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黃昏的風箏

城市黃昏的風箏

黎荔

當寫字樓的玻璃幕墻把最后一縷陽光折射成碎金，當晚高峰的車流在立交橋下織就流動的光河，總有幾只風箏突然出現在城市的黃昏里。它們往往不是市面上習見的蝶燕之形，不像春日公園里的玩伴那樣喧鬧，也沒有慶典風箏那般華麗的紋飾，只是用最簡單的三角骨架或菱形布面，在漸暗的天色里劃出輕盈的弧線，像給緊繃的城市肌理，輕輕地松了松領帶。

在下班時分堵塞的車流中，我常常仰看這些黃昏的風箏，悠悠然、施施然升向高處，越過城市高低錯落的霓虹燈牌，停在粉紫色的云霞里。不僅我在仰望，你看那寫字樓里剛下班的年輕人，會忍不住停下腳步，掏出手機對著天空拍照；推著嬰兒車的母親，會指著風箏對孩子說“你看，小鳥在和云朵玩游戲”；就連牽著導盲犬的盲人，也會側耳聽著風箏線偶爾發出的“嗡嗡”聲，嘴角泛起淺淺的笑意。

隔著城市的重疊建筑和人流車流，不知道牽著風箏的那人在哪里？那線細得幾乎看不見，只有當風箏突然傾斜時，才能看見它在空中繃出一道銀光，像放風箏人與天空之間隱秘的牽系。風箏時而急升，似欲掙脫羈絆，直赴霄漢；時而緩降，如倦鳥思歸，依依回旋。在城市的某處，某人正手持一線，手中線轱轆徐徐轉動，他的目光始終鎖著天際那點黑影，風中沉浮，隨線起伏。每當黑點奮飛時，便稍稍放線，任其高揚；當黑點飄搖欲墜時，則輕扯絲線，為之借風振作。這一放一收間，竟暗合著某種生命的律動。那放風箏的過程不似在嬉游，倒像在進行一樁極莊嚴的儀式。

天空上不斷變幻色彩，從橘紅到橘黃，到玫瑰紅，到紫色，到藍灰，到煙灰......夕陽把云層染成變幻的色彩，風箏在暮色里若隱若現，像一顆跳動的星火飄搖在天空，享受獨舞片刻的絢爛。這黃昏的風箏，既不追逐正午的強光，也不畏懼夜晚的黑暗，只是在晝夜交替的溫柔時刻，享受屬于自己的飛行。那一刻，仰觀這一只風箏，在天地之間飄來飄去，輕盈而又超然，你會聯想到很多很多。在這個被績效、日程表和通勤路線框定的城市里，風箏成了最自由的變量——它不遵循交通信號燈，不懼怕高樓的阻擋，只用一根細線，就把人們從屏幕和報表里拽出來，重新看見天空的遼闊。

如今城市里的娛樂越來越多，人們可以在虛擬世界里環游世界，也能在商圈里體驗各種新奇玩法。可我總覺得，沒有什么比黃昏時分抬頭看見一只風箏更動人的了。它不像煙花那樣轉瞬即逝，也不像霓虹那樣刻意討好，只是安靜地在天空里飄著，提醒我們：即使生活被鋼筋水泥分割成無數個碎片，也總有一根線，能讓我們與遠方、與自由、與心底最柔軟的角落相連。城市的浪漫從不只在繁華的霓虹里，更在這些不緊不慢的瞬間——在黃昏的風里，在飄動的風箏上，在每個愿意抬頭看看天空的人眼里。

一只風箏飛在城市的上空，像一張拉緊的鼓面，一片吹起的剪紙，它高高在上又像一只小小的云雀，悠游于無盡蒼穹。每一個黃昏，當最后一絲霞光隱沒在樓宇間，城市的天空下有人攜風箏迤邐而去，有人仍呆坐于漸暗的草坪上，在蒼茫的天際尋那個晃動的黑點，可是風箏已看不到了。暮色四合，誰心里卻仍亮著一根銀線，游于天空，通向那不可見卻可知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