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水生蹲在河邊,粗糙的手指靈活地修補著漁網。他今年四十出頭,皮膚黝黑,眼角已經有了深深的皺紋,那是常年風吹日曬留下的痕跡。他補網的動作嫻熟,針線在網眼間穿梭,發出細微的摩擦聲。
"爹,吃飯了!"女兒小荷清脆的聲音從身后傳來。楊水生回頭,看見女兒端著個粗瓷碗走過來,碗里是剛熬好的魚湯,冒著熱氣。"今天又捕到什么好東西了?"小荷蹲在父親身邊,好奇地看著漁網。楊水生咧嘴一笑,露出一口不算整齊但很結實的牙齒:"昨兒個下了網,今早去看,網里沉甸甸的,準是大貨。"他放下針線,接過碗,深深吸了一口魚湯的香氣,"真香!我閨女的手藝越來越好了。"
小荷今年十六歲,長得水靈靈的,一雙大眼睛像極了去世的母親。她抿嘴一笑:"爹快喝吧,涼了就腥了。"父女倆正說著話,村里傳來一陣嘈雜聲。楊水生抬頭望去,看見幾個村民慌慌張張地往村口跑。
"出什么事了?"楊水生放下碗,站起身來。"聽說新縣令來了,正在村口貼告示呢!"路過的王二狗氣喘吁吁地說。楊水生皺了皺眉。清水河沿岸三個村子,靠水吃水,祖祖輩輩都以捕魚為生。去年老縣令告老還鄉,聽說新來了個姓賈的縣令,不知是福是禍。
"我去看看。"楊水生拍了拍女兒的肩,"你先回家,把魚湯熱著,我回來再喝。"村口的老槐樹下已經圍了一圈人。楊水生擠進去,看見樹干上貼著一張嶄新的告示,上面蓋著鮮紅的官印。村里識字的李秀才正搖頭晃腦地念著:"......為保護皇家風水,即日起清水河段禁止百姓私自捕魚,違者重罰......"
人群頓時炸開了鍋。
"不讓捕魚?那我們吃什么?"
"這河里的魚又不是他家的,憑什么不讓捕?"
"完了完了,這下日子怎么過......"
楊水生心頭一緊。他家世代捕魚,除了這門手藝,別的營生一概不會。這禁令一下,等于斷了活路。"大家靜一靜!"一個尖細的聲音從人群外傳來。眾人回頭,看見一個穿著綢緞長衫、留著山羊胡的瘦小男人走了過來,身后跟著兩個衙役。"這位是縣衙的師爺。"李秀才低聲告訴大家。師爺瞇著眼睛掃視眾人,慢條斯理地說:"縣令大人體恤百姓,知道你們靠河吃飯。這樣吧,想要捕魚的,可以到縣衙辦理'捕魚憑引',每年交二兩銀子,就能合法捕魚了。"
"二兩銀子?!"楊水生忍不住喊出聲,"我們一年到頭也攢不下二兩銀子啊!"師爺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嫌貴?那就別捕魚了。縣令大人說了,這河里的魚都是皇家風水的一部分,隨便捕撈會壞了龍脈,輕則罰銀,重則坐牢!"人群再次騷動起來。楊水生握緊了拳頭,指甲深深掐進掌心的肉里。他想起去年冬天,為了給小荷治病,他冒著風雪在冰面上鑿洞捕魚,差點掉進冰窟窿。如今這些當官的輕飄飄一句話,就要奪走他們祖祖輩輩的生計。
回到家,楊水生悶頭喝完了已經涼透的魚湯。小荷擔憂地看著父親:"爹,咱們怎么辦?"楊水生放下碗,勉強笑了笑:"別擔心,爹有辦法。"
第二天天還沒亮,楊水生就悄悄劃著小船出了河。他熟悉清水河的每一處暗流和漩渦,知道哪些地方衙役不會去巡查。他打算偷偷捕些魚,先渡過眼前的難關。河水在晨光中泛著微光,楊水生熟練地下網,心里盤算著:今天多捕些,曬成魚干存起來,再想辦法找別的營生......正當他收網時,岸上突然傳來一聲厲喝:"大膽刁民!竟敢違抗縣令大人的禁令!"
楊水生心頭一跳,抬頭看見兩個衙役站在岸邊,正指著他大罵。他趕緊劃船想走,卻被另一艘快船攔住了去路。"跑?往哪兒跑?"快船上的衙役獰笑著,"縣令大人早就料到你們這些刁民會偷捕,特意派我們日夜巡查!"
