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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作者: 春梅狐貍
新書《圖解傳統服飾搭配》已上線,請多支持
猶豫了很久要不要開這一篇。雖然我不針對某個人,但應該會得罪好多人。但這個問題又是普遍存在的,的確產生了許多誤解與歧義,在我看來是很值得討論一下的,所以還是把這篇寫完了(又是刻意冷放了三個月才發)。
應該很多人之前也吃到了這個瓜,就是《中國妝束》的作者在網上說古裝劇《國色芳華》未經授權直接照搬了書中的造型,屬于商用。
具體截圖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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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原帖截圖、配圖,圖/小紅書)
因為《國色芳華》這個劇我也沒看,也沒打算去看,所以到底兩者之間的關系究竟如何界定,我就不做判定了。至于后續劇方和作者和解之類,我也沒細看是怎么個情況(畢竟我跟古裝劇向來只有被捂嘴刪文的經歷,這已經超出我認知范疇了),只是想聊聊這類事件發生的原因,以及背后的一些認知觀察——
很多繪畫類的古代服飾、傳統服飾書,盡量就當作繪本看,而不是復原。
我本來以為這算是一個大家對于這類書籍應該具備的比較基礎的認知,但這個瓜吸引我關注的、事件讓我吃驚的是,真的有很多人是把這類書“直接當教科書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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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討論帖評論區截圖,圖/小紅書)
然而仔細想想,我們當年也是這么過來的,畢竟曾經誰沒把下面這套圖當成圭臬過呢,現在應該還出現在各種書籍論文、博物館展板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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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網絡圖片)
甚至于我都覺得自己當年犯的錯更理直氣壯,畢竟這套圖的畫法比起現在的風格,是不是看起來更像“教科書”些,莫名還有種五十步笑百步的驕傲感。這套圖是先流出這些圖片,后來大家才看到書。雖然在這套圖流傳的時候,已經有人質疑部分圖片了,但看到書以后質疑的聲音就更多了,問題集中在這幾方面——
①史料可信度問題,比如用清朝資料畫明朝的示意圖;
②繪制還原度問題,比如文物上是往左,示意圖上畫成了向右;
③模糊點呈現問題,比如一些圖文資料有所欠缺或爭議的但又必須要繪制出來的部分,要怎么呈現。
對于如今的相關書籍,我另外補充兩條——
④參考對象的翔實度問題,明明有更貼切的繪制參考對象,但給出的卻是一些周邊資料作為依據;
⑤繪圖還原度的一致性問題,同一本書中既可能存在近似臨摹的圖,也可能存在創想設計的圖,而區分又很模糊,而讀者往往容易有信賴慣性。
在讀者端呢,也有一些問題存在,盡管我們不愛總結自己的問題——
①圖像資料的依賴性,這類書拿到手基本只看圖,對文字內容看得很粗淺;
②缺乏看圖的思辯性,基本是畫啥信啥,不看繪圖的考證過程,尤其一些畫手很容易腦補卻存疑的細節部分,卻又是讀者最深信不疑的;
③讀圖的理解差異,這個和上面的②差不多,圖像本身的傳達能力也是因人而異。
讀者以外的群體,或者說并非單純讀者身份的群體,也可以再補充一條——
④利益驅使下的言論遮掩,就是明明知道繪圖存疑,但為了一些商業利益、流量導向而睜眼說瞎話。
這些問題都可以在這個事件里窺見端倪。
比如第一處被作者指出電視劇的“照搬”,相關討論帖中的評論區已經有網友給出了作者和書中都沒有放的、更貼切的繪制參考對象,文物線圖其實和《中國妝束》書中繪制的效果是很接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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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原帖配圖,圖/小紅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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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討論帖評論區截圖,圖/小紅書)
上面那位網友的附圖中,右側的線圖出自《線條藝術的遺產:唐乾陵陪葬墓石槨線刻畫》一書。我另外補充同為章懷太子墓的另外幾幅石刻線圖,大家可以自己先試著理解一下這些都應該是什么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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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妝束》書中插圖與文物線圖對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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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懷太子石刻線圖,圖/《線條藝術的遺產:唐乾陵陪葬墓石槨線刻畫》)
頭上的鳳鳥飾物,我個人推測可參考現藏于納爾遜博物館的唐代金鳳或風格類似的其他文物(可以對照一下翅膀以及頂部的花簇圖案)。鳳鳥立體對稱,且初始狀態應該鑲有綠松石等珠寶,藏品狀態下脫落或腐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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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妝束》書中插圖與文物照對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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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殘留部分鑲嵌的唐代金鳳)
很顯然,書中給出的繪圖可以有另外更貼切的參考對象,翔實度需要存疑,細節模糊點的呈現與原件有明顯差異,并且按照作者的發言,繪制效果在還原作者意圖上也有所缺失。
后面那點還可以補充幾句,一般來說這類書籍最好的情況是作者就是繪者(有些書不一定給繪者署名,也容易造成誤解),或者繪者本身也參與考證,否則在交流上產生問題是肯定不可避免的。
拋開這些不說,《國色芳華》顯然也不是犯了一個很有創意的錯誤,至少十年前我就見過了。
比如,由于很多人對于古畫的透視不太理解,將正面立體的鳥冠做斜向扁平的情況很常見。至于將畫師筆下應該是立體的鳥,做成平面浮雕效果,就是類似于《國色芳華》里的這種做法,都快成傳統手藝了。我2014年在微博就噴過這個問題,而且還是抄畫的指責別人抄襲自己,屬于笑話閉環了(我都想申請自己擁有指責這個錯誤的原創版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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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博截圖及配圖)
