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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幾年,許紀霖在網上線下的公共輿論場愈發活躍,這與他關心的議題相關——作為深耕思想史40年、著作等身的知名學者,他近年以更貼身的觀察路徑接近青年現場:從文本與史料,走向日常與場景,理解年輕人的想法與行為模式。
他會去“考察”二次元的商場,參加相關活動,在火爆的演唱會上也“保留一份自我”進行旁觀,并欣喜于“發現了年輕人的很多秘密”。
青年問題當然不能一概而論,許紀霖堅守做學術的態度,不要立場優先,不要價值優先,要沉浸式地去理解年輕人。他提到自己最大的發現,是當下年輕人“活在具體之中”,與老的一代人形成鮮明對照,并由此可以展開一個分析框架。但他并不夸大其中差別,也不臧否不同世代。許紀霖鄭重說道:“沒有垮掉的一代的說法,每一代都有年輕人會站出來。”
從具體出發理解青年,許紀霖提供了一個獨特的視角。近日,南風窗對許紀霖進行專訪,以下為經編輯整理的對話。
當下青年“活在具體之中”
南風窗:“調研中國”至今做了20年,經歷了范圍由小到大的發展。我發現,尤其在近些年,報名團隊的數量急劇增多,這與網絡上認為青年愛“躺平”、缺少行動力等等的看法有沖突。許老師作為學者,與青年群體打了很多交道,你覺得當下青年對社會的真實“關切強度”如何?
許紀霖:這個問題很好,我還是第一次碰到這樣的問題。現在很多人覺得今天的年輕人死氣沉沉,所謂“老年人生機勃勃,中年人焦頭爛額,年輕人死氣沉沉”。的確,很多年輕人被困在系統中——現在的系統是,從幼兒園就開始規劃你了,到小學、中學、大學,包括后來去了職場,今天的年輕人自主、自由發揮的空間很少,他們大部分時候都是在做系統要他們做的規定動作。
所以,一是他們不太情愿,二是對他們來說沒有新鮮感,最后都是應付。
但其實,只要他們做的是自選動作——他們自愿的,他們就會很積極。像我在大學任教,如果是公共選修課,很多人真的是喜歡這個老師講的這門課去選的,情況就好得多。社會實習、社會調查也這樣,只要他喜歡,他就有熱情,他愿意投入。所以我說,現在年輕一代不是沒有激情,我們要思考的是,是否社會給他們的自主空間太少了。
他們只要對上眼,他喜歡,就有熱情,甚至是和老的一代人一樣,他會不計工本地投入,因為他在當中找到他的快樂。你說的“調研中國”項目有這么多的年輕人,那我想,你可以看到年輕人在這里的整個精神狀態是很不一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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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華南農業大學的調研團隊
南風窗:比起老的一代人,你觀察到的今天的年輕人,他們關切社會問題的內容和方式有了什么變化?
許紀霖:從內容來說,很有差異。1985年以前出生的人,內心多少還是有些宏大關懷的,他們的興趣點、關懷點,是和一套宏大敘事連在一起的,國家啊,世界啊,只是程度上在慢慢減弱。到1985年以后出生的,就是千禧一代和“Z世代”,他們越來越注重具體的、當下的、和自身體驗的生活有關的問題。這是一個很大的變化。
這方面可以舉一個國際上的例子,最近幾個月,東南亞多個國家都出現了“Z世代的抗議”。現在,全球都有一種強烈的失落感,全球化以后,整個社會的結構包括分配結構,對青年一代是不利的,他們失去了穩定感,在東南亞這幾個事件中,出來的都是年輕人。
你可以看到,他們的訴求是很具體的,不抽象。我知道今天網絡上都在玩抽象的梗,但這是另外一種抽象。年輕人不喜歡老的一代人的抽象,那都是一些宏大敘事,自由民主之類的。年輕人的意愿、訴求是很具體的,我形容叫活在具體之中,這和老的一代活在抽象之中是有差異的。
這些事情就告訴我們說,青年內心依然是有激情的,沒有垮掉的一代的說法,每一代都有年輕人會站出來。這一代也不例外。
重要的是過程
南風窗:年輕人活得更具體,不大談“共同的理想”一類的抽象話題了,很多人對此會產生抵觸心理進而批判。許老師你是怎么理解的?
