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英,
是風靡全球的小說“那不勒斯四部曲”的譯者。
她將神秘的意大利女作家埃萊娜·費蘭特
引入中文世界,
也讓“我的天才女友”成為無數(shù)女性的力量源泉。
2012年至今,
陳英陸續(xù)翻譯了40余本意大利語著作,
獲得意大利總統(tǒng)頒發(fā)的“意大利之星騎士勛章”。
今年,她又有3部新譯作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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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英在歌樂山下的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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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不勒斯四部曲”被改編為電視劇,同樣口碑出眾
在任教的四川外國語大學旁的歌樂山腳,
陳英過著“半山居”的獨居生活。
在“一個人自己的房間”里,
她閱讀、翻譯、寫作,
守衛(wèi)著“擁有一張安靜的書桌”的自由。
在陜西鄉(xiāng)村長大,
之后到北京讀研、遠赴意大利讀博,
陳英不斷感受到偏見與歧視的存在,
也持續(xù)地與這些困境斗爭,
捍衛(wèi)女性讀書的權(quán)利與工作的意義:
“我們需要不斷自我賦權(quán),
躲過各種暴力和陷阱,
獨立、坦然、自在地存在于這個世上。”

在這座山城的雨季里,一條拜訪了陳英。
她帶我們登上了歌樂山頂,
談起她“保持戰(zhàn)斗”的人生故事,
以及通過翻譯與寫作“接近女性真相”的過程。
編輯:陳必欣
責編:魯雨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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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英在陽臺上種了米蘭、月季、羅勒,還有摘下來就可以吃的小番茄
從陳英家的陽臺向外望去,就是郁郁蔥蔥的歌樂山。夏季的早晨,山林氤氳在潮濕的云霧里,陳英常常坐在陽臺上吃早餐:“清晨的鳥鳴響徹山谷,雨氣撲面而來。”
2021年,陳英開始這段“半山居生活”。她在四川外國語大學執(zhí)教意大利語,工作的間隙,她喜歡一個人去騎行,爬上歌樂山,或是從磁器口出發(fā)沿著長江北上。二三十公里下來,大汗淋漓,什么都拋之腦后:“不能老想著工作,要瘋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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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年至今,陳英一直保持著騎行的愛好
社交媒體上,她分享穿著騎行服的自拍,曬出自己“女教授的小腿”,表示要“保衛(wèi)肌肉”,將3500公里騎行的成就紀錄稱作她的第二枚“騎士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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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陳英獲“意大利之星騎士勛章”
2021年,陳英憑借在意大利語文學翻譯上的貢獻,獲得總統(tǒng)頒發(fā)的“意大利之星騎士勛章”。過去十數(shù)年里,陳英翻譯了40余本意大利語著作,其中最為廣為人知的,是埃萊娜·費蘭特的“那不勒斯四部曲”。
這部系列小說在2011年面世后迅速全球聞名,英國文學雜志《Granta》曾評價:“如果現(xiàn)在你還沒讀過費蘭特,就好比在1856年沒有讀過《包法利夫人》。”陳英用四年時間完成全系列的翻譯,2017年,四部曲的首部《我的天才女友》在國內(nèi)出版,好評如潮,“天才女友”也隨之在中文世界中成為流行詞匯。
之后,陳英又陸續(xù)翻譯了多部費蘭特的作品,她形容,費蘭特的文字背后是世界文壇中罕見的一種“沉穩(wěn)、溫和、理性”的聲音——屬于成熟女性的聲音。她將“那不勒斯四部曲”比作一把刀,劃開了上世紀60年代意大利社會的歷史變革,也劃開了有關(guān)女性生活狀態(tài)的真相。
騎士陳英緊緊握住了這把刀,為中國讀者開辟出一條通向真相的道路。

