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芷蕾威尼斯封后，沒人嘲笑她的野心了

9月7日凌晨，中國演員辛芷蕾憑借在電影《日掛中天》中的精彩演繹，榮獲第82屆威尼斯國際電影節最佳女演員獎，成為繼鞏俐、葉德嫻之后，第三位獲此殊榮的華人女演員。

在《日掛中天》中，辛芷蕾與張頌文、飾演了一對久別重逢的戀人，卻被命運裹挾最終走向悲劇的故事。

在頒獎典禮現場，一襲白裙的辛芷蕾，優雅得體中透露著一絲激動，她在獲獎感言中表示，十幾年前剛入行時，自己曾夢想有一天能站在世界級的舞臺上成為國際巨星，當時這一夢想遭到了不少嘲笑。

辛芷蕾憑電影《日掛中天》獲第82屆威尼斯國際電影節最佳女演員獎

如今榮膺“影后”、實現夢想的辛芷蕾，“想對所有女孩說，只要有夢想就大膽去想、大膽去做，萬一哪天實現了呢？像我一樣。”

走上演員之路以來，辛芷蕾向來都大方亮出自己對于表演藝術的野心，這一度為她帶來關注與爭議。

兩年前，在王家衛執導的電視劇《繁花》上映前，辛芷蕾在深圳接受南風窗專訪時，曾剖析過自己的野心：“好像從小就沒有人把東西送到我手里，（所以）我想要什么，就必須去主動爭取。”

此次威尼斯封后，創造中國電影的歷史，既是對辛芷蕾多年主動爭取、執著打磨演技的最好回饋，也讓她的“野心”有了最堅實的注腳。

學走路，要三年

讀完《繁花》的小說，辛芷蕾覺得自己只能演“李李”，故事中只有“李李”是北方人——而她最想演的，也是“李李”。

她擁有李李的眼神。一低頭、一抬眼，她的目光始終是盯住了你，似乎一刻不肯放松，又像是輕輕一落。

然后她嘴角勾起一抹笑容，把禮貌、嫵媚與玩味，都融進去，就成了至真園飯店老板娘李李的模樣。

李李像是從辛芷蕾的身體里走了出來。

《繁花》劇照

電視劇《繁花》由王家衛執導。第一次去見導演那天，辛芷蕾沒有和王家衛聊太多。一共半個小時，辛芷蕾講了不少。自己的生平經歷、演藝經歷、性格特征和優缺點，她一股腦兒地都告訴了王家衛。講完了，她也不拖泥帶水，主動向他告辭，最后“很正式地和他握了個手”。

大概是這種大膽爭取，同時又干脆利落的方式，讓王家衛看到了辛芷蕾與“李李”的契合。過了半年多，辛芷蕾收到試妝的消息，王家衛告訴她，希望由她來出演“李李”。

那一天，辛芷蕾穿過王家衛工作室的走廊，看到兩側的墻壁上掛著王家衛歷來作品的海報，《花樣年華》《一代宗師》……那時候她就在想，如果自己未來的演藝生涯里，能有一部作品掛在這個走廊就好了。

而現在，她已經身在熒幕之中了。

電視劇《繁花》劇照

原著作者金宇澄寫李李——“明眸善睞”“其秀在骨，有心噤麗質之概”，更直接的評價出自角色“汪小姐”之口：“李李的樣子，越來越嗲了。”

要在“形象氣質”上與李李相契合，并不容易，最不容易的，是像李李那樣走路。

過去，辛芷蕾沒怎么注意過自己走路的姿態。《緊急救援》里的機長方宇凌，《繡春刀2》里的女俠丁白纓，都不屬于特別柔軟的角色，走起路來和她本人一樣——硬、隨性、松弛。

辛芷蕾的松弛感和大大咧咧，在《花兒與少年?絲路季》里隨處可見。她毫無顧忌地跳水、游泳，和同伴潑水打鬧，出水時發絲都貼在額上，而她爽快地大笑；她也可以捧著大碗坐上沙發，埋頭只顧吃飯，臉都被碗擋了個干凈——這一幕被網友們做成了表情包，在互聯網上廣泛傳播。