許紀霖:我聽到太多了,這是老的一代對年輕人的抱怨,以自己的價值尺度來看年輕人。他們希望年輕一代以他們的方式來成長,一旦偏離了這個方向,他們有很多不理解和批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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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派》劇照
可能我更愿意跳出自己的繭房。除了信息繭房,還有認知繭房和社交繭房。老的一代人對年輕一代的批評,就是認知繭房,沒有以年輕人所處的具體的語境、他們的認知去理解他們,而且更重要的是,沒法和年輕人交朋友,沒法懂得他們,所以就產生很多誤差。
這兩年,我想做的工作,就是不要立場優先、不要價值優先,要先對年輕一代他們自身的邏輯脈絡,能夠有一個沉浸式的理解。我這幾年會去考察一些二次元商場,還有演唱會等等,我始終在旁邊觀察,他們為什么這樣?
在那些場景下的那一刻,那些宅男宅女暫時性地放下了小我,投入了大我。這種小我的瞬間的消解,融入一個同溫層的大我,這種感覺是很爽的。那一刻所有小我的焦慮、不安、抑郁都被瞬間治愈,這就是一個現場效應。
其實,越是宅男宅女,他越是需要片刻的被治愈。我這里強調片刻,不是永久,他需要一個現場的集體行動,雖然他退出以后,又重新回到自己的小屋,面對手機和電腦他也會孤獨,不可能是永久的治愈,但是他會期待下一次,這都是一種釋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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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源:圖蟲·創意
南風窗:有人會認為這種瞬時的療愈是膚淺的,進而批判。
許紀霖:這就是因為,我們總是以自己的認知框架和生活模式去想象,沒法理解年輕一代。我這兩年越來越發現,他們不需要永恒,只需要瞬間的治愈,整個都是一個碎片化的生活,碎片化的生存。
永恒的東西往往會帶來另一種痛苦,甚至被深度綁定,年輕人不希望被深度綁定——情感不被深度綁定,生活方式也不被某種模式深度綁定。那種碎片化的被治愈、碎片化的投入帶來情緒價值,他們反而更注重。一旦形成深層的情感的話,他們反而有恐懼感,有一種不安全感。
失去的自我,如何找尋?
南風窗:青年接觸、認識社會是被鼓勵的,但同時也是有困難的,尤其是邁出第一步時,往往準備不足。而今知識豐富,價值多元,所以,確定自己做的事的意義和價值并不容易?
許紀霖:馬克斯·韋伯說兩種理性,一個工具理性,一個價值理性,分別對應兩套模式。實際上,大部分人是工具理性的模式,也就是以目標驅動的,比如要畢業,要就業,爭取在一個好的城市,找到一份好的工作,然后為了這個來設計目標,至于這背后的價值和意義是不考慮的。價值理性則是思考,我做的事情,會給我帶來一種什么樣的內心滿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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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不惑》劇照
今天,對大部分年輕人來說,首先是生存的問題。意義的問題,怎么說呢?我覺得最重要的是要找到自我。我發現,大部分年輕人說的都是活出一個自我,但是大部分人不知道什么是自我,都是他人導向的。
每一個人都是獨特的,那么獨特在哪里呢?大部分人對此是盲目的,缺乏自我開拓、自我認知,因為從小到大都是按照一套程序在做。結果,大部分人在這場人生的競爭當中,因為并不是成功者,所以越活越焦慮、甚至抑郁。
但是人生其實最重要、最大的快樂和幸福是,你能夠找到自我,按照自己的模式來生活,但這模式是什么?這獨一份的快樂,是有待發掘的,大部分人缺乏這個意識,所以既不自信也不快樂。
我以前引用過多次,這里我再重復一下,英國倫理學家麥金太爾的《德性之后》說,對利益的追求有兩種,一個是外在利益,即各種各樣對功名的追求,這是為了謀生。還有一種是內在利益,就是每一份獨特的自我,你只要發現了,沉浸其間,它會帶來獨特的快樂,而這個東西是需要發掘的。
所以第一步是發現自我,但是發現以后,不是問題都解決了,因為還有各種各樣外在的環境壓迫,你守不住。那么第二步可能是,成熟的人要堅守自我,自我和外部環境是肯定有沖突的,你當然可以用抗命的方式來應對,但更多的是你怎么和周邊和解,在和解當中來堅守,在堅守當中來妥協。
我們今天最大的問題是第一步,很多人還不了解自我。其次,即使了解了,有多大的空間可以自由地選擇?這個選擇不是說到職場才開始,在學校就應該有這樣的選擇。我一直說,現在大學生規定動作太多了,大量的課都是必修課,沒辦法逃避。學校組織了太多的規定動作活動,讓學生喘不過氣,他們沒有太多的時間留給自己和自由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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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起同過窗 第一季》劇照
南風窗:價值感或說意義感,是可以通過“找到自我”來確立,同時,人也活在環境中,因此外部標準也有很大的影響。但是今天,外部標準不說確立意義,反而是普遍的焦慮感和無力感的來源。這要如何處理?
