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種植戶配合砍伐6萬畝林地后，昔日“勞模”淪為“老賴”

（來源：今晚報）

轉自：今晚報

為了討要八年前砍伐楊樹產生的經濟補償，10月30日，湖南省常德市漢壽縣的種植戶余青山再一次給漢壽主要領導發送信息詢問進展，截至目前仍未收到回復。

“針對這個事情，這些年來已經溝通了很多次，打電話、發短信、上門拜訪……至今沒有明確進展。”余青山告訴津云記者，二十幾年前縣里鼓勵植樹造林，自己承包下了近10萬畝荒地，種上了楊樹。2017年起，因環保和當地經濟開發原因，縣里要求清理這些已經種好的楊樹林，“當時我配合政府工作，按要求砍伐了6萬多畝，損失了一個多億資金。但說好以其他方式基于的補償，至今沒有‘合理發放’。只收到了清場時的‘工錢’。”余青山資金鏈斷裂，背上了上億元債務，自己也從昔日的“勞模”，變成了“老賴”。

響應號召“十年樹木”后被要求砍伐

余青山的造林行動始于25年前。2000年初，余青山先后任職漢壽縣酉港鎮外洲蘆葦場場長、酉港鎮連友村支部書記，并當選漢壽縣人大代表、常德市政協委員。“那個時候常德市里推出‘五個百萬畝工程’，我們縣里當時的口號是‘項目立縣’，書記在各個動員大會上都在提及鼓勵植樹造林。”余青山抓住機會，響應政策，決定率先投入到植樹造林的行動中。

彼時，涉及各個地塊歸屬的漢壽縣各級政府及部門先后在屬地西洞庭湖濕地保護區內出租了荒地，進行植樹造林，并及時為包括余青山在內的造林農戶辦理了《林權證》。

記者查閱了常德市人民政府官網的公開資料，2002至2004年，常德市人民政府工作報告中連續三年提及“五個百萬畝工程”的推進成果，均重點提及積極發展楊樹、珍珠、種草養畜等產業項目。其中2003年的工作任務中提及，繼續推進“五個百萬畝工程”，重點抓好楊樹、高效養殖水面和種草養畜，力爭達到楊樹100萬畝、高效養殖水面100萬畝、人工牧草和飼料糧100萬畝，養殖業占農業總產值的比重達到58%。

漢壽縣人民政府官網上轉載的一篇報道證實：“余青山是漢壽縣酉港鎮連友村村民，2001年，他積極響應政府號召，在西洞庭湖荒洲河灘上造林育林，先后投入資金8000多萬元，種植歐美黑楊面積達7.5萬多畝，成立了大型楊樹開發有限公司，帶動全縣1800多戶農民增收， 2011年被授予‘湖南省造林模范’‘全國綠化先進個人’，2013年被授予‘全國造林模范’。”“（余青山）先后為扶植楊樹造林戶無償提供樹苗11萬多株，資助資金達10多萬元，帶動鄉村80多戶農民造林致富，先后為鎮村辦公益事業捐款捐物價值數十萬元。”

轉折發生在2017年。“縣里突然之間就刮起了一股砍伐楊樹的‘風暴’。”2017至2020年，余青山多次接收到當地政府下發的紅頭文件，責成全面清理西洞庭湖濕地保護區內的歐美黑楊，要求及時進行砍伐，并“對砍伐的歐美黑楊按標準每畝給予一定的補助。”

種了十多年的樹，突然說要全部砍伐清理，余青山不舍。但面對環保壓力和多次紅頭文件的通知，他也只能選擇配合政府工作，將十幾年的心血全部砍伐。他表示，作為“勞動模范”“造林大戶”，的確有義務主動配合政府工作，發揮帶頭作用。最終在規定時間內將61045.8畝楊樹全面砍伐、清運，涉及地塊41塊，直接虧損超過1.315億元。“大部分林木都沒到成熟期，損失追不回來。只有20%左右成材了可以賣錢，追回了近千萬元的損失。”余青山說。

2018年1月8日 漢壽縣政府工作報告顯示：“我們眾志成城，傾盡全力，僅用9天的時間，集中清理濕地保護區歐美黑楊5.08萬畝，還西洞庭湖一湖清水。”

漢壽縣人民政府官網2020年的一份公示文件顯示，“自1977年歐美黑楊引進洞庭湖以來，西洞庭湖保護區在當時一系列政策刺激下，種植了大量的黑楊，截至2010年底，西洞庭湖保護區楊樹種植面積高達15.5萬畝。2011年至2016年，清理黑楊凈減楊樹3.3萬畝。2017年中央環保督察時，保護區黑楊種植面積12.2萬畝。”