楊水生被押到縣衙時,院子里已經跪了七八個漁民,都是今早被抓的。大家垂頭喪氣,有人在小聲啜泣。"都給我跪好了!"一個衙役踢了跪在最邊上的老人一腳,"等縣令大人升堂,有你們好看的!"
日上三竿,縣衙大門終于打開。賈縣令踱著方步走了出來。他四十多歲年紀,白白胖胖,穿著嶄新的官服,肚子把腰帶撐得緊繃繃的。"咳咳。"賈縣令清了清嗓子,眼睛掃過跪在地上的漁民,"你們這些刁民,明知禁令還敢偷捕,該當何罪?"
"大人開恩啊!"一個老漁民磕著頭,"小的家里已經斷糧兩天了,實在是沒辦法......"
"沒辦法?"賈縣令冷笑一聲,"本官看你們是目無王法!來人啊,每人罰銀五兩,交不出銀子的,重打二十大板!"楊水生猛地抬頭:"大人!我們一年到頭也掙不到五兩銀子啊!"賈縣令瞇起眼睛:"哦?你這是要抗命?"他轉向衙役,"這個刁民,加罰五兩,共十兩!交不出來,就把他女兒抓來抵債!"楊水生如遭雷擊,渾身發抖:"大人!小女才十六歲,您不能......"
"住口!"賈縣令一拍驚堂木,"再敢多言,罪加一等!"
最終,楊水生把家里值錢的東西都變賣了,又向親戚朋友借了個遍,才湊夠十兩銀子。當他捧著銀子去縣衙時,看見其他漁民也都愁眉苦臉地來交罰款。有人實在交不起,真的被打了板子,屁股血肉模糊,被人抬著回去。
那天晚上,楊水生蹲在河邊,看著月光下的河水發呆。小荷走過來,輕輕靠在他肩上。
"爹,咱們以后怎么辦?"
楊水生嘆了口氣:"明天我去找李秀才商量商量,看能不能聯名上書,求縣令開恩。"
第二天,楊水生剛走到李秀才家門口,就聽見里面傳來哭喊聲。他趕緊推門進去,看見李秀才躺在地上,鼻青臉腫,他的妻子正扶著他抹眼淚。
"這是怎么了?"楊水生驚問。李秀才的妻子哭著說:"昨晚我夫君寫了份狀紙,想替漁民們申冤,今早就被人打了......那些人說,要是再敢多事,就燒了我們家的房子......"楊水生扶起李秀才,發現他的一條胳膊軟綿綿的,顯然是被打斷了。他心頭涌起一股怒火:"這些狗官!無法無天了!"接下來的日子更加艱難。沒有魚捕,村民們只能靠野菜和少量存糧度日。楊水生嘗試去縣城找活干,但像他這樣除了捕魚什么都不會的漁民,根本找不到像樣的工作。他偶爾偷偷下河捕些魚,都得深更半夜去,捕完立刻藏起來,生怕被人發現。
一個月后,村里突然爆發怪病。許多人上吐下瀉,高燒不退。郎中看了也說不出所以然,只說是"水土不服"。這天夜里,楊水生被一陣奇怪的響動驚醒。他悄悄起床,循聲走到村口的水井邊,借著月光,看見兩個黑影正往井里倒什么東西。
"誰在那里!"楊水生大喝一聲。那兩個黑影嚇了一跳,丟下手里的東西就跑。楊水生追了幾步沒追上,回到井邊一看,頓時頭皮發麻——井邊散落著幾條死魚,已經發臭了。
第二天,村里更多人生病了。賈縣令派師爺來"視察",一見這情況,立刻大驚小怪地說:"這是魚禍啊!你們不聽禁令,私自捕魚,觸怒了河神,現在河神降罪了!"村民們惶恐不安,有人開始相信真的是捕魚惹的禍。師爺趁機說:"縣令大人仁慈,愿意替你們向河神求情。每家交一兩銀子,縣令大人就請道士做法事,平息河神怒火。"
走投無路的村民們只能再次湊錢。楊水生冷眼旁觀,心里明白這是賈縣令設的局——那晚往井里倒死魚的,肯定是縣衙的人!交完"消災銀"的第三天,村里的井水突然變清了,病人的癥狀也慢慢好轉。賈縣令派人到處宣揚這是他請道士做法的功勞,村民們將信將疑,但再也沒人敢提捕魚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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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水生悄悄聯絡了幾個膽大的村民,準備聯名去州府告狀。可還沒等他們出發,一天夜里,一群蒙面人闖進楊水生家,把他拖到院子里毒打一頓。"再敢多事,下次就要你女兒的命!"為首的人惡狠狠地說完,揚長而去。楊水生躺在地上,渾身疼痛,卻比不上心里的絕望。他知道這是賈縣令的警告,也知道自己斗不過這些有權有勢的狗官。
