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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人物為經緯
編織中國社會變遷圖譜
消失兩年后,海清出現了。
在紀念中國人民抗日戰爭暨世界反法西斯戰爭勝利80周年系列演出之一,她出現在話劇《死無葬身之地》的舞臺上。在這部法國作家薩特創作的二戰題材話劇里,海清飾演年輕女性呂茜,經歷了從青澀到堅毅的轉變。剛被捕時,愛情是她的信仰和精神支柱,在自己遭受侮辱、同伴受難、弟弟死于眼下等沖擊后,她眼里那份少女的柔光,逐漸燒成了灰燼,留下冷靜的堅毅和決絕。
這一轉變對應著海清在戲外的演藝歷程。從零零年代扛起家庭倫理劇大旗的都市女性,到近十年來互不重樣的戰地記者、農村婦女、精神出走的母親,變來變去,海清倒是自覺人生目標越來越清晰——“看清自己”。
她無時無刻不在提醒自己不要迷失,為此保留一些老派的“笨方法”,比如給自己飾演的人物寫手寫信,堅持“日作而出,日落而息”,盡最大可能讓自己的生活保持平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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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劇《死無葬身之地》中的海清
《死無葬身之地》在國家話劇院演出開始前,南風窗記者在劇院化妝室見到海清。她一進門就張開雙臂給了我一個大大的擁抱。“聽說你從廣州過來。”她輕聲說著“謝謝”。她比熒幕上看起來更瘦,穿件純色的T恤和牛仔褲,中短發隨意扎著,素面朝天。
采訪結束,她仍然目光真誠地逮著我問:“你坦誠告訴我,你作為觀眾對這部劇有什么意見?會不會太乏味?”這幾天,她身邊幾乎所有看過話劇的朋友,都可能被海清邀請來評價自己。
她就像一個泵,貪婪地從周邊吸收各種各樣的評論和建議,認識的、不認識的,好的壞的,只要是這部戲的觀眾,她都全盤照收。
她評價自己:“我就是個(表演上的)小學生。”整個采訪過程,謙遜就像她臉上一種下意識流露的表情。她時刻擔憂自視過高,喪失對自我的判斷,以及作為一個演員最基本的敏銳與感受力。
“絕不放棄自己”
幾塊大小不一的淤青浮現在海清的手腕上,兩只手都有。
相比海清的臉,旁人可能會更早注意到她手上的淤青。《死無葬身之地》里,海清和其他幾位主角被羈押后,兩個半小時需要持續戴著鐐銬,“那是真的鐐銬”,海清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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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無葬身之地》里,戴著鐐銬的海清
但在戲劇舞臺上,一切意外,以及幾乎所有不適的身體狀況,海清早已習以為常。
2000年,海清在北京電影學院念大三,得到一次機會出演曹禺的話劇《雷雨》。一次巡演,海清發燒到39度,老師黃磊勸她別上了,海清硬要上。她對黃磊說:“我做夢夢到蘩漪了,我死也要死在上面。”
這段經歷后來成為北影的一則傳奇。2021年,楊紫在一次節目演講里回憶起她認識的海清:“你們大師姐海清,熬夜排戲,排到吐血,人家這么紅是有道理的。”

《雙面膠》中的海清
《死無葬身之地》演到第三天,海清著涼感冒了,到采訪時,她的扁桃體還發著炎。這些天講臺詞的時候,她老感到一口痰卡在喉嚨里,不上不下,伴隨著腫痛。她就這么卡著說了三天臺詞。
女主角呂茜負責“感性”的那部分,“她的情感濃度非常高”,很多時候,臺詞是直接從情緒深處喊出來的。而當她專注在情感與情緒的時候,她會短暫進入“忘我”的瞬間。
但走下舞臺,海清很難不關注觀眾的實時評價。她聽到了一些批評,其中有一部分指向她在臺上說話的聲音。起初,海清努力想要糾正過來,排練時拼命去揪這個問題,“想下一次一定要比這一次好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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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劇《死無葬身之地》中的海清
可隨著演出次數增加,她發現由于過度在意聲音的問題,反而可能忽視劇情節奏和人物情感的把控。自己太急于解決掉瑕疵,“我被這個問題控制住了”。她想,觀眾給予的反饋和評價,無論正面還是負面,“它們對我來說是幫助啊,因為它讓我認識到我的問題了,這不是好事嗎?”
