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期,各地推動技術經理人隊伍建設的政策紅利不斷加碼。10月26日,沿滬寧技術經理人聯盟成立,上海“未來技術經理人培育計劃”啟動。10月25日,北京懷柔科學城啟動生命科學領域技術經理人培養計劃。今年早些時候,四川、陜西、深圳等地紛紛出臺技術經理人培育計劃,科技部首次出版技術經理人分級教材。
“技術經理人”政策暖風頻吹,他們在一線的工作推進情況如何?面臨哪些現實挑戰?政策資源的傾斜又是否真正緩解了這些問題?帶著這些疑問,澎湃研究所研究員于10月底采訪了來自上海、蘇州、鎮江和寧夏的5位一線技術經理人。
誰是技術經理人?
技術經理人是一份處在加快培育期的新興職業。資料顯示,與發達國家相比,中國科研人員與技術經理人的配比不足100:1,歐洲該比例為25:1。2023年,中國按折合全時工作量計算的研發人員總量為724.1萬人年,理想技術經理人折合全時工作量應該為7.2(中國配比)到181.0(歐洲配比)萬人年。
然而,《“十四五”技術要素市場專項規劃》提到2025年“技術經理人數量突破3萬”。假設該目標已經實現且3萬人為全年全職工作(實際上大部分為兼職工作),那么中國技術經理人隊伍還面臨3.2-178.0萬人左右的缺口。
2022年,技術經理人被納入《中華人民共和國職業分類大典(2022版)》,被定義為在科技成果轉移轉化和產業化過程中,發揮組織、協調、管理、咨詢等作用,從事成果挖掘、培育、評價、推廣、交易并提供金融、法律、知識產權等相關服務的專業人員。
目前該職業尚未進入《國家職業準入資格目錄》,從業仍屬開放狀態,沒有統一的準入標準或國家級資格要求。科尋科匯(上海)科技服務有限公司項目經理肖曉告訴澎湃研究所,現階段市場上所謂“持證”技術經理人,所持證書多為科技部火炬中心頒發的國家技術轉移專業人員能力等級培訓結業證書。
業內一般認為,只要在技術轉移鏈條中承擔關鍵環節的人——無論是項目對接、成果轉化、知識產權評估,還是投融資服務——都可視為廣義上的技術經理人。“只要手上有某種創新資源,就是一個潛在的技術經理人。如果能用優勢資源夠盤活更多要素資源,就是一個合格的技術經理人。”肖曉說。
當前中國技術經理人大多為兼職,全職者多集中在有財政撥款的事業機構。兼職技術經理之人典型的主業工作包括,第三方企業員工、高校成果轉化人員、企業科研崗人員,以及園區、協會、孵化器或事業單位中從事企業服務的人員等。
技術經理最大挑戰是企業創新預算縮減
政策紅利持續釋放,但市場情況并不樂觀。五位受訪的技術經理人不約而同地指出,當下行業面臨的最大挑戰,是企業創新預算收縮。
首先,企業普遍“沒錢”買新技術。昆山市工業技術研究院技術轉移部主管徐聞帥在昆山從事技術轉移工作已有7年經驗。他直言,受經濟下行壓力影響,企業當前普遍“先保生存,再談發展”。在這種環境下,創新投入普遍被壓縮,外部新技術采購預算持續縮減。
銀川市技術經理人協會秘書長、連理(寧夏)科技發展有限公司總經理崔澎虎深有同感:“很多傳統制造業企業明知道產品可能被淘汰,仍堅持‘先生產著’,直到被市場逼到無法維持才考慮轉型。他們不敢把有限的資金投向未知的新領域。”
其中,中小企業支付能力有限;大企業雖重視創新,但往往已經有較為成熟的開放式創新體系,技術經理人能夠開發的空間較少。肖曉指出:“去掉兩端之后,我們能切入的市場其實很小。”
目前存在外部創新需求并具備一定支付能力的,是位于“高新技術企業”附近的中間層企業:一類是尚未達到高企、希望沖刺高企認定的企業;另一類是剛剛達標、正面臨復審壓力的企業。這類企業的創新需求相對明確,且有政策驅動的外部技術采購動力。
此外,不同行業的技術更新成本也直接影響技術經理人的切入空間。崔澎虎提到:“如果更新換代成本動輒上千萬,比如化工行業,企業很難愿意冒險;但見效快、投入小的行業,比如農業,對技術經理的接受度相對更高。”
技術經理人日常面臨的“頭疼事”,還包括企業對這一職業認知不足,交易中常提出不符合行業規范的要求。比如,多數中小企業缺乏技術儲備,對自身技術需求了解不深,卻又急于解決生產或創新難題;他們擔心創新失敗,不愿承擔風險,希望技術經理人可以“保證”花錢買了某項技術能解決問題,甚至要求簽“對賭協議”,希望項目失敗后可以退費。
還有不少企業延續傳統做法,希望繞過技術經理人,通過前期業務搭訕,直接與高校或科研人員對接,將其牽線搭橋視為“熟人幫忙”,而非專業服務。這種認知偏差,使得雖然企業技術需求雖然旺盛,但實際付費意愿低,這也成為技術經理人市場化發展的主要障礙。
相對規范的是政府組織企業發布的技術需求榜單,但技術經理人表示“揭榜掛帥”實際較難跟進。“企業當前的技術需求就是未來產品的賣點,這是一種商業秘密。很多榜單上公開的技術需求,其實是企業應付政府的虛假需求,”一位技術經理人指出,“或者是行業共性難題,這些技術門檻高、資源需求大,也很難解決。技術經理人要自己判斷,需求是否為真,自己是否有能力跟進。”
