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煉丹《哪吒 2》：傳統神話與文化隱喻的交織

下界之妖竟能被用作煉丹材料？

乍一聽，實在令人稱奇。當我們翻閱明清之前林林總總的志怪小說，以及《丹陽術》《金丹要訣》《參同契》這類深入探究金丹奧秘的典籍，遍尋之下，竟無一處記載以 “妖”“精”“怪”，或是任何一種生命作為煉丹原料的相關內容。

一、原料：傳統與禁忌的碰撞

假如中國古代傳說中哪怕存在一例 “煉妖為丹” 的事跡，那諸多妖怪的命運恐怕都將被徹底改寫。

白素貞還會被鎮壓在雷峰塔下嗎？怕是早被挖出來投入丹爐！

許仕林也不必費盡心思考取狀元，《白蛇傳》的故事也就此提前畫上句號。

龍虎山封印著的 108 顆魔星呢？

一旦被挖出煉制成丹，《水滸傳》開篇，洪太尉便能輕松秒殺梁山。

關于煉丹術的起源，國內外許多研究者都作出了自己的推測性結論。比如著名科技史家李約瑟（Joseph Needham)就認為：“由植物長生藥到礦物金屬長生藥的轉變，則大概由于燕、齊兩國。

道家方興未艾的早期，大家都是向神仙“求取仙藥”。

“求仙藥”最著名的行為，莫過于秦始皇派徐福攜帶500童男、童女，出海尋藥的傳說。

“求仙藥”的本質是求財，就連秦始皇也難逃“養老詐騙”的圈套。

但是，江湖騙子低了，市場就萎縮了，總會遇到些“不見兔子不撒鷹”的皇帝。

你去求吧，求到到了再給錢！

于是，在漢朝就出現了用黃金換仙丹的搞法。《史記》記載：李少君可以用丹砂化黃金，黃金成，則以飲器則壽。

漢武帝就成了第一個拿丹砂換黃金，再用黃金做成飯碗吃飯的冤大頭。

于是，一大批煉丹的操作指南：《黃帝九鼎神丹經》、《三十六水法》、《太清金液神丹經》，應運而生。

這些著作中明確提到了，用于煉制丹藥的原材料，多為純粹的金石類礦物。

在古代道士樸素的認知里，這些礦物蘊含著 “天地精英之氣”“太陽之氣”“太和之氣”“青陽之氣”“離宮之氣” 等神秘力量。

常見的原料分類如下：

正土（中央之土）：選用雄黃、雌黃、黃汞、黃金等。

偏土（東方之土）：采用曾青、青汞、鉛等。

牡土（南方之土）：運用丹砂、赤汞、紅銅等。

弱土（西方之土）：選取白汞、白銀等。

牝土（北方之土）：采用磁鐵、黑汞、黑鐵等。

由此可見，這般煉制出的金丹，雖然重金屬含量嚴重超標，含“妖“量完全為0.

我們暫且假定神仙們皆有 “鐵齒銅牙”，服下幾粒金丹便可功力大增。

然而，在古代道士的觀念中，這些礦物投入丹鼎燒煉后，其各自蘊含的天地自然精氣，會隨著藥物的熔化被提煉并濃縮匯聚于丹藥之中。

照此標準，投入煉丹爐的不應是妖精，反倒多扔幾個捕妖隊的道童似乎更符合 “理論”。

可問題是，既然在爐鼎煉化階段，不少妖族會化為藍色的 “妖丹”，隨便吃下一顆就能功力大增，那哪吒、敖丙為何不能 “就地取材” 呢？

答案是斷然不可！

在中國道教的神仙體系里，一貫秉持 “化妖除魔” 為主、“度化升仙” 為輔的理念。

何為妖魔？《大智度論》有言：“奪慧命，壞道法功德善本，是故名為魔。”

煉妖為丹，不僅會擾亂修行者的道心，更有可能損害其根基。

古代修仙之人，極為崇尚 “清凈無為”“天人合一” 的境界。

因為中國古代道教的教義思想，無論如何發展演變，始終無法脫離 “不爭” 與 “無為” 的核心。

二、爐鼎：神秘宇宙的微觀呈現

以《哪吒之魔童鬧海》為例，南極仙翁將東海龍族、土撥鼠一族、申正道豹族、石磯娘娘一股腦兒丟進同一個丹爐中 “亂燉”，這種做法簡直荒謬至極，丹鼎不炸才是怪事。

古代道士認為，任何物類皆有陰陽之分，唯有當 “陰陽相飲食” 時，異性藥物方能相互結合，生成新的丹藥。并且，這些藥物還必須 “名類相同”，“雌雄交雜，以類相求”，才是產生相互作用的必要前提。

