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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次少為人知的重要講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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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悲鴻(北京1950年)
1948年5月8日下午,徐悲鴻赴北京師范大學做了一次題為“國粹與國渣”的講演。據查,《徐悲鴻文集》《徐悲鴻年譜長編》等諸多新近20年間出版的通行文獻中,均未見到關涉此次講演相關歷史信息。
幸運的是,筆者近日翻檢舊報文獻時,偶然在一種當年發行數量不大、社會影響極其有限的舊報《北平時報》上,發現了此次講演的一些相關信息。原來,該報曾于此次講演次日即予以報道,且在5月9日、10日連載刊發了記者現場記錄的講演大致內容,實為確證并考察此次講演相關歷史信息的重要參考文獻。兩次連載報道部分原文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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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大師徐悲鴻昨講“國粹與國渣”》,原載《北平時報》,1948年5月9日
“你的就是我的,我的與你不相干”
這不是國粹,是國渣
【本報訊】昨天下午二時半,師院舉行第四次學術演講,地點在大禮堂,主講人是藝術大師徐悲鴻,講題是“國粹與國渣”。徐先生是國畫論戰的主人,在去年他曾經為國畫的前途,曾經大聲疾呼過,他反對“定型”的“模仿”,他主張“創造”“革命”。在一陣鼓掌聲以后,師院代理院長黎錦熙,致簡短的介紹詞,他說:徐先生用不著我介紹,想大家都早已聞名,徐先生的畫有三個特點:(一)他綜合中西的古今的畫的精華。(二)創造出一種新的風格。(三)他的這種作風是革命的。今天他根據歷史文化,社會的進展,把藝術上的原理原則說出來,讓我們知道什么是“國粹”,什么是“國渣”。
徐先生一開始就說明“畫”在演講時,不能如音樂家那樣哼幾個調子,可以鼓動許多人的情緒,同時也不能把畫畫的顏色,拿給大家看,接著才談到主題,他說:“中國有五千年的文化,像有同學說:天下為公,就是國粹;而‘你的就是我的,我的與你不相干’,這不只是中國的渣子,簡直就是世界的渣子。在中國文學里,三百篇詩是國粹,而八股則是渣子。所謂國粹,是表示偉大崇高思想,藝術也是一樣,像中國的建筑,都是西方的建筑所趕不上的。不過,這和人民的生活,沒有什么關系。雖有了這,生活也不能得到解決”……
“茍日新日日新又日新”
這不是國渣,是國粹
“中國藝術上的國粹,是自然主義,自古至今,不是宗教,而是中國社會系統,格物、致知、正心、誠意、治國、平天下,就是中國自己一貫的傳統。作人最重道理,藝術也是一樣……”
“中國的國粹,是自然主義的路子,哲學方面也是如此。要不勉強,不矯揉造作,從五代到宋,曾有過多少花鳥大畫家,因為你們不在這一行,所以不注意那些偉大人物的名字。”
“波斯受中國藝術的影響:十三世紀,波斯有一句流行話:‘你如果要畫,就要和中國一樣好。’中國不畫死鳥,雖然現在全世界只有兩個人畫鳥畫得最好,但是總不能超過中國,這樣才能算是國粹。”
“可是,有些人對于各種東西如何畫法,有了定型。這樣,只要學三個月就能成功。這樣一來,便把中國藝術給斷送了。像北平的天壇,公園里有許多柏樹,他們不去看;而只看畫,畫了就是。這樣一來,中國的畫就漸趨沒落,我的結論是,不管任何學術主義,只要一成定型,便離沒落期近了。”
“相反的,要進步就得‘茍日新,日日新,又日新’,不能反其道而行,我是想著,也堅決主張,把中國藝術恢復到唐宋舊觀,應該趕上歐洲。自然就是我們的老師,像白皮松、楊柳、人、狗、鷹都是,一個藝術家應該雙目敏銳,若不培養其能力,如何能有好作品?不過,舊派的人對于我這種說法自然不愿意,像裹了的小腳放不開”。他最后說:
“寫實主義僅僅是方法,藝術家應該有偉大的抱負和思想,以歷史作為畫材,不能只畫看見的東西,那樣范圍就未免太小了。閑時要讀書,有現代的知識,再去接收祖先留下的遺產,所接受的一定不是渣子。
