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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水之白鐘此奇
作者:連正忠
一
我居然鬼使神差般,又一次踏上了這條時隱時現于山重水復間的武夷之路。
不就是那一條無時不在召喚我的路么?上一次,我還為這片山水勝地寫下了一段文字,原是一闋《沁園春·重游武夷》,仿若吉光片羽,搖落心頭,直擊魂靈:
歸去來兮,布履云衫,一筏順流。對丹山秀色,撲來兩岸;摩崖石刻,訴論千秋。玉女情長,桃源夢短,萬丈懸棺誰個留?蟲聲里,探紫陽遺跡,又上天游。
無邊思緒悠悠。是九曲翔旋任自由。問天心明月,我身何寄;云窩隱者,我夢何求?巖韻重開,閩琴再鼓,滿座清風蟬自啾。疏籬下,只一川青野,細數羊牛。
真是無處不景,物華無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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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源:大武夷文旅/公眾號
此番,我看中的是距武夷山市區五十公里外的上梅鄉茶景村。那是柳永故里,抗金名將吳玠、吳璘兄弟倆的鄉土,也是白水、籍溪兩先生隱居的所在,朱松死后就埋在那里。這里古屬五夫里,村名白水,山曰鵝子峰,還有一條籍溪,還有翁氏望族一門四代才俊輩出的風雅,劉子羽、劉子翚、朱熹、呂祖謙、黃干、張栻、蔡沈如鳳來儀的生命軌跡。
一個古村落竟牽扯出那么多名頭,這就一定要去了。
昨晚,頭枕九曲,一夜濃睡。一大早醒來,一句“今天去白水”,讓室外雨打窗欞的聲音也滿含興奮。到上梅,還是雨。遠山如黛,近水籠紗,連同車馬人物都融化成印象派的畫意。顛簸中,遙想當年柳永進出白水的踽踽身影,這方山水也便兼具了詩的跌宕,詞的節奏,樂的旋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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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源:大武夷文旅/公眾號
我們先到地尾村寺門看了東峰寺和朱松墓,然后再往茶景。這種行程安排的意圖顯而易見,重頭戲當然應放在后頭。據說東峰寺就是柳永筆下的中峰寺,遠遠一望,局促在山腳下,深陷于山坳里,身旁安臥著幾棟簡陋的民房。倒是半山腰中的朱松墓格局宏大,在幾十棵古杉的護衛中,凌凌然志向高明,氣勢奪人。還是雨,滂沱如注,天地一色。七月的武夷山區,雨怎么會下得這樣大?這是一種莊嚴儀式,一次隆重洗禮,仿佛游子近鄉情怯的先行準備。訪古探奇我不喜歡輕易抵達目的地,那樣未免直白乏味——歷史是行進中的曲折,是大雨滂沱下的泥濘小徑,是幽暗深處旋轉的隱秘寶藏。
二
終于踏入白水,透過雨簾,一片混沌。稀疏而不規整的房舍,搖曳著的望不到邊的荷花,鵝子峰遙遙地對峙,依稀可辨,恍如柳永婉約的詩境,吳冠中暈染的江南,東山魁夷剛剛完成的水墨畫意。
沒想到柳永故居就在白水村頭。打傘走近,雨腳飛濺。那兩棵著名的羅漢松就在風雨中挺立,茂盛而高古,據傳是柳永親手栽種。很大程度上,我是因了它們的招引,與柳永才有了如此具象的貼近。給我們講解柳永與白水掌故的村支書饒水生是軍人出身,一路快人快語,語氣里帶著自豪。他說:“這是路邊村,有七十二戶人家,沒一家姓柳的。柳永的遺物就剩下這兩棵羅漢松了,前些年有人出高價要買它,我們當然不同意。你們看樹邊的那塊田地,就是當年柳家的荷塘,旁邊則是房屋舊址。如果這樹沒了,我們對得起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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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源:大武夷文旅/公眾號