許紀霖:理論上很簡單,第一,要能夠擅長應付各種的KPI,沒辦法,因為你是活在系統當中的,如果應付不了的話,你一定被踢出系統。今天系統還無所不在,你只能學會應付系統。第二,不要被系統牽著鼻子走,因為只追求在系統內成為學霸,成為最優秀的,完全按照KPI來做,最后人就慢慢喪失了自我,當你喪失了自我,完全被系統牽著鼻子走,那么第一,你會不爽,第二,你未必成為最優秀的人,最優秀的人都是既能應付系統,也能超越系統的。
那么最重要的,就是給自己留一手,比如你有100分的精力,70分用于系統,30分留給自己,留給自己的就是我一再強調的自我。這部分可能用得上,可能用不上。一旦用上了,你就超越系統,脫穎而出了。如果實在用不上,你也是一個斜杠青年,我現在非常贊賞斜杠式的活法。人最可怕的是什么都交出去了,交給了系統,成為系統的一部分。
南風窗:要應付系統,還要追求超越系統,這是不容易做到的。可能光是應付系統,就消耗太多心力了?
許紀霖:如果你覺得根本留不出時間給自己,你要用100%的、甚至透支精力來應付KPI,可能你要思考,這份工作是否適合自己。如果一份工作不是從從容容游刃有余,而是匆匆忙忙連滾帶爬地應付,要看看有沒有可能換份工作,換一個公司,換一個環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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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束般的戀愛》劇照
南風窗:疲于應付之后的另一種可能是躺平,這也是現在比較流行的話題。躺平的人要如何自救呢?
許紀霖:核心在于,今天大部分人是“身躺心不平”,內心充滿了仇恨感或是不滿,不是真正的躺平。身體躺平是降低生活的欲求,不再希望往自己人生的天花板努力,就躺在地板上。還有人在努力地踮著腳往上跳,要觸摸自己命里的天花板,這是兩種不同的結果。
我個人是鼓勵,如果還夠年輕,還有本錢,你還可以不斷地試錯,去摸天花板。如果你連摸天花板的勇氣、欲望都沒了,那我的建議是徹底地躺平,就是心也躺平——我就認命,這也是一種活法,心如止水。我們講得優雅一點,這也是一種道家的活法。改變不了外部環境,于是我改變內心,只要心平了,也能獲得內心的安寧自由。你吃鮑魚海鮮,我就冰啤酒擼個串,快樂是同等的。
但是很多人說是躺平、擺爛,內心還是沒躺平,還在想著天花板,還在和別人比。不認命很簡單,盡量去發現自己感興趣的領域。人都是自我趨利的,躺平只是說一個人在干他不愿意干的事,如果他發現了一個他還愿意做的活,他肯定不會躺平,他愿意努力一把的。所以講來講去,最后核心就是發現自我,然后尊重自我。
然后,什么是自我?從學術角度出發,很多人的自我是“被掏空的自我”,只是一個我要、一個欲望的自我。現在年輕人中,這個自我非常強。但這個欲望的自我,并不是真正的自我,是一個被社會化了的人格“我也要”,比如,別人考一個文憑,我也要,別人考個駕照,我也考。
我說的自我不僅是“我要”,還是“我能做什么,我感興趣什么”,是我的一種“獨特的要”。“獨特的要”有兩個標準,一個,我感興趣,一個,發現我有這個能力,這兩個因素具備了,才是真正的我要,你去努力好了,這是最核心的。
走出“系統”
南風窗:找到自我對應的是一種開放、開拓的姿態,但今天,也有很多人是走入繭房、安于繭房的,這會有什么問題?