而這個鳥是立體的還是平面的,是正擺的還是側放的,頂著官方合作的學者復原里也常常是混亂不堪,同樣的團隊在不同的秀場里會出現不同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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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高窟130窟壁畫形象復原,一會兒正放一會兒斜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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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高窟130窟壁畫臨摹,左為段文杰,右為常沙娜)
而另一處作者指出的“照搬”……可能要算兩處,但這個妝面的問題我是真沒看懂(我個人覺得是不同繪者的畫風影響更大些吧),可能是我不會化妝的原因吧,留給大家討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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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原帖配圖,圖/小紅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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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色芳華》同造型劇照局部,圖/豆瓣)
只說這個花鈿吧。作者只在小紅書筆記里提到了參考對象是“晚唐壁畫”,沒提具體信息,應該是莫高窟第9窟供養人像的史葦湘臨摹版,定語這么長是因為原壁畫已經看不出有花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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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高窟9窟壁畫,圖/《中國敦煌壁畫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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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高窟9窟史葦湘臨摹畫)
原書并有文字特別提及這個花鈿的來源,是直接出現在“隋唐五代女子典型妝容一覽”章節下的“金靨”“花靨”形象里(我直接放書里的圖不會因此而被炸掉整篇文章吧)。我也去豆瓣找了《國色芳華》 更多劇照,將史葦湘臨摹版、《中國妝束》插圖以及劇照都擺在這里了,大家可以自行判定是否屬于“照搬連筆觸都沒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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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高窟9窟史葦湘臨摹畫局部,圖/@身在北海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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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妝束》書中插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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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色芳華》劇照局部,圖/豆瓣)
這個例子可以正好說一下讀者端的一些問題,這里形成了好幾對有趣的關系。吃瓜人是作者小紅書筆記拼圖的讀者,《國色芳華》劇組是《中國妝束》的讀者,而書的作者應該也是史葦湘臨摹畫的讀者。每一個讀者角色,是不是對被讀的對象有足夠的思辯,是不是能從圖像中獲得相同的理解呢?
僅以我個人為例,我會覺得史葦湘臨摹畫是有透視變形和藝術筆觸的。我理解的花鈿是裝飾意味比較濃的,圖形應該是勻稱規整的,而不是偏向涂鴉寫意風格。若建立在史葦湘對臨摹畫作的個人加工不多的基礎之上,我會猜測原型是五瓣花形。你也可以不同意,這是我們對史葦湘臨摹畫理解的差異,除了每個人的觀察與聯想不同,見過的花鈿種類和熟悉程度也會導致差異化的判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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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為莫高窟61窟歐陽琳臨摹畫局部,右為莫高窟98窟范文藻臨摹畫局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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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式花鈿,圖《中國歷代婦女妝飾》)
比如最近看到的另一個所謂古畫“現實版”,很明顯“現實版”找錯了原畫里發髻部分平面與立體的關系。盡管通過模特姿勢、服裝顏色等模仿,與古畫拼貼在一起的時候看起來很相似,實際卻是從發型到服飾都不相符(這種所謂“復原”現在網上遍地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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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也沒有做成什么特別奇怪的東西,而是做成了清宮劇里“剪秋姑姑”的那種發型。很顯然,比起古畫里的樣子,這個仿版更熟悉清宮劇里的那些發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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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宮劇中的“剪秋姑姑”發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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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剪秋姑姑”發型可能的歷史原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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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枚 《春閨倦讀圖》中的發型參考)
這也是我們之前屢次提到過,人無法超越自己的認知,當他需要具象化一個事物但又不清楚這個事物的時候,往往不自覺地就會把自己認知中覺得相似或相關的東西拿出來填上。這也是為什么,我們看影視劇里的造型考據很別扭的原因,因為劇組的人見過的影視造型遠多于他們看過的文史資料,細節十分容易走樣,且依然走回影視的老路。
