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你大概是第十位找到我們要出節目對話的編輯了。但這次我們很感興趣。”
建國說。
沒錯,就是隨機波動里那個建國。那個在節目里笑得最大聲,喜歡越野跑步看花找刺猬也對身邊的物候變化最敏感的冷建國。
在那之前,我還只是一個追著播客更新的忠實聽眾,會偶爾以寄書之便給她們寫小紙條,然后在上面寫了劃掉再寫再劃掉。
在那之后,我成了她們新書的編輯,前不久出版了“隨機圖書館”系列,還在出差間隙一起吃了飯。從業第八年,隨機波動,那個我在小宇宙上第一個訂閱的播客,成了我的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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設計師精心做的隨機圖書館系列前兩種《性別:女》《贊美不沉默》書封圖
一封信
一切要說回到2022年11月17日。印象中那周《開場:女性學者訪談》才印好,挨個向寄書名單上的書評人媒體打完招呼,天色已晚,心靜了一點,摩挲著還冒著熱氣的新書,打開郵箱,開始給隨機波動寫信。她們三個自然也在名單里,但這次的招呼,我想更正式一些。
建國、之琪、適野:
你們好呀。雖然有你們的微信,但還是選擇用這種方式給你們寫信,這樣你們三個就能同時收到了(包括
晚些
才能摸到書的之琪
……中略去對印象深刻的幾期節目的表白
對了,此次去信是想讓你們看看這本書好不好讀。因為在編輯《開場》的過程中,我自己也更明確、更切身地體味和感受到了對話的力量,也更明白了為什么每次聽播客嘴角都是抑止不住在上揚,明白了為什么都叫
隨機
了但節目卻一直在
波動
,因為你們的堅持和對話,所以隨機波動完全變成了規則波動好嘛!!!笑死
這就是我寫這封郵件的初衷啦,是想借這個機會向建國、之琪和適野約稿。如果你們覺得《開場》做得還算及格,那我們有沒有可能取得為隨機波動出書的資格?去年年底聽你們在微博直播里提起已在籌劃新書時失落了好久,但前幾天聽建國偶然說起那是本
mook
,并非往期節目的對話,所以一下子又燃起了火苗
已經好久沒這么激動過了,索性抱著試試看的態度去信。記得一位非常敬重的前輩退休時說過,如果每次想到某個選題都覺得非做不可,那就一定不要猶豫。
所以我就來了。
《開場》是我們在做的新產品線的第一本,不知道你們有沒有注意到,我們做的限量周邊月歷卡中,特別加入了性別視角,不僅僅是好玩,還希望用這種方式為我們一遍又一遍申訴的、主張的,貢獻一點小小的力量,護
Ta
們周全,也護我們自己周全。雖然現在國內的女性圖書很多,對談類的圖書也有一些,但這類書的空間和缺口還是很大,再加上隨著《始于極限》和《從零開始的女性主義》的出版,書信體和對話體在愈發成熟與穩固,我們也有了更多的底氣。更重要的是,對談類會有一種
在場
感和陪伴感,這是其他類別的書所沒有的特質。我自己也注意到,你們的播客對談都會在公號更新文字版,但文字版都是加了保護不可復制的,不知道是不是你們也有可能在積蓄著力量,等待著時機?當然,這是我妄自揣測啦,如果說得不對你們千萬別往心里去。
信的最后,附上了新產品線未來要出的書目,還有一張那天早上“在小區門口見到后愣了好久的梧桐樹”。發送。下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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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棵樹實在太好看了,實在忍不住再放一遍
如果記錄意義尚在
信里提到的新產品線就是若水文庫,后來相繼出版了《開場》《她們不是嘮叨,只是受夠了》《我,厭男》等一系列話題之作,如今已有十一種。但當時,這個女性文庫尚在篳路藍縷的關頭,剛在社里立項不說,選題儲備更幾乎是一窮二白。一番調研籌備,深覺國內原創的稀缺和重要。這種感受不僅來自我作為一名編輯的觀察——國外的圖書層出不窮,語言醫療科學網絡社群等領域多有涵蓋,國人的著作卻鮮有出現,有也是或過于學術或時代久遠;也來自我同時亦是一個讀者的體感——經常讀著讀著就會想,“這些建議好可貴,不過國內好像沒有類似的機構”“作者是學院內,確實和我們有距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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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水文庫全家福
是啊,不僅在#MeToo運動這樣的思潮上存在某種脫節,就連彼此的語境也是不一樣的。
我們急需屬于我們自己的書寫。觀照國內現實,紓解當下困惑,談及新路徑與舊框架、新觀念與舊空間的,屬于我們這一代的書寫。
每周必更、每期必聽的隨機波動一下子涌上來。她們的對話中不僅有女性主義視角的觀察,對時下議題的關懷,還有對自然的尋訪和身體經驗的感知,不僅有話語的探討、作品的剖析,更有具體的生活、現實的困惑。而且,她們是和我們一樣的經歷過且正在見證新一輪新舊更迭的人,是就在我們身邊的人。