綜藝《花兒與少年?絲路季》劇照，圖源 @花兒與少年官微

在《繁花》的深圳映后交流會上，有觀眾問到她飾演“李李”背后的故事，辛芷蕾還是自嘲地一笑：“你們肯定都是看過綜藝來的，肯定知道要演一個這樣的角色，對我還是有一定難度。”

難倒她的第一步，就是走路。李李的步態雖柔，但步子里使著勁兒。而王家衛喜歡拍背影，走路要有精氣神，腰和屁股得配合良好，才能邁出最像李李的步子。

光學習走路，辛芷蕾就花了兩年多的時間。最開始的時候，辛芷蕾走得很崩潰，“感覺自己快折了，腿也走到抽筋”，雙腳都磨出了血，但還是走不出想象中的效果，“我真的是左腳跟不上右腳，要打架的那種程度。那時候才發現，走路其實并不是一件簡單的事，要把路走漂亮了很難很難，我到現在也沒有走得很好。“

但她不服輸。不在劇組的時候，辛芷蕾也會時不時地想起這件事，“怎么就走不好這個路呢？”然后她就會站起來走走，感受一下步伐上的力道。

電視劇《繁花》劇照

王家衛讓辛芷蕾去學舞蹈。她的體態太“硬”，于是拉丁、探戈，只要能展現女性柔美身段的舞蹈都用上。一個幕后花絮視頻里，工作人員在畫外喊了兩聲：“好，收腹！”辛芷蕾隨即收起自己的笑容，身上似乎繃了根弦，走起路來，每一步的力從哪兒來，用到了哪兒去，仿佛都能順著弦找到脈絡。

路走好了，要調整的外在細節還有很多。剛剛開拍的時候，視覺總監鮑德熹給她的姿勢做示范，站在別人身邊時要半靠著對方肩膀，看人的時候眼睛往旁邊瞄，不要轉身。

“這樣才好看。” 鮑德熹說。這樣的美是屬于李李的。等到看拍攝效果的時候，鮑德熹拍拍她，笑著說：“（成片）一出來，不得了哦。”

后來辛芷蕾看了《繁花》的預告片，也驚呆了，她從來沒有想過自己可以這么美。從坐姿、站姿到走路，全部重新學過一遍，李李展現了辛芷蕾不曾有過的另一面。

走出辛芷蕾

演好李李，辛芷蕾是從外在開始的。這與她過去的表演很不一樣。

并非科班出身的她，從前一直是“體驗派”。表演一個角色，先從人物的內心入手，再外化到一舉一動。這樣的表演方法下，對角色的詮釋都依賴于她的個人感受，“感受到了就能演”。

電視劇《繁花》劇照

但體驗式的表演也是一種自我消耗。她曾在媒體采訪里回憶，過去她對每一個角色都很投入，即使是大反派也傾注了很多情感。漸漸地，辛芷蕾卻產生了一種疲憊感，“我發現，我掏不出來了，麻木了，我覺得我既不感動，也不悲傷，更不快樂。”

“感受”并不會一直都在，但它的產生卻有了慣性。在《繁花》之前的兩三年，辛芷蕾感覺到自己陷入了表演的套路，每演一個角色，都是在沿著習慣的路子去走，很難再突破。

電視劇《繁花》劇照

《繁花》卻打破了這種慣性，它從一開始就是全然陌生的。王家衛的導演風格很獨特，他先調整辛芷蕾的外在狀態，但不告訴她為什么這樣演。

辛芷蕾知道，李李走路很快，做事也很快，干脆利落。電視劇里，李李盤下了之前的“金鳳凰”飯店，拿了鑰匙，跟負責人三兩句交代了之后的安排，一句“再會”便轉身離開了。

最開始她還不懂，李李為什么這么匆忙？

演第一場戲，吃火鍋，辛芷蕾一貫地隨性，上桌就吃，“真是跟餓了三天一樣”，她調侃自己。王家衛當時就喊停，“李李不是這樣吃東西的”。他讓辛芷蕾想想，李李來吃飯是為了談生意，她會眼睛只盯著幾片肉嗎？借助這種方式，辛芷蕾探索著李李這個角色，她外在的一言一行，和其深層心理之間的關系。