陳英翻譯了40余本意大利著作,書架里擺了滿滿一格

陳英在便簽上列滿了細致的工作計劃
這些年來,她一直保持著極高的工作效率,每年都有多本譯作出版:“如果說‘著作等身’的話,我個子比較高,好像也已經(jīng)差不多啦。”
談起個人生活,陳英總帶著這份輕巧的幽默感。家里一直沒有裝電視,晚上八九點她就會關(guān)掉手機,專心讀書:“相當于每天晚上都有人跟你聊天,新的老的死的活的都有。”她常在清晨五六點就起床工作,翻譯任務(wù)精確到每天要完成的頁數(shù),長期伏案寫作,她調(diào)侃自己已經(jīng)成了一個“向生活低頭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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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長在鄉(xiāng)村,陳英回憶童年里“常在地里亂逛,也做過一些具體的體力勞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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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2年,陳英成為北京外國語大學第一屆意大利語專業(yè)研究生
但實際上,俯首案前是陳英的“戰(zhàn)斗姿態(tài)”。1977年,陳英出生在陜西咸陽鄉(xiāng)村,母親從小就被剝奪了上學的機會,但極力為幼時的女兒捍衛(wèi)讀書的權(quán)利。
這段童年經(jīng)歷,被陳英稱為“一場可怕的戰(zhàn)爭”,并繼續(xù)貫穿了陳英的整個青年時代——
到北京讀研時,陳英能感受到一些人對來自偏遠地區(qū)的自己帶有偏見;后來到意大利讀博,每次辦居留手續(xù),她都被當?shù)鼐俅直┑貙Υ贿€有人曾發(fā)公開信批評她:“一個女人,三十幾歲了,還在海外讀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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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英在意大利
面對這些來勢洶洶的攻擊,陳英以最溫和也最堅決的方式回擊——“瘋狂地去繼續(xù)讀書”。“我是伴隨著歧視長大的,后來我就成了意大利共和國的騎士。”——陳英曾這樣為自己總結(jié),帶著熟悉的幽默感,但擲地有聲。
“想一想,接受挑戰(zhàn)”,這是陳英如今的人生格言。當初接下“那不勒斯四部曲”的翻譯工作是如此,如今作為譯者與學者頻繁在女性議題中發(fā)聲也是如此。她形容自己“不是特別擅長善罷甘休”,所以一直在讀、一直在寫,守衛(wèi)住獨立而平靜的生活。
以下是陳英的講述,根據(jù)我們的對談?wù)怼?/stro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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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書桌前工作的陳英
在翻譯費蘭特之前,我可能沒有那么集中地關(guān)心女性的處境,但現(xiàn)在會漸漸發(fā)現(xiàn),我其實是挺本能的女性主義者。社會、家庭對我的塑造,很多時候就是不利的,只是我正好一直不太理會這些,才沒有成為一個受害者。
小時候我們家里是沒有任何讀書的氛圍的,沒有一張書桌,沒有任何一個學習的角落。我的文學啟蒙來源于家里一個在文化站工作的叔叔,文化站淘汰下來的書、雜志,他會運回來給我看,好幾大袋子。從四五年級開始,我就整天鉆到房間里看這些書。
從小我好像就和別的小孩不太一樣,人家小時候都覺得我要長得漂亮,但我就覺得一定要腦子聰明。智商不在線和悲慘的生活是相關(guān)的,我從小就有這樣的一種感覺,所以一直瘋狂地想要去繼續(xù)讀書,覺得這是人生最要緊的事情。
我的家人一直是支持我讀書的,但當然不是所有人都這么想,有些鄰居、甚至親戚會說“女孩子都那么大年紀了,念書不如生孩子”。我媽雖然沒有念書,但她就會說這些人念了書有什么用,思想還那么封建,她覺得我如果是讀書的料,就去讀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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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讀研期間的陳英,她形容自己“讀研把性別讀沒了”
到北京上研究生的那段時間,我讀了《第二性》、法拉奇,還有其他一些意大利女作家的作品,開始真正跳出性別的框架去生活,特別開心,發(fā)現(xiàn)呼吸都暢通一些,無論是穿衣服還是行為舉止,都不會去設(shè)限了。那段時間也喜歡聽搖滾,那種叛逆、否定的態(tài)度,對現(xiàn)存秩序的打破,對我特別有啟發(fā)性。
當時對我影響最大的作家是伍爾夫,她說要有“一個人自己的房間”,和我內(nèi)心對于獨立空間的長久渴望就相連了,后來我就給自己買了一個房子。這是讀書直接指導了我現(xiàn)實生活的一件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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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英曾做過導游兼職(左圖);本科畢業(yè)后在深圳華為做技術(shù)翻譯(右圖)
從大三大四到研究生階段,我一直在邊讀書邊打工賺錢,帶家教、在工廠里做翻譯、接一些零散的口譯和筆譯,后來到歐洲讀博,又開始寫專欄、教漢語。我有個意大利朋友調(diào)侃我,說好像沒有我沒干過的活。
但我從來沒覺得辛苦,不能光整天仰著頭做夢,你得為你的夢想做一些具體的東西。我也不是想發(fā)財,我只是想活下去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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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英和妹妹
本科畢業(yè)后,我工作了一段時間,攢下了一些錢,就一直在供我妹妹讀書。我比她大8歲,她高中三年、大學四年,每年開學的時候我都會把學費給我爸,現(xiàn)在她讀書出來,也很獨立自主地生活了。
讀書是可以讓人自由的。“解放自己”,其實是一個非常抽象的事情,當我去繼續(xù)讀書,就會覺得這件事有了理論支撐,發(fā)現(xiàn)我有權(quán)利對我的生命做出決定,這就是一個賦權(quán)的過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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劇版《我的天才女友》
我第一次讀《我的天才女友》,是在2014年左右,當時一個晚上就看完了意大利原著。費蘭特的聲音,從小說一開頭就出現(xiàn)了,一種沉穩(wěn)、溫和、理性的調(diào)子,屬于成熟女性的調(diào)子。
她描述女性的處境,有一種切膚感,和以往那些男性作家從外部去描述女性故事的感覺是不一樣的。這種切膚感,就是接近女性真相的時刻。