“我再說一句,要保存國粹,一定要‘茍日新,日日新,又日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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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大師徐悲鴻講述“國粹與國渣”》,原載《北平時報》,1948年5月10日
自然主義才是“國粹”
定型畫法即是“國渣”
上述兩次連載共計約1700字的報道,將徐悲鴻此次講演的相關信息,較為詳實確切地發布了出來。值得注意的是,該報記者在記錄講演內容時,并非全然按照現場講演原文記錄,而是一部分采取概括歸納之法記述,這部分內容,全部出現在首次報道之中;而連載續報時,則又采取全然摘引講演原文的方式了。
第二篇報道中,自然主義才是“國粹”,定型畫法即是“國渣”這一講演主題,在記者的七次原文摘引之下,烘云托月一般“定格”于讀者面前。須知,徐悲鴻自“北上”執掌北平藝專以來,矢志在“畫法”傳習上有所變革,遂一度引起北平國畫界部分人士的質疑與論爭,更進一步激化為曾轟動國內南北藝壇的“國畫論戰”與“倒徐行動”。
應當說,徐悲鴻在此次講演中發表了一系列頗富感染力,頗具感性色彩的“感言”,確實是“有感而發”,確實是針對之前不久剛剛平息下來的那場論戰與風波之后的“有感而發”。當天在講演現場,面對眾多青年學子,他將自己心目中的“國粹”與“國渣”之區分,乃至如何傳承“國粹”與揚棄“國渣”,可謂是全盤托出、毫不避諱。其人矢志革除國內藝壇陳舊思想、保守觀念及其所滋生的陳規陋習之毅然決然,其人當年之勇猛精進乃至孤勇獨行的“先進”與“先鋒”精神,由此也可見一斑。
北平講演之“前奏”
南京講演“當前中國的藝術問題”
事實上,早在此次講演約半年之前,徐悲鴻曾受當時的南京政府教育部之邀,通過向廣大市民廣播講演的方式,以《當前中國的藝術問題》為主題,做過一次公開講演。這一講演,可以視作半年之后的“國粹與國渣”講演之前奏。
1947年11月17日,北平《華北日報》曾以“徐悲鴻昨播講《當前中國的藝術問題》”為題,第一時間向平津及華北地區讀者報道了此次講演,并對講演的主要內容予以摘要式的記錄與發表。一個月之后,12月15日,南京《新民報》則全文刊發了徐氏講演稿,題為《當代中國的藝術問題》。
當時有一位與徐氏或有舊交的南京讀者,在讀到此講演稿全文之后,不禁撫今追昔,頗有一些感慨。不久,步入新的一年,徐氏執掌北平藝專之后,堅持以寫實主義方法來改造中國傳統繪畫技法之傳習,引發了北平美術界中的“國畫論戰”。這位南京讀者思前想后,決定發表一下自己的觀感與觀點,于是撰寫了一篇“讀后感”式的評論文章,于1948年4月17日發表在了南京《新民報》上,題為《此道不孤》,署以化名“非醫”。此文開篇這樣寫道:
自從徐悲鴻先生長北平藝專,主張國畫亦應以寫生素描為基礎,而引起了北平國畫界的論戰。繼之南京也有響應,一時頗為熱鬧,內容有什么蠟燭與電燈之爭,“白描”與“素描”之爭,去年十二月十五日本報的“半周藝叢”發表了一篇徐先生的長文:《當代中國的藝術問題》。拜讀之下,不覺回想到十二年前在他的南京寓所客廳中所見他自己集《金剛經》的那副大對聯“獨持偏見,一意孤行”。
據上述這段“開場白”來看,這位讀者曾于20世紀30年代出入過徐悲鴻在南京的寓所,二人早年或曾有過交往。此際撰發的這篇評論文章,題目為《此道不孤》,應當就與那副對聯有某種呼應與聯系。而對于所謂“藝術家脾氣”,文末有所提及,文中也有詳加辨析,還為之舉出了一個重要例證:
徐先生是一個藝術家,他有他那副狂妄的,也是可愛的藝術家脾氣。然而,他不是一個冷靜的理論家,所以在他那“高談雄辯驚四筵”的論文中,我們還得原諒他那種摧枯折朽、不可一世的言詞。譬如,上文所說本報刊載過的那篇文字中,說到北平的松柏樹,只有他一個人發現了“奇古雄壯”而收入畫中,自遼金宋元明以來,沒有任何畫畫的人發現過,因此這些人都不能稱為藝術家。這些話除非目的是想把幾個老頭子氣死之外,是毫無足取的。然而,我們不能因為他這幾句話而否定他全文中所述的思想見地,他的對于藝術的熱誠、認真,和手辟乾坤、勇敢挑戰的態度,還是異常值得欽佩的。