話劇和電影不一樣,第一場出現的問題,未必在最后一場就能徹底消失。海清明白過來,這是一個需要自己長期去克服和努力的問題,她不該期待短期內消除。“我不做這個妄念,我把這顆種子種下,也許這一輪的演出依然有不足,但我努力下一輪更好。我不放棄我自己。”
她認為自己所能控制的,是“帶給觀眾最真誠的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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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清認為自己所能控制的,是“帶給觀眾最真誠的情感”
在表演這件事上,海清堅信自己永遠有很大進步空間,就像她自我調侃的那樣,“我就是個小學生”,她的目光永遠盯著自己身前那塊空白。
表演是一個不斷吸收和更新的東西,“一直有新的(東西)進來,所以演員不能停留在以前的認知”。海清常看國內外的作品,那么多新的表演理念、技藝手法層出不窮,她發現自己與世界范疇內的優秀表演其實差距還是很大。
她擔心落下,擔心不及格,于是瘋狂追趕,一刻也不敢停歇。
演《死無葬身之地》的時候,海清以呂茜的口吻給自己寫了一封信,她在文末寫道:“繼續了解你。”這也是海清想對自己說的話——出道23年,從早期演得滾瓜爛熟的媳婦、媽媽,到主動踏出家庭的故事框架里,去尋找真正能勾住自己心魂的角色,去尋找在戲劇里燃燒的,另一個海清。
走出“家庭”
大部分觀眾對海清的印象,是20年前那批家庭倫理劇里的“國民媳婦”。
《雙面膠》里的麻辣媳婦,《蝸居》里為了房子鉚足勁的異鄉人,《媳婦的美好時代》里獨立干練的新時代媳婦……靠著這些角色進入國民視線的時候,海清已經快30歲了,還沒演過20歲出頭的愛情和青春,就快進到了婚姻與家庭,在其中為了生活瑣事擰緊眉頭,也用沉浸在柴米油鹽里的鉆營,打磨出生活化演技的細膩觸角。
千禧年初期,城市化飛速發展,人口流動加劇,越來越多國產劇開始探討個體在變動中的迷茫與心靈困境。環境給予海清機會,也讓她被逐漸定了型。

《蝸居》中的海清
剛從電影學院畢業的時候,海清最想演的其實是話劇。她考了兩次北京人民藝術劇院,都落榜了。失敗的日子里,她得到過“不會演戲”的評價。她也不算容貌最亮眼的那類女演員,氣質柔和,但不突出。在老師黃磊幫她接到第一部電視劇之前,她在一些影視劇里露過面,但都籍籍無名。
其實海清一開始不太愿意演那婆婆媽媽的角色:“演不喜歡的角色的時候就很痛苦,那時候演戲像機器人,但是演完以后特別愉快,就能忘記演這個過程,趕緊出來,你不會留戀。”
在這些類似的角色里一口氣演下去,一個重要的現實原因,是為了房子。那些年,為了把父母接來身邊照顧,海清花光了所有積蓄在北京買了一套二手房,沒錢裝修了。為了把錢湊齊,她一連接了《王貴與安娜》《蝸居》和《媳婦的美好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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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媳婦的美好時代》中的海清
似乎上天有意讓她先進入一個套子里,然后再自己掙脫出來。
23年后,在老熟人滕華濤的盛情邀請下,海清又演了一次關于房子的都市劇《心居》。但那之后,她再也沒接過類似角色。
“演戲有時候就像小朋友玩游戲,你一直跟他玩躲貓貓,他玩膩了,就沒有樂趣了。他都知道你能躲哪了,他上哪都能找著,就不好玩了。但如果你給他玩一個新的游戲,他就會有新鮮感。”
對海清而言,表演也是這樣,她需要新鮮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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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居》中的海清
接下來這幾年,她開始走出家庭的劇本,到天南地北去釋放自己。她去演《紅海行動》的戰地記者,剪短頭發,到非洲的飛沙走石里摸爬滾打。她到中俄邊境拍《藍色列車》,極寒天氣里,不施粉黛地裹緊大衣。