陳英形容莉拉和萊農(nóng)的友誼:“相互幫助,也相互洗劫,互相盜取能量與智慧”
比如她對萊農(nóng)和莉拉之間關(guān)系的描寫,女性友誼被挖掘得那么地豐富,作為文學題材是特別新的東西。她們互相友愛、互相幫助,同時也互相嫉妒、互相洗劫,其中激發(fā)出來的生命力是非常強烈的。
有關(guān)男性的友誼敘事歷經(jīng)幾千年,已經(jīng)很穩(wěn)定了,但女性友誼在過去很長一段時間里一直沒有建立的條件。因為建立友誼必須是在獨立的個體之間,在公開范圍內(nèi)得到承認。像“閨蜜”這個詞,是在“閨房”中的,有很私密的感覺,似乎還是一個封閉的關(guān)系,所以我不是特別喜歡這個詞。
女性友誼應(yīng)該像男性友誼一樣,是公開的、社會層面的東西,我們應(yīng)該建立這樣的敘事。

費蘭特描寫女性對生育的恐懼:“另一個人的生命,先是寄居在你肚子里,當他徹底出來時,就會囚禁你”
費蘭特的女性視角還體現(xiàn)在她對性愛與生育的描寫上,她打造了一種新的模式,將女性作為主體,把有關(guān)性愛的那些夢幻般的浪漫描寫全部給過濾掉了,赤裸裸地描寫那種不適感。
過去的敘事都在寫成為母親多幸福多陽光、母愛多么無私,但費蘭特把這些一下全部撕裂了。對于自己的身體在發(fā)生變形,一個生物在占據(jù)你的身體,很多人其實會感到恐懼,費蘭特就把那種惡心感全描述出來了。
母親和女兒之間的聯(lián)結(jié),也是費蘭特非常關(guān)注的一個問題,這種聯(lián)結(jié)在過去的文學作品里常常是一種失序的狀態(tài),母親應(yīng)有的權(quán)力、權(quán)威沒有得到呈現(xiàn)。女性很多時候會產(chǎn)生一種自我厭棄的情緒,常常就是因為在家庭中,母親的地位很低,她的勞動、工作沒有得到承認,女兒在母親身上看到自己的未來,就會對自己也失去價值感。
但在“那不勒斯四部曲”里,隨著萊農(nóng)的成長,她對母親的情緒從排斥到認可,發(fā)現(xiàn)很多力量感是歸于母親的,費蘭特就這樣把有關(guān)母女關(guān)系的敘事重新規(guī)整了一下。

作為川外教授,陳英近年與學生合作翻譯出版多部作品
關(guān)于翻譯中的性別視角,我也是最近才發(fā)現(xiàn)其中的問題挺嚴重的。比如說意大利的純情男詩人彼得拉克,他原本的措辭是非常高雅的,基本不會赤裸裸地描寫人的某個身體部位。但我看到的翻譯版本里充滿了“玉體”“酥胸”,帶有色欲的男性凝視特別明顯,我估計彼得拉克看見要氣死了。
譯者生活經(jīng)驗層面的缺失,就會導致翻譯時常識的缺失,作為一個女性譯者,我們的擅長就在于我們有過女性真實的體驗。比如但丁的作品里,寫一個姑娘長得很漂亮,走在路上大家都看她,實際上他寫的是“看的人看得很高興”,卻被翻譯成“姑娘被看感覺高興”,把姑娘翻譯成特別輕浮的人。作為女性,我們一讀就知道不對——你走在路上,別人在后面蛐蛐你,明明多慘呀。
所以現(xiàn)在翻譯的時候,我腦子里也會過一下,有一些東西不能這樣處理,我只是想要去遵守一些常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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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英作為嘉賓在“埃萊娜·費蘭特筆下的女性和世界”講座中分享
通過文字,能給一些年輕人的生活狀態(tài)帶來一些影響,是有價值感在里頭的。有好多姑娘跟我說,讀費蘭特的小說,汲取了一些力量,做了一些人生重要的決定,比如繼續(xù)學習,我就覺得好高興呀。
“新女人”和“舊女人”是一個相對的概念,我們現(xiàn)在去看100年前的“舊女人”,和現(xiàn)在的“新女人”一定是完全不一樣的狀態(tài)。當然我們還可以更加“新”,再過了100年,那時的人說我們現(xiàn)在這些女人都是“舊女人”,我們那時候就更高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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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英給自己書房取名“塵世書房”,諧音“陳氏書房”
我上小學高年級的時候,我們家開了一個小賣部,跟安妮·埃爾諾(法國當代著名女作家)的情況特別像,人來人往,特別紛亂。當時很長一段時間里,我都在放學后一邊賣東西一邊寫作業(yè)。有的時候?qū)懽鳂I(yè)寫到很晚,沒有客人來了,那種安靜的感覺讓我很享受。
也許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我對擁有一個獨立空間產(chǎn)生了長久的向往。在任何時代,有一張安靜的書桌都不容易,你要去為自己創(chuàng)造這樣的條件。