以上種種原因,技術經理工作的項目周期長、成功率低、回款慢,使得全職從事技術轉移幾乎不可持續。受訪者普遍提到,技術轉移項目從洽談到落地、再到形成效益和回款,周期往往長達半年甚至一年。“假設有100個真實需求,能順利初次對接的不到一半,二次對接的有七八個,最終成功的只有三四個。”肖曉說。
回款機制也加劇了壓力。許多企業僅在項目完成并驗收后一次性付款,前期無定金、無保障。因此,技術經理人多為兼職,“要是靠技術轉移吃飯,無論機構還是個人都難以維持生計”。崔澎虎指出,從長遠看,這不是一件好事:“兼職工作讓經理人難以全身心投入,服務質量和持續性都受到影響。”
技術經理人認為垂直賽道培訓更實用
多位受訪者表示,業界評價技術經理人,不看“持證”,看“懂行”。
鎮江宏祥自動化科技有限公司負責人、江蘇大學農業工程學院教授潘元志自2000年開始在上海、蘇州、鎮江等地從事技術轉移工作。他表示,“在垂直領域有積累的技術經理人,更容易獲得企業信任。垂直性的技術知識能讓企業覺得你比他們看得更遠,也更懂行業。” 昆山市技術經紀人協會秘書張宇翔也認為:“你能聽懂企業講的痛點,他們才會愿意和你合作。反過來,如果你連行業都不熟,企業很難信任你的判斷。”
然而,目前市場上技術經理人多以執行項目流程為主,并未深入掌握某一行業的知識。與這相關的是,當前市面上的技術經理人培訓以通用培訓為主,目的是啟發服務意識,而專精行業的深度培訓少,不能覆蓋一線技術經理人的實踐需要。
肖曉介紹,目前主流的技術經理人培訓以“國家技術轉移專業人員能力等級培訓”為主,課程內容多為普惠型模塊,主要面向園區、協會、企業服務部門等,從政策、流程和管理層面培養科技服務意識。此類課程通常由政府主導購買,用于提升園區整體科技服務意識。
相比之下,面向特定行業的“垂直賽道培訓”更具實踐指導意義。肖曉所在的國家技術轉移東部中心曾開設醫療器械、低空經濟等專題培訓班,吸引了大量從事科研與產業轉化的學員參與。肖曉表示,這類課程的專業性更強,學員間的信息溝通效率也更高。“參加這種班的經理人,更容易在行業內形成資源鏈接,推動真實項目轉化。”
也有技術經理人指出,要構建有層次的階梯式培訓,通用課程適用于入門,高階課程應該面向具體行業的知識和資源交流。崔澎虎說:“在技術經理人剛入行的時候,普惠型培訓能幫助從業者建立基本認識,但當技術經理人進入成長期,這些知識就不夠用了,此時應該再選擇細分方向深入學習,如此路徑更合理。”
技術經理人呼吁出臺專項政策,建立業內交流機制
當前行業對技術經理人的綜合能力也提出了更高要求。企業期待,技術經理人不僅需具備技術專長,還需要金融、法律、會計及產業戰略等綜合能力。崔澎虎表示:“很多技術經理人只懂技術,對法律、金融、會計和跨學科知識不熟悉,很難與甲方高效對接。”然而,當前行業缺乏內部交流平臺,不同領域技術經理人之間缺少交接和溝通,導致資源分散。
因此,業內呼吁成立技術經理人協會類組織,以促進業內的資源整合與交流。崔澎虎推動了銀川市技術經理人協會的成立。他介紹,銀川技術經理人協會邀請律師、會計師及高校校友會加入,目的就是將技術、法律、財務等環節關聯起來。張宇翔曾在多家技術轉移機構擔任金牌技術經理人,他認為技術經理人的資源盤活和協作可以在協會框架下進行,以更有效地服務企業創新需求。
此類組織在跨區域協作方面也有作用。比如沿滬寧技術經理人聯盟溝通各地優勢資源,更好地服務沿滬寧地區的企業發展。肖曉目前代表國家技術轉移東部中心牽頭沿滬寧技術經理人聯盟的籌辦工作。他說,上海高校或初創企業發展到一定階段,會有產能落地需求,但本地政策支持有限。通過聯盟,我們可推薦技術經理人前往沿滬寧其他地區,尋找政策與產業匹配的場景,幫助企業落地并獲得生存和發展機會。
最后,業內人士呼吁出臺技術經理人專項政策,規范行業秩序,提振行業信心。目前,大部分地區涉及技術經理人的政策較為零散,主要出現于其他專項政策的配套措施部分。業內認為,即便支持金額不大,也希望政府專門面向技術經理人的發展出臺支持性文件,體現官方對該職業價值的認可,并樹立一定的規范。
潘元志建議政府成立省級技術經理人協會,或者在不同的產業協會中下設技術經理人部門,凝聚行業人才。協會再針對細分領域或支柱產業,邀請專家進行專業培訓,再下沉至企業服務,潘元志說,“同時,希望制定統一標準交易協議模板,解決目前各地模板不統一、缺乏規范的問題。這不僅有助于提升技術交易效率,也能規范操作流程,增強行業整體服務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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