更何況她們的節目本來信息密度就極大,常常聽著聽著就要暫停,記下剛剛聊到的圖書、文章或藝術家的名字,雖然介質是音頻,但總有一種在研究生課上做pre的既視感,要熟知討論的對象,遍覽能找到的中外文資料,還要擴及外沿,最好再加上縱橫向維度的對比,像論文開題前的文獻綜述,也像越野拉練前的長久積蓄。難怪被大家戲稱每期節目都像“軍備競賽般”。
這,正是當前出版所需要的內容。信里沒說的是,《開場》剛上市就引發關注,這更給了我約稿的信心——我們需要對話的力量,尤其是年輕女性的對話。
但在那之前我們并沒有見過,只在每次寄書時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幾句,再有就是偶爾會在節目下面留言或者微博朋友圈轉發,所以發出去之后并沒抱什么希望。畢竟作為粉絲,能夠在節目之外建立聯系已經非常滿足了。
沒想到第二天中午,就收到了回信,也就是開頭那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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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聊天記錄的時候發現,已經提前厚臉皮打過約稿的“預防針”了
(然后建國還把《開場》的書名記成了《在場》ahhhhh)
愿望成真了。當時文庫的001號作品《開場》才上市五天。雖然之前出版過幾本反響不錯的圖書,但自覺并未到所謂暢銷的程度,和那些有頭有臉的出版人前輩、赫赫有名的圖書品牌相比更是難以望其項背,而我們只是網友,她們卻這么回應道,為這份信任狂喜,心里也沉甸甸的。
再后來,所有人都在生病、發燒,然后是春節,直到2023年2月下旬我們才終于敲定了面聊的時間。我和毛毛拿著整理好的節目單總表和粗略分類的分表,和之琪、適野、建國見了面。
當聲波落于紙頁之上
這些已經以聲音發布過的節目,還有以文字再次出版的必要嗎?
這是見面時她們說得最多的一句話,也是見面前我反復問自己的一句話。如果大家已經聽過了隨機波動,她們還會再買書來看嗎?如果不是隨機波動的聽眾,這本書的吸引力又在哪里?而于我自己,剝離掉忠實聽眾的身份,專業地評估書稿內容和市場情況,價值又有幾何?
更進一步,節目中討論的議題已經過去了好幾年,在當下是否還有談及的必要?
每期節目不同、話題不一,如何歸攏結集,又如何編排各篇順序?
起初我也沒底,但三位主播的媒體人身份,其中一位還是編輯,打消了我不少疑慮:編輯和編輯的合作永不會錯!畢竟都是經歷過作者拖稿、磨稿,付出過無數情緒勞動的戰友。而且她們的節目大都有文字的梳理,從每期的標題、導語到文案甚至排版,編輯意識相當自覺,功力匪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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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實也證明了,我的放心是對的。
雖然中間因為存在“時差”,各有各的犯懶時刻,頗耽擱了一段時間,但真正行動起來還是很快。她們把我從原來240期節目清單中梳理出來的四個主題拆分、調整,歸攏成七個,我們再討論,投票,最終選出四個作為前四輯。
又過了一個月,在我們的耳提面命、威逼利誘下,作者大人們終于在群里發來各輯分標題——《痛!》《性別:女》《贊美不沉默》《好大一棵樹》。簡潔,明快,韻味深長。之前總是以“標題殺手”自嘲的我直拍大腿,就它了,一拍即合,沒有改動。
《性別:女》的篇目順序更是當場定下。Na?ve咖啡館里,我們五個圍在桌子四周,她們邊你一句我一句互懟開著玩笑,邊對著手里的節目單做著標記。
“反家暴應該放在前面幾篇,既然《性別:女》是我們的主題。”
“劉文利老師教育男孩那篇跟在后頭。”
“討論長豐縣女性冠姓權那期我也很喜歡。”
“那我選賽博格那篇,一個是現實,一個是未來暢想。”
接著分別是關于“現代的愛”的探討,女性創作者的三期,《性的湮滅》,最后通往劉小樣,通往未來更廣闊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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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性別:女》的目錄
一氣呵成,三下五除二就排好了。杯里的咖啡還沒喝完。面前的桌子小小的薄薄的,我和毛毛的眼睛大大的圓圓的。倘若不是親眼所見,我們絕對無法將此刻說話的她仨和剛還在打笑的她仨聯系在一起。她們對自己節目的熟悉程度超出了我們此前的所有想象,本以為怎么都要再等上一個月。
《贊美不沉默》也是一樣。她們初步排好順序后,我本意是再琢磨琢磨,但完全沒有“發揮”的空間,以張愛玲始,以王炎收,自2020新冠全球大流行開始的思考,綿延至哲學的漫步、美術史的探究、文學史的觀照,再到思想史的轉向、歷史的尋訪與斷裂及終結,最終回到LOVE,切面式地呈現了無法言說無處安放的那三年,思想界的脈絡,我們的思考和惶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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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贊美不沉默》其中一篇的篇章頁