許紀霖:這個現象我也注意到了,今天各種各樣的資訊相互沖突,真相也不斷被反轉,很多人煩了,包括我的學生。另外,網絡上更多的是負面新聞、負面信息,那些負面情緒更有流量,像病毒一樣傳播最快,很多人覺得看了不舒服,索性關掉,做起鴕鳥,或者就安于自己的繭房,只接受帶來情緒價值的那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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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凪的新生活》劇照
我可以理解這種活法,但是這個活法下,你一定要成為隱士,真正怕的是,一方面躲到繭房里成為鴕鳥,一方面還自以為是,對很多繭房外的事有自己的看法,這種看法往往是繭房式的看法。
安于繭房沒什么問題,這是一種選擇。我們的人生有好多選擇,但是我們的痛苦來自既要、還要、又要,什么好處都不想落下,因為永遠在和別人比,貪婪、虛榮都是根深蒂固的人性問題。你既不貪也不虛榮的話,你低調地活著,依然是一個自洽的人,不能說是幸福快樂,但至少是一個很安靜的很平靜的人生。
如果不想走入繭房,那我之前談到找到自我、堅守自我是第一句話,實際上還有第二句話,就是營造周邊。人畢竟是群居動物,還是需要一個親密或者亞親密的關系群落。只有在一個真實的親密圈子里面,你才會不感覺孤獨。如果有人懂你,哪怕他只是一個樹洞,沒給你任何建議,你依然會覺得吾道不孤。
我說的周邊,不是物理意義上的。物理意義上的周邊選擇空間很有限。同宿舍的人,一個班級的人,你是被動地在這個周邊里面。但我說的周邊,是可以主動選擇的,比如一個大學,幾千幾萬人了,如果你能夠積極地在一個非利益群體里面,去尋找你的親密關系或者次親密關系的話,這就是你真實的周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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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hoto by 綿 綿 on Unsplash
南風窗:其實今天的青年很努力,無論是應對系統KPI的努力,還是探索自我的欲望,都不鮮見。而現在也是一個信息和知識過剩的社會,有時候,太多的選項,也會導致無從選擇,回到系統、比賽內卷,看起來至少低風險。“一邊抱怨、一邊內卷”的死胡同如何走出?
許紀霖:我把這視為系統內化,也就是系統成為了自我的核心——人沒有了自我,而系統成為你人格的一部分。這樣的人,他把人生就看作是一個優勝劣汰的排名系統,永遠要向上浮動。他沒有真實的自我,沒有自己的抵御外部的認識框架,更沒有一個自我安身的意義系統。
所以,我講的內容又回到自我,一個和系統既能夠相伴相生、同時又保留獨特性的那個自我。我并不提倡要完全抵抗系統,抵抗只是一部分,與系統的和解是另一部分。也就是說,你的自我要有兩種能力,一種是道,這個道是真正的自我,是沒法被系統同化掉的。還有一個是術,這個術就是說,你依然在系統里面,但你可以找到和它妥協、和解、共生的能力。
所以我這個人是不偏激的,我覺得最好的哲學都是中道,完全被系統同化,是我看不起的,一味地抵抗系統,也是烏托邦,是吧?但是怎么找到一個中道,這是我們真正要探索的路,而且對大部分人來說都是有價值的。
本文首發于《南風窗》雜志2025年第23期
作者 | 向現
編輯 | 謝奕秋
值班主編 | 張來
排版 | 八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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