走在山林里,陳英談起這個有關(guān)“樹”的比喻
很多人會問我為什么不生孩子,這其實是特別不正義的一個問題。舉個例子來說,當你看到有一棵樹長得挺好的,你是個木匠,就會說把它伐下來做個桌子挺好的,但這是你出于社會的眼光去看,那棵樹本身肯定不會覺得自己在那是為了做桌子的,它一直長那不是挺好的嗎?有些人會覺得做母親真好,但我就覺得我不是那個料。
我現(xiàn)在特別喜歡的一個詞是“戰(zhàn)斗”,要去做一件事情,全力以赴。比如我現(xiàn)在忙著趕一篇論文、翻譯一本詩集,就像在進行一場非常激烈的戰(zhàn)斗,結(jié)果有人問你怎么不回家做飯。我不能一邊打仗一邊又去做飯。

陳英每晚八九點就會關(guān)掉手機,開始讀書
一個女性要找到成熟、自洽的狀態(tài),必須經(jīng)過很多的生活經(jīng)驗,“每次都要跌倒,但每次都爬起來”,擺脫不想要的生活狀態(tài),經(jīng)濟、思想各個方面都很獨立,找到身心方面的平和。
所以,雖然很多讀者覺得萊農(nóng)在中年為了尼諾離開丈夫和孩子是“戀愛腦”,但我覺得這件事最大的一個功能,是打破了一種僵死的局面。如果沒有這一步,萊農(nóng)就一直處于封閉的環(huán)境里,變成一個“怨婦”,她想要走向自我、找到自己的思想和聲音,都會遇到無數(shù)的阻礙。
后來她認清了尼諾,帶著兩個孩子居無定所,也是她走向獨立非常重要的一步。必須有這樣一個痛苦的過程,到最后,她才不會像尼諾那樣陷入自我吹噓,或是沉迷于對過去的過度懷念,而是以一種很冷靜的狀態(tài)活在當下。
一個人了解自己想要什么,就解決了一輩子的大部分問題。搞清楚自己的想法,需要巨大的寂靜和空間,老是拿著手機刷短視頻是得不到人生答案的。你得看見自己,知道我原來是想要這個,想去工作,還是想生孩子,要做任何事情,高高興興地就好了,愿不愿意是最重要的。

登上歌樂山的陳英
至于生活的一些困難、痛苦,總是會存在的。我寫過一篇文章,叫《巴黎的臭蟲》,呼應(yīng)了卡爾維諾的那篇《阿根廷螞蟻》。其實就是一個隱喻,就像巴黎有臭蟲,阿根廷有螞蟻,我們南方有蟑螂,生活中總有一些不會消失的困局,你去接受、去分析、去抗爭,就會達到我現(xiàn)在的一種狀態(tài),自得地去迎接所有的安排。
我就掙我那點錢,有衣服穿,有酒喝,有肉吃,就高興得不得了。有一個獨立的空間,獨立地生活,誰能干擾到我?什么都要挾不到我的。

陳英家掛著的壁虎裝飾,是她在歐洲逛集市時買下的
大概十幾年前,我就想,即便是只有一個人,也要有一個圖騰,我的圖騰就定為壁虎。首先它是無害的,它只是非常耐心地等待自己的蚊子經(jīng)過。還有一個最大的特點,就是它為了自由,舍棄掉自己的尾巴也沒有關(guān)系。
我的人生宗旨從開始到現(xiàn)在都沒有太大的變化。我只是一直在做自己而已,這場戰(zhàn)爭一直在繼續(xù),阻止別人妨礙我做自己的一場戰(zhàn)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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