演得多了，辛芷蕾才漸漸摸透了李李。吃飯的目的不在于吃，給人倒酒也要斟酌雙方杯子里酒的多少。而快，就是屬于李李的節奏。對于她這樣一個從北方來到上海闖蕩的人而言，沒有多少時間可以浪費。

電視劇《繁花》劇照

從外往里走的表演方式，讓辛芷蕾有了突破，也有了新的表演思路。“其實我也在反思，大家有時候會說辛芷蕾怎么演誰都像她自己，因為我沒學過，而且以前那種由內向外的表演，不太會在意自己外在的形體是怎樣的。”

更重要的也許是，脫離了慣性和程式化，辛芷蕾又找到了表演這件事“有意思的地方”。

她曾經形容自己與表演是“日久生情”的關系。進入演藝圈之初，辛芷蕾只是把表演看做一份工作，“剛開始就是工作掙錢，給我開工資，跟上班一樣。”

后來，她慢慢在自己的表演里找到了不同的意義。2020年的《緊急救援》，她飾演救援隊的女機長。后來她見到了女機長的原型，為他們的故事所感動，也有了“傳遞正能量”的責任感。

電影《緊急救援》劇照

2023年的舞臺劇《初步舉證》，辛芷蕾獨自演繹了一個女性在被性侵后站上法庭為自己辯護的故事。起初，辛芷蕾只是想通過這部戲證明，自己能夠打敗內心的恐懼，站上舞臺直面觀眾，但演著演著，她意識到了作為演員身上的那份責任感，她想把女主角泰莎的勇敢傳遞給更多的女孩，讓她們在遇到困境時不再退縮害怕，勇敢地站出來為自己發聲。

有一次演出結束后，一位80多歲的老太太被女兒帶到了后臺，只為了感謝她的表演。老太太見到辛芷蕾，眼淚嘩嘩地流，“天知道她經歷過什么”，辛芷蕾也跟著哭。后來她告訴《三聯生活周刊》記者，在對方濕潤的眼眶里，自己好像重新找到了“演員的神圣感”。

而如今坐在我對面的辛芷蕾，則是又找回了對表演的興趣。

舞臺劇《初步舉證》劇照

談到不同的表演方式，我說表演有點像游戲，有不同的探索和進入途徑，她回答，“你對表演感興趣？”目光好像一下子被點亮了。然后她細細地琢磨，像在和人分享一件藏品：“表演確實很有意思，它是一項精細活，更像一種雕刻或者設計。因為你是一個什么樣的人，首先在外在表現上就能看出來，怎么講話、講話的語速、表情姿勢，都不一樣。”講著講著，辛芷蕾的語速也變快了。

現在的辛芷蕾，又有了充盈的熱情，在表演這場游戲里繼續探索下去。

野心與害怕

拋開外在，李李和辛芷蕾其實挺像。她們都是北方人，李李來到上海黃河路，辛芷蕾來到一個幾乎全是上海人的劇組。剛開始，劇組的人大多數都講上海話，辛芷蕾完全聽不懂，感覺很難融入。她一下就明白了李李的處境：闖入一個陌生的，甚至是不太歡迎她的環境，還要在這里站穩腳跟，實現她的野心。

辛芷蕾想，李李應該也會孤獨。電視劇里李李總是待在至真園，但辛芷蕾想象過她回到家會是怎樣的場景。雖然開了那么大一家飯店，但回家了，李李可能只是自己下一碗簡單的清湯面，配點北方常吃的榨菜。