不然的話，扔進去再好的材料也是白搭。

道教的主流思想源自《道德經》，毫不夸張地說，沒有道家黃老之學，便不會有道教。道教哲學的諸多基本要領與主要范疇，皆傳承自老莊學派和黃老之學，實際上是道家黃老之學的宗教化與方術化。

翻閱道家各個時期的典籍，如張陵的《老子想爾注》、王嘉的《重陽立教十五論》、丘處機的《寄西州道友書》、張宇初的《道門十規》等，均能發現其中對 “不爭” 與 “無為” 的推崇。

《道門十規》開篇便明確指出：“太上以虛無為宗，其廣演宏敷，自歷劫以來，愈彰愈著，其所謂無為不爭之旨始。”

道家一向吃素，頂多就是吃點礦產資源，哪會有吞噬生命這種離經叛道的行徑？

講完了原材料，我們再來說說丹鼎。

實際上，丹鼎內部并非僅僅是一個以三昧真火 “煅燒” 的簡單過程，而是一個蘊含著 “時間加速” 奧秘的特殊空間。

國產方士們深信，一旦將金石類原料投入丹鼎燒煉，就等同于開啟了一場微觀宇宙的生成演化之旅。

丹鼎乃是 “合天、地、人三才五神而制”，自成一個神秘的 “小宇宙”。

《九轉靈砂大丹資圣玄經》記載：“鼎有三足，以應三才，上下二合以象二儀，足高四寸以應四時，爐深八寸以配八節，下開八門以通八風，炭分二十四斤以生二十四氣。陰陽顛倒，水火交爭，上水應天之清氣，下火取地之濁氣。”

煉丹絕非是像東北大亂燉，葷素一鍋煮那般隨意。

道家認為，煉丹實則是人為地在丹鼎內模擬天道運行、萬物生成的規律，將自然界中的二儀、三才、四時、八節、八風、二十四氣等元素，統統匯聚于丹鼎之內。

如此一來，丹鼎便成為了天地造化的關鍵樞紐，實現了從自然大宇宙到丹鼎小宇宙的神奇轉化，為藥物的生成營造出了獨特的演化環境。

在煉丹家的認知里，丹鼎內一個時辰，便相當于世上一年。若是持續煉上九九八十一天，就如同歷經了上千年的漫長時光。

這無疑是一種充滿中國奇幻色彩的 “時間濃縮” 觀念。

經過這般丹鼎小宇宙的精心燒煉，以人間煙火效仿宇宙天火的神奇造化之功，在人造的丹鼎小宇宙中濃縮自然還丹的生成過程，從而極大地縮短了金丹的形成時間。

換言之，若真將哪吒這 “幾斤藕粉” 放入丹鼎，說不定他能在里面利用“時間差”修煉至 “大羅金仙” 的超凡境界。

三、煉人：傳統與隱喻的深思

在《西游記》問世之前，丹爐中從未出現過 “大煉活人” 的傳說。孫悟空雖形似猴子，但其本質是一塊仙石，即便被投入煉丹爐，最終也能毫發無損、活蹦亂跳地脫身而出。

既然翻遍中國歷史與神話傳說，其中并無以丹爐 “煉人” 的傳統，那我們不妨將目光投向西方。

鐵絲網、集中營、焚尸爐、種族滅絕…… 這些令人觸目驚心的關鍵詞，會讓我們聯想到什么？

在電影《哪吒之魔童鬧海》中，出現頻率頗高的東海龍族、土撥鼠一族、申正道豹族，是否恰好對應著納粹德國屠殺的猶太人、波蘭人、蘇聯人？

早在陳塘關慘遭毀滅之時，類似的場景便已初現端倪。

哪吒重返家園，腳下是被燒至焦黑的屠戮之地，曾經的鄉親們皆被巖漿凝固成雕塑。

李靖夫婦唯有化為石頭，水妖藏身下水道，方能僥幸躲過這場滅頂之災。

此刻，無論是中國人，還是那些曾遭受戰爭創傷的國家和人民，在觀影時都會不由自主地回顧歷史，深切感受到那種令人窒息的壓迫感與深深的無力感。

我們雖無法真切嗅到其中的血腥氣息，看不到那些鮮活的生命，但卻能憑借想象去填補歷史的空白，借助 “哪吒” 的視角去體悟那段沉重的過往。

厚重的歷史，我們不能苛求一部動畫片去承載其全部的重量。但倘若導演為哪吒賦予了自我覺醒與自我超越的精神內涵，那么這部作品便宛如一面洞向世界的鏡子。

既鑒往史，亦省己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