2021年,導演張大磊找海清去演改編自作家雙雪濤同名小說的劇集《平原上的摩西》。書中的女性角色傅東心,是海清完全陌生的另一種母親。她是小鎮少見的文藝女青年,精神世界的存在感超過世俗身份給她帶來痛苦。她不再是為了家庭奉獻一生,而是在內心深處沉默地走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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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海行動》中的海清
對原本熟悉她的觀眾而言,海清在變得越來越陌生。
2022年的文藝片《隱入塵煙》,她差點叫人認不出來——一個蹣跚、黢黑、小便失禁的西北農婦曹貴英。臺詞不多,命運讓她的眼睛蒙上如塵土般的混濁和認命之后的隱忍。
導演李睿珺把劇本發給海清看,兩天后,海清就決定了要演。和她搭檔的男主角是導演的親戚,一個真正的當地農民。海清是全片唯一的職業演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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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隱入塵煙》中的海清
為了成為曹貴英,江南姑娘海清到甘肅農村住了大半年,就住在導演的姨夫家里,和大家一起上旱廁,下田地,吃饃饃,讓皮膚在風霜里變得粗糙。一次上廁所,海清忘了把門搭上,一只公羊在后面舔了她的屁股,海清嚇一跳,手機沒拿穩,掉坑里了。海清只好把它拎出來,擦干凈再用。
“我不是說想演一個屠夫或殺手。”海清強調了兩次,角色的身份和職業不重要,“我主要想演一些內心比較豐富、轉變弧線較大的角色。”對她而言,一個有吸引力的角色,是“在她們身上看到未知”的角色。
未知意味著脫離模式化和套路化,一個不同尋常的母親,一個文化水平低但內心敏感細膩的農村婦女,“如果跨過未知,可能就會進步”。
翻越那座山
2023年,主演的電影《我本是高山》上映后,海清淡出了公眾視野兩年。這期間,有過一些戲來找過她,海清都沒接,“我沒有那么強的表達欲”。但更主要的原因是,她沒有找到一個對自己很有吸引力的角色。
這兩年,她花了更多時間沉淀自己。如今,她能毫不避諱地對南風窗提及自己曾經面臨過的低谷和壓力。“你這么大老遠來,如果我不對你真誠,我會覺得很愧疚。”她笑著這樣說,但不難感受到,她更像是主動想去再一次直視那些挫敗感,并在這個過程中重新審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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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本是高山》中的海清
對一個公眾人物來說,被評價是無法避免的宿命,海清試圖讓自己相信,網上的噪聲具有極大的迷惑性,“有些負面評論其實不太真實,但有些正面的贊美也很虛無和縹緲”。
網絡發達起來后,各式各樣的聲音、真真假假的傳言,海清都曾經歷過。比如好幾年前有段時間,網傳一個小和尚是某南京籍女明星的棄子,海清也被卷入其中。她的電話號碼被泄露出去,每天不斷有人打進來,一天半夜,她接到聽不懂的口音,罵得很難聽。
沒過多久,那些謠言又被新的熱點覆蓋了。
經過20多年的磨煉,海清逐漸練就一種心態:“得讓這事兒過去。”她對自己說,不能讓那些外部的聲音把自己給“束縛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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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清
直面挫敗的人有一種無懼,在談起批評的時候,他們絕無辯解或否定它們的意圖,必須得從那些橫亙在眼前的高山與溝谷跨過去。2022年7月6日,在一場電影的首映式上,有觀眾忽然對海清大喊那句關于她的梗:“你是我的神!”
海清走上臺后,笑著說道:“‘神’這個事別到時候成了我的‘墓志銘’!”