這個瓜里最好判定的其實是《國色芳華》有沒有參考《中國妝束》這本書?一定是看了,而且劇組大概率看的參考資料也不會很多,尤其是偏向于壁畫原貌、文物原照、研究論文等這類沒有被“加工”成可直接參照的形象資料劇組應該是看得很少,不足以支撐劇組在細節處填上這本書以外吸收到的認知(真看了我上面那些內容就該是劇組或者粉絲搬出來了,而不是等這劇都播完了、涼透了我這個沒看過劇的人冒著得罪人的風險來一一列出)。
比較難以判定的是這種參考算不算一種抄襲(雖然作原帖的用詞是“照搬”)?這個難點不在于《國色芳華》劇照與《中國妝束》插圖的相似程度有多高,而在于《中國妝束》插圖在文物資料基礎上的再創作成分有多少,是否擁有創作的獨特性和專屬性。
然而,這又會陷入另一個困境。因為在一般理解中,歷史題材的繪畫必然是作者的個人獨創成分越少、內容就越貼近歷史原貌(其實這需要具體分析),這個書也就越好賣,在推廣宣傳上也會向這個方向引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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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籍在電商平臺的宣傳主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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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圖是小紅書有人貼出來的,我查了一下是CCTV科教《讀書》節目 20220511期的內容)
從相關討論帖的評論區也可以看出,的確很多人是分不清這類書籍的“二創”,這里不僅包括是否了解復原繪畫是否存在“二創”,還包括如何分辨繪畫中哪些部分是屬于“二創”的。畢竟,如果有些部分是從文物轉繪而來,不存在二次設計,即便有一些商用使用了“照搬”方式也很難界定為侵權(此處使用的是公眾標準,亞文化圈或粉圈那種創意類似就算抄襲的邏輯不在此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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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討論帖評論區截圖,圖/小紅書)
就像本文開頭說得,繪畫類的古代服飾、傳統服飾書本來就不應該被當作百分百復原來看待,甚至于多年前的《》里提到過,那些學者級大師級的敦煌壁畫臨摹也不能當作原畫的百分百復制品。道理也很簡單,有人參與的活動,即便萬分克制、即便不是出于主觀動機,也難免帶入個人色彩,更何況另有畫風和美觀度要求的插畫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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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高窟第159窟原作[左]與張大千臨摹,圖/動脈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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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高窟第98窟原圖[左]與范文藻臨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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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高窟第98窟常沙娜臨摹[左]與潘絜茲臨摹)
僅以《中國妝束》這本書來說,整體性的“二創”說明算是有的,在開頭的“內容介紹”里——
本書嘗試以考古發掘所見唐代文物為基礎,對照傳世史料或出土文書中的記載,以唐人的眼光重新解讀當時真實的女性妝束時尚。
這段內容很像我們之前《》里提到的《中國傳統色 故宮里的色彩美學》這本書,帶著一點中文博大精深的意味在。正文里單個形象的說明也是類似的情況,既會明確標出這是哪位具體歷史人物或墓主的身份,但也會說明是“參考同墓出土女俑形象繪制”“據出土服飾實物組合而成”,讀者的水平也決定了他們的分辨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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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討論帖評論區截圖,圖/小紅書)
看到這個瓜的時候,我忽然腦洞到《中國傳統色 故宮里的色彩美學》的作者能不能跳出來說春晚吉祥物說明文案“照搬”他的書?因為文案中的顏色詞“吐綬藍”“龍膏燭”也符合“基于文物和歷史記載的二次設計,不是文物本身”,春晚當然也是一種商用。
這里還有一個困境。我當時在《》里說《中國傳統色 故宮里的色彩美學》這本書更像是文創書,做的是“文化+創意”的事情。雖然會得罪很多人,但繪本類的古代服飾、傳統服飾書籍情況也十分類似。并不是說這么做是不好的,而是產品定位會很大程度上影響受眾群體的定位。所謂曲高寡合,現在又叫干貨沒流量,文創書的受眾層面必然是大于許多以往該類目下的書籍,不論是群體概率還群體定位,都會導致有許多讀者既看沒有分辨內容的能力,也沒有分辨內容的勇氣。前者關乎知識的入門與積累,后者關乎治學探究的精神。
就像我寫這篇文章的前幾天刷到一個自稱做殷商服飾體驗的漢服店,評論區非常質疑她的服飾考證來源,她便貼了《中華遺產》的封面與博物館內的塑像作為依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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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紅書相關筆記截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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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中華遺產》封面;右:安陽殷墟博物館內婦好像)
其實這兩個形象的源頭都是之前發布的“數智人婦好”,且不說這類“數智人”的側重點并不完全是形象上的考證復原(大家可以想想馬王堆辛追數智人),只說看圖做造型也是錯得離譜,連服飾結構也完全不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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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數智人婦好全身示意圖;右:某漢服店的出片)
很顯然,這家漢服店沒看過“數智人婦好”的相關資料(這個形象做成過衣服,上過今年的《中國國寶大會》),她看的僅有《中華遺產》封面和博物館內塑像的半身照,盡管她也將這兩者當作權威參考在評論搬出來了。這里又構成了好幾對關系,這個漢服店家是上述半身像的受眾,而她把店鋪開在了博物館邊上,那些會轉換她的顧客的參觀者是這家漢服店的受眾。這些受眾的知識積累、學習能力和質疑精神都令人擔憂。
但就像我們當年一開始也非常相信那套圖一樣,有些曲折算是入門的一種必然經歷吧,但會有人往前走,也會有人一直原地踏步。人可以在“小白”階段犯錯,但不能一直停在“小白”階段里理直氣壯。
PS:《國色芳華》一點沒看,但搜劇照的時候發現張雅欽是真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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