第二天一早,楊水生發現小荷不見了。他找遍全村,最后在村口的樹上發現一張字條:"想要女兒活命,準備五十兩銀子,三日后子時,獨自送到黑松林。"楊水生癱坐在地上,眼前發黑。五十兩!他連五兩都拿不出來啊!就在這時,村里傳來一陣喧嘩。楊水生勉強站起身,看見一群衙役闖進村子,挨家挨戶搜查。
"奉縣令大人令,清查違禁漁具!所有漁網、魚叉一律沒收!"楊水生眼睜睜地看著衙役們把他祖傳的漁網和魚叉搶走,心如刀絞。這些不僅是謀生工具,更是祖輩傳下來的念想啊!衙役們走后,村里一片死寂。楊水生拖著疼痛的身體回到家,發現屋里被翻得亂七八糟,連藏在墻縫里的幾個銅板都被搜走了。
夜幕降臨,楊水生坐在門檻上,望著漆黑的夜空。他想起了妻子臨終前的囑托:"一定要把咱們的小荷撫養成人......"可現在,小荷下落不明,他連贖她的錢都沒有。
"賈仁甫......"楊水生咬牙切齒地念著縣令的名字,眼中燃起仇恨的火焰,"你不給我們活路,那就別怪我......"
楊水生坐在門檻上,手指深深掐進大腿肉里。三天了,小荷已經失蹤三天了。他翻遍了家里每一個角落,連五十個銅板都湊不出來,更別說五十兩銀子。
"賈仁甫..."楊水生咬著牙,嘴里泛起血腥味。這個狗官,先禁漁,再栽贓,現在又綁了他閨女,這是要逼死老百姓啊!門外傳來輕輕的敲門聲。楊水生警覺地抬頭:"誰?"
"是我,王二狗。"聲音壓得很低。楊水生拉開門閂,王二狗閃了進來,身后還跟著李秀才和幾個村民。他們臉上都帶著傷,眼神卻出奇地一致——那是被逼到絕路的憤怒。"水生哥,我們商量好了,"王二狗搓著手,"不能再這么下去了。賈仁甫這是要把我們往死路上逼啊!"
李秀才的胳膊還吊著,臉色蒼白:"我打聽到,刺史大人明天要來縣里。賈仁甫要在望江樓設宴。"楊水生的眼睛亮了一下:"刺史?比縣令大的官?"
"大兩級呢!"李秀才點頭,"但聽說這周刺史和賈仁甫是同年進士,穿一條褲子的。"楊水生沉默了一會,突然問:"望江樓是不是靠著清水河?"
"是啊,就在河灣那塊兒,最好的位置。"王二狗疑惑地看著楊水生,"水生哥,你問這干啥?"楊水生站起身,眼中閃過一絲決絕:"我有辦法了。"
夜深人靜,楊水生劃著小船,悄悄靠近望江樓。月光被云層遮住,河面黑得像墨。這正是他想要的——三十年的捕魚生涯,讓他閉著眼都能摸清清水河的每一處暗流。望江樓建在河灣高處,后院有個小碼頭,專供達官貴人游河用。楊水生把船系在碼頭最隱蔽的角落,輕手輕腳地上了岸。后院里傳來陣陣笑聲和酒杯碰撞的聲音。楊水生貼著墻根,像條魚一樣溜到一扇亮著燈的窗下。窗戶開了一條縫,里面傳來賈縣令諂媚的聲音:
"刺史大人放心,今年的'魚稅'已經收齊了,您那份下官早就準備好了。"
一個沙啞的聲音笑道:"賈老弟辦事,我向來放心。不過最近聽說有刁民鬧事?"
"幾個不知死活的漁民罷了,"賈縣令滿不在乎,"下官略施小計,讓他們吃夠了苦頭。有個叫楊水生的刺頭,他閨女現在就在縣衙地牢里關著呢,看他還能翻出什么浪來!"楊水生聽到這話,差點咬碎牙齒。小荷果然在縣衙!
"對了,"刺史的聲音突然壓低,"那本賬冊你可收好了?萬一被上面查起來..."
