樣水調勻了,丸了龍眼大的丸子,盛在舊磁壇里,埋在花根底下。若發了病的時候兒,拿出來吃一丸,用一錢二分黃柏煎湯送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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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釵黛之辨》
以上是第7回的相關部分,下面我們引出第八回的相關部分:
……寶釵看畢,又從新翻過正面來細看,口里念道:“莫失莫忘,仙壽恒昌。”念了兩遍,乃回頭向鶯兒笑道:“你不去倒茶,也在這里發呆作什么?”鶯兒也嘻嘻的笑道:“我聽這兩句話,倒象和姑娘項圈上的兩句話是一對兒。”
寶玉聽了,忙笑道:“原來姐姐那項圈上也有字?我也賞鑒賞鑒。”寶釵道:“你別聽她的話,沒有什么字。”寶玉央及道:“好姐姐,你怎么瞧我的呢!”
寶釵被他纏不過,因說道:“也是個人給了兩句吉利話兒,鏨上了,所以天天帶著。不然沉甸甸的,有什么趣兒?”一面說,一面解了排扣,從里面大紅襖兒上將那珠寶晶瑩、黃金燦爛的瓔珞摘出來。寶玉忙托著鎖看時,果然一面有四個字,兩面八個字,共成兩句吉讖。——亦曾按式畫下形相:
金鎖正面,金鎖反面。(圖)
寶玉看了,也念了兩遍,又念自己的兩遍,因笑問:“姐姐,這八個字倒和我的是一對兒。”鶯兒笑道:“是個癩頭和尚送的,他說必須鏨在金器上——”寶釵不等她說完,便嗔著:“不去倒茶!”
以上兩段引文非常重要,它們一涉及到寶釵的“冷香丸”,一涉及到寶釵的金鎖,這兩樣東西,在小說中都有著重要的象征意義,對于刻畫寶釵的人物性格不可或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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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視劇《紅樓夢》中薛寶釵劇照
“冷香丸”,專治從娘胎里帶來的一種“熱毒”,它異香撲鼻,但是它是人工特殊熬制而成的,這應該暗示寶釵完美的“做人”的人物性格。
而寶釵的金鎖,則象征著小說中“金玉良緣”與“木石姻緣”的矛盾沖突。如此重要的人物的如此重要的兩段背景,作者并沒有單獨地進行全知式的敘述交代,而是舉重若輕,僅僅通過兩次人物對話就敘述得清清楚楚,完全避免了全知敘事中的繁瑣而呆板。
另外我們還須注意的是,這段關于寶釵金鎖的“二次敘述”,其實不僅是一段關于“金鎖”的二次敘述,也是一段關于寶玉的“寶玉”的二次敘述。關于寶玉生下來銜著的“寶玉”,前面雖然在第二回冷子興的敘述中就有交代,甚至在第一回的緣起中就有了伏筆,但是那塊“寶玉”卻到底是何形狀,作者卻也并無交代,一直到了第八回“賈寶玉奇緣識金鎖,薛寶釵巧合認通靈”中才通過一段故事中的“二次敘述”得以詳細交代說明。
從這里我們可以看出,紅樓夢的“二次敘述”運用得相當巧妙,它往往在不知不覺中、在一段生動的“零度敘述”中的“二次敘述”中,就完成了通常只能由全知敘述的冗長繁瑣的交代完成的任務。
關于“冷香丸”,我們還有一點必須補充,就是作為象征物的“冷香丸”的一個對比物——即黛玉生就的“天然香”,也是作為象征物而存在的,也非常重要。復雜工藝制成的“冷香丸”與黛玉的“天然香”,可以說成為了理解小說中這一對人物的一個關鍵。
按理,如此重要的象征物,小說必須是要有交待的。第十九回“情切切良宵花解語,意綿綿靜日玉生香”中,小說就以一段故事借助人物的“二次敘述”,舉重若輕地交代了黛玉具有的天然香韻,她天然得連主人公自己都不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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剪紙薛寶釵
下面,我們還是將第十九回中的相關一段引出:
……寶玉總沒聽見這些話,只聞見一股幽香,卻是從黛玉袖中發出,聞之令人醉魂酥骨。寶玉一把便將黛玉的衣袖拉住,要瞧瞧籠著何物。黛玉笑道:“這時候誰帶什么香呢?”寶玉笑道:“那么著,這香是哪里來的?”黛玉道:“連我也不知道,想必是柜子里頭的香氣熏染的,也未可知。”寶玉搖頭道:“未必。這香的氣味奇怪,不是那些香餅子、香球子、香袋兒的香。”黛玉冷笑道:“難道我也有什么‘羅漢’‘真人’給我些奇香不成?就是得了奇香,也沒有親哥哥親兄弟弄了花兒、朵兒、霜兒、雪兒替我炮制。我有的是那些俗香罷了!”