疑問,仍比答案更多
但第一次見面時的猶豫并沒有完全消失,將播客文字結集成書的意義,始終困擾著她們幾個。像一只蟄伏的禿鷲,伺機而動,冷不丁就會張開羽翼,撲倒眼前的一切。
于是你能感覺到,大家的斗志時而高昂時而低迷,高昂時微信群消息把手機燒得滾燙,低迷時靜默得如同被冰山凍上一樣遲遲無法推進一寸。
比如“隨機圖書館”系列的總序。
因為由已出節目集結而成,為了能有信息上的增量,也能更完整呈現書籍的樣貌,總要想辦法多些什么。
多些什么呢?有此前編輯《開場》的經驗,也跟著外版書有樣學樣,雖讀者們對Index(索引)褒貶不一,但權衡之下還是覺得該有,方便讀者按圖索驥;參考文獻更是必需了,對談中明確提到名字的作品之外,那些用“記得之前看過一篇文章”虛指的文獻,也一并附在正文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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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有最重要的,總序。一篇或能提綱挈領高屋建瓴或能設色起稿勾勒的序言,一部交響樂的奏鳴曲,一齣悲喜劇的序幕。交稿時間一推再推,我們等了又等,中途差點放棄。——直到去年年底適野在播客里哭著說“新的一年,我們還是要好好工作”,雖然“工作”的范疇很寬泛,還是轉發了朋友圈,對這句劃線加粗,暗戳戳提示交稿日期真的不能再拖了。
最最最最后,終于交來了稿子。就像當時的編排順序一稿過一樣,再次印證了之前的所有拖沓都是在積蓄力量。
時代的水溫變化或許并不精確,但開口說話時是哪個詞語令人感到一股危險的灼痛,是每個時代不同水溫之下創作者的寶貴經驗之一。如果我們能將這水溫繪成線條,這條曲線也是關于時間性的一本說明書。
熟悉的對話體。文學性十足,但足夠曉暢有力。就像書的裝幀設計,是一座聲音搭建的檔案館,一本說明書,是一片陣地,一方宇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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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想出后勒口如此設計的只有我們設計師三七二十一了!
再比如圖書的裝幀,設計師著實跟著吃了不少苦頭。起初編輯部想在設計上做一些加法,比如呈現方式上想更像Mook,甚至想約插畫,整體藝術感更強,但和設計師幾番掰頭、也和作者“面紅耳赤”過幾輪之后還是決定,就做最最最樸素的純文字圖書,內文單黑印刷,只在封面上著墨。比如,用文件夾作主視覺營造厚重感,局部熒光色裝飾突出新銳,后勒口則列出每輯書單,與“隨機圖書館”的主題相應。
這樣,也最契合我們所有人的本心。我們要做的,并不是一本隨機波動的粉絲書,而是一部單獨作為書也依然成立的、與其他社科書相比知識和硬核程度毫不遜色的作品,是真正屬于我們這代的陪伴和聯結。這也回應了此前困擾我們的攔路虎、蟄伏鷹“母題”——為什么我們要做這樣一套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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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文字這種介質,天然就有著穿透時間的力量,也天然就是歷史的見證,它所承載的力量不比聲音更小。
因為無論哪個時代對話都永遠可貴,人與人的交談、觀點的碰撞堪比生命誕生之初,在言語的交鋒中云霧撥開,混沌隱匿。
因為直到今天,我們心中的疑問仍比答案更多。
在這個我們越來越不相信文字的力量、聲音的力量、行動的力量的時代,是她們提醒我們,還是要“日復一日地工作下去,知道有些底線堅若磐石,也看到那些水流波動不息”。
無論是在時代大潮下感慨既舊又新的她們,還是在時代劇變下希冀“這是新世界,這是好社會”的她們,都是2025年6月的我們每一個人。我們和她們一樣,會憤怒,會無助,會陷入對意義的無限追索與詰問,也會振奮,會忽然燃起莫名的希望火苗,會試圖讓自己在這個遽然變化的世界中抓住些什么,然后前行。就像這套書的出版過程,有猶疑,有擱置,有退卻,但最后還是要重振旗鼓。
“重要的是不曾間斷的行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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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當版套裝的明信片用了適野在總序里寫的這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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