"大人放心,"賈縣令笑道,"就藏在我書房《論語》的夾層里,誰也想不到。"
楊水生心頭一跳。賬本!這不就是證據嗎?就在這時,一個衙役提著燈籠往這邊走來。楊水生趕緊蹲下身,躲在一叢灌木后面。等衙役走遠,他順著墻根溜到了后院的小池塘邊——這是望江樓養觀賞魚的地方。楊水生從懷里掏出一個小布袋,里面是他特制的"魚餌"——用腐爛的魚內臟和幾種草藥混合而成,是他爺爺傳下來的秘方。他把魚餌撒進池塘,然后迅速躲到假山后面。
不到半刻鐘,池塘里的魚開始翻白肚,一條接一條浮上水面。楊水生趁機大喊:"不好了!魚禍!魚禍來了!"望江樓里頓時亂作一團。賈縣令和周刺史慌慌張張地跑出來,看見滿池死魚,臉都白了。
"這、這是怎么回事?"賈縣令結結巴巴地問。楊水生躲在暗處,捏著鼻子變聲喊道:"河神發怒了!貪官污吏要遭報應了!"周刺史腿一軟,差點跪在地上:"快、快回衙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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趁著混亂,楊水生溜進望江樓,找到了賈縣令的書房。那本《論語》就擺在最顯眼的位置。他翻開書,果然從夾層里抽出一本小冊子,上面詳細記錄了賈縣令和周刺史貪污的每一筆銀子,連分贓比例都寫得清清楚楚。楊水生把賬本揣進懷里,又從窗戶翻出去,沿著原路回到小船上。他劃船離開時,聽見望江樓里還在雞飛狗跳。回到家,楊水生把賬本交給等候多時的李秀才:"你看看,這東西有用嗎?"
李秀才翻開賬本,眼睛越瞪越大:"天啊!這、這足夠砍他們十次頭了!"
"但怎么送到能管事的官手里呢?"王二狗憂心忡忡,"刺史都和賈仁甫是一伙的。"
楊水生沉思片刻,突然笑了:"我有個主意。明天一早,你們就這樣......"
第二天清晨,縣衙門口聚集了一群百姓。他們不是來鬧事的,而是來"請愿"的——說是縣令府上也出現了"魚禍",特地來關心縣太爺安危。賈縣令剛被昨晚的事嚇得半死,聽說百姓來了,硬著頭皮出來應付。他剛走到衙門口,一個老太太就跪下了:"大人啊,聽說您府上井里出了死魚,這可是大兇之兆啊!"
"胡說什么!"賈縣令臉色鐵青,"哪有什么死魚!"
"有的有的!"其他百姓紛紛附和,"我們都看見了,今早打水的人說,縣衙井里的魚都翻白肚了!"賈縣令慌了神,趕緊讓人去查看。不一會兒,衙役慌慌張張地跑回來:"大、大人,井里真有死魚!"
人群頓時騷動起來。楊水生躲在人群里大喊:"河神顯靈了!貪官污吏要遭報應了!"這句話像火星掉進了干草堆。長期被欺壓的百姓們憤怒了:"原來真是狗官栽贓!""還我們血汗錢!""放人!放人!"賈縣令見勢不妙,轉身要逃,卻被王二狗帶人堵住了去路。憤怒的百姓沖進縣衙,有人在地牢里找到了被折磨得奄奄一息的小荷,還有十幾個同樣被關押的"不聽話"的百姓。
混亂中,周刺史想從后門溜走,卻被楊水生攔住了。這個平時唯唯諾諾的漁民,此刻眼中燃燒著怒火:"刺史大人,您不是要'魚稅'嗎?我給您送來了!"說著,楊水生一魚叉刺過去,正中周刺史胸口。周刺史瞪大眼睛,不敢相信自己會死在一個漁民手里。另一邊,賈縣令被百姓們追得無處可逃,最后掉進了自家那個出"魚禍"的井里。百姓們圍著井口,你一鏟我一鏟地往里填土,活埋了這個禍害。
三天后,新任命的縣令到職,聽說了事情經過,又看了楊水生提供的賬本,長嘆一聲:"'破家縣令,滅門刺史',古人誠不我欺啊!"他當即宣布廢除"禁漁令",并開倉放糧,救濟被逼得走投無路的漁民們。
清水河又恢復了往日的平靜。楊水生和小荷在河邊修補漁網,陽光照在河面上,碎成千萬片金鱗。"爹,你看!"小荷突然指著河面。一條大魚躍出水面,在陽光下劃出一道銀色的弧線,又"撲通"一聲扎回水里。
楊水生笑了:"好兆頭!今年準是個豐收年。"
他摸了摸懷里藏著的另一本小冊子——那是他偷偷抄錄的賬本副本。經歷了這一劫,楊水生明白了一個道理:老百姓要想不被欺負,手里就得有點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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