彼時余青山的“犧牲貢獻”也得到了政府、媒體的充分肯定。酉港鎮人民政府為他開具了“積極響應政府號召，并給予大力支持”的證明，當地報紙在頭版頭條刊登了他從植樹到砍樹的事跡，也有媒體發布評論文章，稱“應該記住‘余青山們’作出的貢獻。”

坦然接受榮譽的前提，是余青山“相信了漢壽縣政府會妥善解決砍樹毀林的補償問題。”但余青山告訴記者，截至目前，他都沒有收到“合理補償”。

“以獎代補”？損失或超1億元

?收回僅兩千多萬元

余青山告訴津云記者，決定砍樹的時候，一是為了支持政府工作，二是相信政府能夠依法給出“經濟補償”，不會給他們這些造林者造成太大的經濟損失。但令他沒想到的是，樹砍了，損失卻遲遲沒有得到合理的補償。

2020年底，當地媒體報道稱，漢壽縣委、縣政府在縣財政每年拿出3000多萬元資金對楊樹種植戶進行獎補，盡量減少種植戶的損失以保障民生。

余青山也證實，當時共計收到了政府“以獎代補”的2300余萬元。“就是誰種植、誰砍伐，政府按照折合平均每畝給了400多元”“是砍伐樹木以后支付給工人的工資。”但在他看來，這兩千多萬算得上杯水車薪。

他給津云記者算了一筆賬，帶頭砍伐楊樹后，按照實際投入的成本計算，每畝林地虧損約為2154元，砍伐6.1萬余畝楊樹林的虧損共計1.315億元。這還只是成本損失，不包括造成的經濟效益損失。余青山認為，根據常德市人民政府2015年發布《常德市集體土地征收與房屋拆遷補償安置辦法》中給出的“青苗、地上附屬設施包干補償標準”，經濟林每畝的補償標準共計8300元。按此標準的實際補償金額應為5億余元。

上述官網轉載2018年的報道中也證實，“去年（2017年）11月，漢壽縣打響楊樹清理攻堅戰，余青山以大局為重，花了10天時間，帶頭砍光了自己種植的約2.5萬畝歐美黑楊，直接經濟損失達5000多萬元。”

除此之外，余青山還向記者提及，除了上述因涉及濕地保護而砍伐的楊樹林，他承包的另一片約5500余畝林地被漢壽縣滄港鎮政府和漢壽縣水利局沅南水利會征用為砂石采區，造成林木倒塌。“當時沒有通知，也沒有進行征收補償，就開始采砂了。”余青山說道。后續他就這部分損失多次與漢壽縣進行溝通，縣國資中心評估后的補償價格是2177元/畝，“這個評估沒有征得我的意見，我認為也有失公平。”余青山認為，這部分損失同樣應適用于常德市文件中的8300元/畝的標準進行補償。

“發信息，信息不回，說多了就安排下面的工作人員、秘書見面，見面以后就是你推我，我推你，一直沒有人來管。”余青山多次找到當地政府協商補償方案，截止目前尚未得到正面回應。

余青山公司的資金鏈斷了，背上了一個多億元的債務。“楊樹砍了，榮譽給了，資產沒了。”他告訴記者，隨著金融部門撤貸、合作公司撤資、股東退股、銀行催收貸款、多家銀行和個人討要債款已訴至法院，“我與老婆已被限高，變成了老賴。”

與余青山存在同樣困境的還有當地另一種植戶陳漢進。他告訴記者自己涉及補償的林地面積沒有余青山那么大，但也有兩三千畝。他說道：“植樹造林是一項長期回報的事情。”楊樹生長周期10-15年，按照十年一個周期來計算，每一畝林地僅樹苗成本就達到800多元，此外還包含其他種植和各項維護成本。一般情況下最終收獲的純利潤約為5000元/畝。“但政府給的‘補償’只有幾百元，這個費用完全不夠。”陳漢進表示，“就我自己來講，我有兩三千畝的地方，那損失都是幾百萬的。”

更令他感到焦慮的一點是，他早年憑造林項目申請的融資貸款如今已無力償還，“我怎么還呢？我本來是靠植樹的長期效益去還錢的，但現在還沒到收益周期，樹就已經砍了，我怎么辦呢？”

工商信息顯示，2021年湖南省農業信貸融資擔保有限公司向陳漢進及其所在公司提起訴訟，陳漢進被執行約744萬元，2022年被恢復執行5萬元。“我沒有能力償還。”他告訴記者。

余青山告訴記者，在當地，還有一部分像他和陳漢進這樣的種植戶，因植樹、砍樹深陷債務危機。

當地政府：“給了三四千萬元”

?“肯定不能讓他虧本”