從以上的幾個例子可以看出,紅樓夢中的“二次敘述”的確是其敘述藝術中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以上關于“冷香丸”、“金鎖”、“寶玉”以及黛玉的“天然香”,都是有關人物刻畫甚至作品主題表現的重要象征和背景,都是不能不交代明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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滴翠亭撲蝶賦
但是,如果采用傳統的“全知視角”進行敘述,將會多么呆板無趣,然而作者巧妙地通過一段“零度敘事”中的“二次敘事”,就將這些象征物的來龍去脈及其含義交代得清清楚楚,又生動有趣。
下面,為了更好地說明問題,我們再舉出一些相似的例子:
小說中的香菱是其中的重要人物,從小說中的前面幾回我們得知,香菱(英蓮)是甄士隱的女兒,在第一回中.就被人販子拐賣,在第四回我們得知英蓮又被賣與了薛家,薛家還因此惹上了人命官司。
但是英蓮被賣與了薛家后的情形究竟是怎樣的呢?一直到第7回“送宮花賈璉戲熙鳳,宴寧府寶玉會秦鐘”中,才通過周瑞家的視角,通過其“二次敘述”交代了香菱的情況:
周瑞家的拿了匣子,走出房門。見金釧兒仍在那里曬日陽兒,周瑞家的問道:“那香菱小丫頭子可就是時常說的,臨上京時買的、為她打人命官司的那個小丫頭嗎?”金釧兒道:“可不就是她。”正說著,只見香菱笑嘻嘻的走來,周瑞家的便拉了她的手細細的看了一回,因向金釧兒笑道:“這個模樣兒,竟有些象咱們東府里的小蓉奶奶的品格兒。”金釧兒道:“我也這么說呢。”周瑞家的又問香菱:“你幾歲投身到這里?”又問:“你父母在哪里呢?今年十幾了?本處是哪里的人?”香菱聽問,搖頭說:“不記得了。”周瑞家的和金釧聽了,倒反為嘆息了一回。
這里通過周瑞家的視角,交代了香菱被賣到薛家后最初的情形,從這段“二次敘述”中,我們知道了香菱的基本情形,它的外貌,她的性情,以及對自己的身世一概不知的可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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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溫繪美香菱屈受貪夫棒
然后又到第16回,又通過一段自然巧妙的“二次敘述”,交代清楚了香菱在薛家進一步的情形:
平兒進來回道:“姨太太打發香菱妹子來問我一句話,我已經說了,打發她回去了。”賈璉笑道:“正是呢。我才見姨媽去,和一個年輕的小媳婦子剛走了個對臉兒,長得好齊整模樣兒。我想咱們家沒這個人哪,說話時問姨媽,才知道是打官司的那小丫頭子,叫什么香菱的,竟給薛大傻子作了屋里人。開了臉,越發出挑的標致了。那薛大傻子真玷辱了她!”
鳳姐把嘴一撇,道:“哎!往蘇杭走一趟回來,也該見點世面了,還是這么眼饞肚飽的。你要愛她,不值什么,我拿平兒換了她來好不好?那薛老大也是吃著碗里瞧著鍋里的,這一年來的時候,他為香菱兒不能到手,和姑媽打了多少饑荒。姑媽看著香菱的模樣兒好還是小事,因她做人行事,又比別的女孩子不同,溫柔安靜,差不多兒的主子姑娘還跟不上她,才擺酒請客的費事,明堂正道給他做了屋里人。——過了沒半月,也沒事人一大堆了。”
通過16回的這一段王熙鳳與賈璉的對話,我們知道從小賣到薛家的可憐的英蓮,因為長得實在標志,被薛蟠“收作了屋里人”,但“薛呆子”新鮮不了幾天,就對她不管不顧,“沒事人一大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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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敦邦繪薛蟠
第16回的這一段“二次敘述”,就為以后香菱在薛蟠娶了桂花以后的悲劇,做好了鋪墊。紅樓夢中的這種二次敘述手法,使故事的敘述簡潔自然又靈動,試想,關于香菱的這些故事,如果僅僅靠著作者的全知敘事,將不知要費多少筆墨,而且呆板繁瑣,會大大降低讀者的閱讀感。
另外我們還要注意的是,這些“二次敘述”,就像我們前面關于限制敘述和“零度敘述”的分析一樣,是具有“一擊兩鳴”的作用的,譬如,第16回的這段二次敘述,就不僅僅交代了香菱的身世命運,同時也表現著賈璉的好色、王熙鳳對賈璉的醋意等等。
前面關于“冷香丸”和金鎖的“二次敘述”也不僅僅是借機交代它們的來歷,同時也表現了薛寶釵故意的漫不經心,鶯兒的天真爛漫,而第十九回關于黛玉“天然香”的一段二次敘述,也不僅僅暗示象征了黛玉天生的“真性”的美,還寫了黛玉美得不自知,和冷香丸的高下對比,以及寶玉在這兩者中間的取舍,以及這中間隱含的愛情糾葛。
總之,曹公的這類二次敘述,就像前面我們關于限制敘述和“零度敘述”一樣,不僅是最好的敘述,還是極具蘊含的詩。
紅樓夢中這類二次敘述非常多,幾乎涉及到里面每一個重要人物,例如妙玉,就是通過二次敘述交代了她的身世,又如王熙鳳,就在第十六回通過賈璉的嬤嬤的口和王熙鳳的自夸,交待了王家曾經的顯赫,也了解了王熙鳳傲慢的家族依據。
又如邢夫人,小說中沒有一處直接交待過她的過去,也是通過幾次二次敘述,了解了邢夫人的身世,了解了她刻薄寡恩的歷史依據。這樣的例子很多很多,不勝枚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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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樓夢〉后四十回真偽辨析》,譚德晶著,百花洲文藝出版社2020年1月版。
總之,紅樓夢中的“二次敘述”,是曹雪芹高超的敘事手法的一個重要方面,他打破了傳統上笨拙的全知敘事的方式,把敘述變成了一個有機的敘述網絡,其間穿針引線,相互聯系、相互映照,使故事的敘述成為一個“妙造自然”的有機統一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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