這里提到的例證,乃是徐悲鴻在講演中提出“北平的松柏樹”之話題,來強調寫實主義重要性的一番言論。應當說,講演中的措辭確有過于夸張、趨于偏激之處,不過若以“藝術家脾氣”來換位思考與體察一番,確亦如《此道不孤》一文中所言,“我們不能因為他這幾句話而否定他全文中所述的思想見地”。
與此同時,也不難推想得到,約半年之后,徐悲鴻在北平講演《國粹與國渣》,確乎可以視作是“藝術家脾氣”的再次發作與進一步激化;這不過是將約半年之前的那一場“前奏”——在南京所做講演《當前中國(之)藝術問題》,再度借題發揮一番,再度公開論爭一場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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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國名畫在巴黎》,原載上海《良友》雜志第82期,1933年11月印行
余韻
關于“北平的松柏樹”及其他
如本文前述,徐悲鴻于1947、1948兩個年度,分別在南京北平兩地所做兩次講演中,均以“北平的松柏樹”為話題,借此表達自己的藝術理念與思想立場。那么,據《華北日報》報道可知,徐氏講演中所謂“北平之所以美麗者,僅仗數千年來之古柏及白皮松而已”,又稱“此二物從未在畫家筆底出現,而僅本人于十五年前畫二古柏,陳列于巴黎圖書館”云云,這一事實又究竟如何呢?
言及于此,就不得不提到徐悲鴻曾于1933至1934年間在歐洲巡回展出中國近現代繪畫的那一段往事了。他曾于1933年初應法國國立美術館之邀前往巴黎舉辦中國近代繪畫展,次年游歷意大利威尼斯、佛羅倫薩、羅馬等歷史文化名城;又至德國柏林、蘇聯莫斯科及列寧格勒等地舉辦中國近現代畫展,所到之處,無不大力宣傳與展示中國美術及其成就。時至1934年8月,從莫斯科啟程,返歸上海,歷時約20個月之久。
早在1933年11月,上海《良友》雜志第82期之上,就曾專門用兩個版面的彩頁,向國內讀者介紹徐悲鴻赴法辦展的盛況,還為此特別展示了被法方購藏的大部分展品。對于法方購藏12幅展品,可彩頁上僅展示有9幅畫作的情況,有這樣一番鄭重說明:
法國政府購藏十二幅,除此處所刊九幅外,應尚有陳樹人、高奇峰、張書旂三先生之作品,惜寄回之照片攝制模糊,不能制版,故從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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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悲鴻《古柏》
值得注意的是,此次參展并被法方購藏的徐悲鴻所作《古柏》,除了在《良友》雜志上有所展示之外,在這一畫作旅歐展出前后,還曾多次在國內報刊上“亮相”。僅據筆者所知所見,此畫在徐悲鴻逝世之前的最后一次“亮相”,是在1950年2月,被印在了《四十年來之北京》第二輯的封面之上。圖幅上方的空白處,還印有徐悲鴻當時新題的跋語,扼要說明了此畫的來龍去脈,文曰:
1932年冬,吾游北平,寫此。翌年在巴黎展覽,為法國國立外國美術博物館購藏。北京為世界古樹最多之都會,尤多遼金元明以來之古柏,盤根錯節,蒼翠彌天,斧斤所赦,歷劫不磨,自恨無此健筆,盡其奇觀也。一月十三日,悲鴻。
看來,《古柏》這幅畫作,確實是徐悲鴻生前的得意之作。否則,他不會對這么一幅早已在約20年前即已入藏海外博物館中的作品,如此念念不忘。另一方面,聯系到1947、1948年在南京北平所做兩次講演中,他均有提及“北平的松柏樹”之話題,可知這幅早已入藏海外博物館中的畫作,確曾被其視作個人在以自然主義為“國粹”,以寫實主義來改造“國畫”的一幅頗具代表性的力作。
對于后世讀者而言,這么一幅如今并不知名甚至根本無名,遠不及徐氏筆下“奔馬”形象更具代表性的畫作,竟曾一度成為表征著“藝術家脾氣”的得意之作乃至代表之作,頻頻亮相于國內外報刊及國內公共傳播領域之作——這么一樁近世藝林之“掌故”,或更可以另一種視野來予以觀照。
文并供圖/肖伊緋
編輯/張嚴涵
排版/王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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