海清身上有一種矛盾性,你能感受到她當然會在乎評價,但她又最終能自洽。這就像她的聲音,很低、很輕,但面對那些曾困擾甚至是傷害過自己的詞眼,她會毫不猶豫地迎上去。
“我這個人也比較軸,也比較笨。”海清說,就像接演《死無葬身之地》,屬于“不自量力”。她太樂于和善于自嘲了,與角色相遇之前和相處之后,她都時刻做著自我反思:是不是有點高估自己了?是不是表現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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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無葬身之地》中的海清
就像當初拍《隱入塵煙》的時候和真正的村民搭戲,海清的第一反應,是忐忑,她擔心自己演得沒有人家地道。她曾在采訪里回憶:“一場戲下來,姨父哪哪都對,我哪哪都錯,對他們來說,我就是外來物種,稍微哪里不像就很突兀。”
她永遠在擔心自己太“忘我”,因此時時刻刻都在自我敲打要虛心。但太過習以為常之后,她的謙遜姿態反而讓她的自我變得太小,甚至有些模糊了。
這會導致她偶爾看不清自己到底是誰。
“認識我自己”
孕晚期的時候,海清有一天照鏡子,忽然發現自己臉上冒出來一堆斑。她嚇了一跳,差點哭了。“它們是什么時候出現的?一天就長起來了嗎?”
在那之前,她很久沒有認真照過鏡子了。海清不愛照鏡子,在家匆匆路過鏡子,也不會駐足觀察。“容貌焦慮”,于她而言是個很“膚淺”的詞。
不愛照鏡子是個習慣,讓她忽略了對自己外形的注意,而這讓海清意識到,“我可能未必看得清自己的心,或者是我根本就沒看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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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清
自己眼中的海清、家人眼中的海清,可能完全是不一樣的人。家里專門給海清開過“批斗會”,批評她有時候性子急,沒耐心。兒子嚴肅地對她說:“媽媽能不能別對我叫,那誰誰誰的媽媽從來沒有發過火。”
聽到這話,海清“一股火竄上來了”,她心想:“我要是不發火,你不得上天了?”但兒子這句話就像一個嘴巴子,狠狠甩在了她臉上。她想:“一個人怎么說(我),可能是他的錯覺,但大家都這么說,那可能就是我的問題。”
兒子告訴海清,有時候因為海清發火,他聽話了,但那不是真正的妥協,“只是不想跟你爭”。海清聽罷,在心里暗暗較勁,決定要改變。她對兒子承諾,絕不會再對他發一次脾氣。
兒子不信,但之后的一年半,直至現在,海清的確一次都沒有對孩子發過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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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清
有一天半夜一點多,海清回到家,發現兒子還在玩游戲,海清過去說了兩句,讓他別玩了。兒子不高興地說:“媽媽,你為什么總是要在這個時候掃興?”當時,海清也“蹭一下火氣就上來了”,但她轉念一想,自己說的要做到,于是深深呼吸一口氣,沉下心來,輕聲說:“好的,你早一點休息。”
但第二天,兒子主動來抱住海清,跟她道歉了。“他說媽媽我錯了,昨天我跟你發脾氣了。他說我看見你輕輕把門關上,我也把手里的游戲放下了。”
以柔才能克剛,生活如此,演戲也是如此。
海清覺得,現在的自己也許比剛出道時柔和了一些,但剩下來應該繼續剛硬的那部分,反而變得更千錘百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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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中,只要條件允許,海清會在入夜后沒多久就休息了,早上四五點,伴隨著鳥和陽光,她起來了。
幾乎每天,她都會讓自己至少有三四個小時的獨處。手機關掉,自己跟自己待在一起。有時候她一消失就是好幾天,所有人都找不到她。
獨處的時候,海清有時候會做一件極其簡單的小事,比如做飯、種花、看書。“做飯的時候我就認真地去做飯,種花我就認真地去種花,什么都不要想。”
“什么都不想其實是一件非常難的事”,需要刻意訓練和堅持,但換來的,是越來越長時間的平和與寧靜,以及保持內心的專注、屏蔽雜音的能力。
《死無葬身之地》的原著作者薩特有句名言,“人是所有行為的總和”,對海清而言,這不全是“知行合一”,更重要的是內心的自洽。那個確定的目標就在前方,不知道自己距離它還有多遠,但已經掙脫了這么多外部因素的束縛,坦蕩去走就是了,還有什么可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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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首發于《南風窗》雜志第20期
作者 |肖瑤
發自北京
編輯 | 黃茗婷
值班主編 | 張來
排版 | 菲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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