“她來的時候是只身一人來的，走的時候也是一個人走的，像一頭孤狼一樣，但也很瀟灑。”辛芷蕾說。

這也是為什么她最想演李李，李李的闖勁、勇氣、目標明確的魄力，都讓辛芷蕾與她共鳴。而這種“孤狼”似的闖勁，辛芷蕾也同樣具備。

電視劇《繁花》劇照

做演員，就開始于“闖”。辛芷蕾原本學的是服裝設計專業，后來因為機緣巧合進入影視行業。那時剛剛入行的她，往往要面對別人的選擇，也經歷過數不清的淘汰。

甚至有時候，哪怕她已經進了組，還有可能被退回來。有一次，辛芷蕾被退回來之后，躺在馬路上大哭，懷疑自己是不是根本不適合做演員。

但她沒有放棄，反而是更看重每一個機會，這一度使她被貼上“有野心”的標簽。對此，辛芷蕾的回應很直率，“野心”只是她對自己的職業期望。作為演員，辛芷蕾希望能通過自己的努力，獲得更多選擇角色的機會。

我好奇，她的野心開始于何時？辛芷蕾的回答淡淡的：“好像從小就沒有人把東西送到我手里，我想要什么，就必須去主動爭取。”

電視劇《繁花》劇照

這種“野心”與李李如出一轍。電視劇版的李李與小說中不太一樣，導演王家衛希望李李身上有江湖兒女的殺伐決斷，李李闖入上海餐飲業競爭最激烈的黃河路，要靠自己在洪流中立足，但她毫不退縮。開業之初，李李就瞄準了寶總，想借寶總的名氣打響至真園的名號。所以對于李李而言，寶總就像是她的“獵物”，導演告訴辛芷蕾，對視時要用上獵豹捕獵的眼神。

但有野心，并不意味著天不怕地不怕。她曾演過一部文藝片《長江圖》，角色有一場戲是在水下自殺，辛芷蕾要沉到江里去，心里怕極了——她不會游泳。

電影《長江圖》劇照

可害怕也并不能阻擋她去嘗試。在這次試戲前，她硬說自己會水。2011年，那時她還是沒人知道的演員，也沒有拿得出手的表演經歷，這次試戲機會都是“蹭來的”。見了導演，他們聊了一個多小時，從人生的困惑聊到生命的意義。后來劇組副導演說，感覺那天的她“閃著光”，因為她是帶著真正的問題來，挺認真的，也契合她的角色。

不管怕不怕，先拿到機會，接《初步舉證》也是同樣的流程。一開始，同事都在勸她，這個戲不在她的舒適圈，辛芷蕾也知道演它“費勁”，但架不住對戲劇舞臺和好劇本的渴望。第一次和導演周可見面，她坐在一旁聽導演講了五分鐘的戲，然后兩眼放光地看著他說：“選我！”

可第一天讀劇本就讓她害怕。“整整一本臺詞，還有很多我完全不了解的法律術語，我連照著讀都磕巴，無數次都感覺快斷氣了”。念完臺詞，她手心都在冒汗。她還曾經發過一條微博：“112頁的臺詞，一個人，2個小時，誰給我的勇氣？我好像瘋了，后悔來得及嗎？”

舞臺劇《初步舉證》劇照，圖源辛芷蕾官方微博 @辛芷蕾

后來，她專門為《初步舉證》學習臺詞和形體，去上海戲劇學院跟著大一學生一起上課，成為課堂上最踴躍的學生。為了解決表演中體力不足的問題，她每天早起跑步，邊跑邊背臺詞，之后又換了方式，改成爬樓梯背臺詞，讓臺詞有節奏上的輕重緩急。

辛芷蕾在克服恐懼的過程中成長。從入行那天開始，她就極度害怕攝像頭，但現在，她能夠獨自站上舞臺，也學會了與攝像頭共處，在鏡頭前展現多面的自己。

《繁花》更新到16集，李李又多了一個經典鏡頭：她抱著一個男人的肩，眼眶中淚光閃爍，眼神卻足夠堅定。她說“該記住的我都會記住的”，聲音很輕，但鏗鏘有力。

電視劇《繁花》劇照

觀眾們稱贊她的“破碎感”，把這一幕奉為辛芷蕾的“人生鏡頭”。李李內心的柔軟與堅硬，在這短短幾十秒中交融，正如辛芷蕾為自己的勇氣與膽怯找到的平衡：“越是害怕的事情，就越要去做。這樣，以后再碰到這樣的事情，你就不會再害怕了。”

作者 | 祝越

編輯 | 黃茗婷

值班主編 | 吳擎

排版 | 阿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