針對以上情況，津云新聞記者撥打了常德市人民政府的電話，相關工作人員表示：“值班人員不掌握具體信息，不了解情況。建議撥打漢壽縣人民政府電話咨詢。”隨后記者根據漢壽縣人民政府官網公開的郵箱地址發送郵件核實情況，對方回復：“咨詢投訴可前往縣長信箱或撥打縣長熱線，郵箱不接受動態信息報送。”記者根據回復給出的信息多次撥打“縣長熱線”，均提示“號碼不存在”。

10月31日，記者再次通過電話、留言等方式聯系漢壽縣政府。一名工作人員主動打來電話，稱將盡快核實相關情況并予以答復，但還需要進一步“走流程”。他告訴記者，31日接到反饋后他第一時間向上級領導匯報了相關情況，也聯系各個涉及部門查詢歷史資料進行核實，但得到最終結果還需要等待一段時間。他表示：“事件過去的時間比較久，當年砍伐的面積比較大，有幾萬畝，涉及的金額數額比較大，所以需要各個對接部門的同事找到‘歷史資料’，盡快核對。”他告訴津云記者，“錢肯定是給了，但因涉及的單位、部門較多，參考標準有所不同，具體情況還需要進一步核實資料后再給出答案。”

11月3日，該工作人員再次聯系記者答復，稱因時隔太久，涉及部門較多，初步判斷“數據之間還存在打架的問題，部分佐證資料體現得不是很清晰，需要進一步核實。”他告訴津云記者，“當時對接的領導也好、工作人員也好，基本上都換了，具體怎么協商的確實不太清楚。”但他同時表示，“初步看下來當時給了他（余青山）三四千萬元，肯定是不能讓他虧本的。”

當被問及具體的補償標準，為何會產生分歧，以及近期與余青山的溝通情況等。該工作人員表示：“不清楚。”

余青山告訴記者，先鼓勵植樹，后又要求砍伐，核心原因在于涉及的西洞庭湖濕地被列為自然保護區。公開資料顯示，植樹造林所涉及的漢壽縣境內西洞庭湖濕地在1998年被湖南省政府批建為省級自然保護區；2002年1月被列入國際重要濕地名錄；2014年獲批國家級自然保護區。

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自然保護區條例》第二十六條規定，禁止在自然保護區內進行砍伐、放牧、狩獵、捕撈、采藥、開墾、燒荒、開礦、采石、挖沙等活動；但是，法律、行政法規另有規定的除外。第二十八條規定，禁止在自然保護區的緩沖區開展旅游和生產經營活動。

余青山不解，“那么當時漢壽縣政府鼓勵在西洞庭湖內植樹造林，向我們出租荒地、并辦理《林權證》的時候，是否清楚相關的法律情況？事后是否也有責任妥善安置補償問題？”

對此，津云記者咨詢了法律人士。北京澤亨律師事務所律師胡磊表示：

余青山種植行為完全基于地方政府的行政引導與合法許可，余青山及其他種植戶是出于對政府公信力的信賴開展種植，主觀上無違法故意，客觀上遵循了政府規劃與要求，早期種植行為不具備違法性。

2017 年政府要求清理歐美黑楊，目的是維護濕地生態環境，這一清理行為本身具有生態合理性，不能以此倒推此前基于政府許可的種植行為違法。

而針對砍伐后涉及的經濟補償爭議，胡磊解釋：“損失補償標準應基于相關文件中的法定依據與實際損失情況確定，不能以政府現行的 ‘以獎代補’ 低標準為準。”首先，應優先適用常德市人民政府2015 年發布的《常德市集體土地征收與房屋拆遷補償安置辦法》，政府僅按每畝四百多元支付 ，遠低于法定標準，不符合足額補償原則；其次，需以實際直接損失為基礎，砍伐六萬一千多畝楊樹的直接虧損超一億元，這一數據若經林業或物價評估機構核實，應作為補償的核心依據；最后，還需兼顧種植戶的合理預期收益，楊樹生長周期長達十至十五年，余青山種植的樹木尚未進入完全收益期即被砍伐，政府應適當補償這部分預期收益，以彌補種植戶因政策調整承受的額外損失。“若政府拒絕按上述標準補償，種植戶可通過合法途徑主張權益，要求政府兌現此前的補償承諾。”胡磊表示。

余青山告訴記者，自己目前沒有足夠的財力和精力支撐司法程序，“我現在連起訴的錢都沒有。夫妻都成了被執行人。”唯一的希望就是不斷地和政府溝通，盡早把補償款要回來，解決燃眉之急。

（津云新聞記者彭俊勇 實習記者韓煦 圖片由受訪人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