剛才臨近白水時,饒書記就招引我們在遇仙橋逗留了一下,說是這里每年的三月三,是遇仙橋祖師爺生日,竟也與羅漢松有關。傳說那一年三月三,柳永也去看熱鬧。有仙人見他氣宇不凡,卻有點瘦弱,臉色黃黃的,有病的樣子,便建議他該去種幾棵常青樹,于是就有了這兩棵羅漢松。但據檢測,兩棵樹的年齡約為三百年,離柳永太遠。與時間對峙千年,一棵樹的等待再執著也可能衰朽,可白水人卻執意地認為是柳永遺物,讓其高高地聳立在他們心中,與鵝子峰兩相呼應。他們一定覺得柳永飄然遠去的生命在故鄉要寄以物象,否則鄉賢的精魂便無處安放。這兩棵羅漢松實在負載了太多歷史與現實的沉重意愿。
但大雨中,我的心中只有柳永。我干脆拋開雨傘,仰頭望向樹冠,然后在兩棵羅漢松前緩緩踱步,試圖找尋與柳永目光對接的瞬間,體驗與他人生初始足跡的某種重疊。猛然回看,身后滿地零落的松針,分明是柳永散落于民間的一個個長短句,交錯著跳躍著閃爍著,千年風雅。
我們本打算下午登鵝子峰的,但這場雨打亂了原計劃,于是到村部喝茶,說天氣,說農事,說柳永。窗外的雨總算小了,但今天登鵝子峰也泡湯了。看看已是下午三點,幾個游伴只好打道回府。我是不會走的,同行的作家文則野也留了下來。為文學而固執的人,總能尋到讓匆匆步履停下的理由,那是一種神秘的召喚,那個遙遠的境象已然成為心中永遠的燭照。
三
雨住天開,是該出門了。
重拾一下心緒,翦去蕪雜,一腳踏入田塍。一時好風相從,美景撲面。顯然,白水的妙處正在于這山水的格局,只有在從容的時間里,閑散的心境下,才能得其純粹。這一刻,我表面若無其事,內心卻如綠葉般輕擺,仿似佛教徒俯身貼近大地,與萬物同頻呼吸。我一再打量眼前的景象,心想他們匆匆來去,錯過如此風物,實在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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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源:大武夷文旅/公眾號
忽地,口中蹦出籍溪先生的《答朱元晦》來:“幽人偏愛青山好,為是青山青不老。山中出云雨太虛,一洗塵埃山更好。”確乎,紅埃洗去,一派澄明。放眼望去,雨后的白水,安放在這跨越梅嶺之上的高山盆地,清水芙蓉般。諸峰似瓣,一碧青黛;白云漂浮,鷗鳥翔旋;二水中分,護田繞綠。順著山腳,橫臥著八九個村莊:路邊、廠基、觀堂、景園、陳厝、道林、茶景、新村、走馬店,盡隨心以點綴,依山勢而錯落。這個基本態勢已夠綺麗的了,何況盆地中央一派空闊,美田彌望,溝塍縱橫,沃野流金,五色駁雜,讓人流連不去。
村部周水富主任很熱情,帶我們繞著田地走走停停,感受這散發著獨特氣質的土地。他的話不多,和這里的風一樣,不事雕琢,只幾句點撥,白水村的山水人文便多了幾分生趣,讓你忘了一些傷痛。眼前,一地芳草,瓜果滿架;萬頃田疇,稻谷覆壟。黃與綠主宰著,任意延展,直至平蕪盡處。裊裊娜娜中,仿若牽出一個個神秘的世外桃源。村舍雞犬相聞,農人躬耕壟畝,家庭豐衣足食。千百年來,他們晝耕夜讀,休養生息,營造了一方豐韻,積攢了一地厚實。濃綠滴翠間,你看那家古宅門上的聯句,就透露出這種富足:“宅近青山同謝眺,門垂碧柳似陶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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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源:大武夷文旅/公眾號
白水確實多水。雨后的田野,水汪汪白亮亮的,豐盈而飽滿。
柳家門口的前溪,一水澄波,奔脫脫斗折蛇行。與前溪相對應的是后溪,溪流飄厲而下,和地尾溪聚攏于上梅形成梅溪,與遇仙橋的仙人也有關。還是那年三月三,有仙人帶來兩條狗,廟主只給仙人一個齋仔,狗卻沒份。仙人一氣之下便喚兩條狗顯本事給凡人看看,只見它們由遇仙橋上跳下,從前溪巖壁鉆進又從后溪鉆出來,于是前后溪有了兩個大洞。“鏟掉鵝子山,白水出大官”,仙人本是要帶著狗來鏟平鵝子峰的,打算讓前后溪匯成大湖變為城市,好出大官。結果廟主的小氣導致白水出不了大官,以致此后柳永再努力也只能官居七品。
這傳說有點宿命的意味。然而白水之水,兀自悠悠。溝渠的水,田間的水,荷葉的水,草尖的水,腳下的泥水,連同綠汪汪的稼禾,黃橙橙的煙葉,灰蒙蒙的巴西菇竹棚,都混著泥土的氣息,花草的味道,蟲鳥的鳴叫,青蛙的鼓吹,魚蝦的悠游,農人的吆喝,萬化一收,一齊翔旋。在樸實無華的背景下,淡紫了心中的靈光,過濾了歲月的喧囂,清冽了塵世的浮華,奏響成撥擊心靈的質樸旋律,勾勒出茫無際涯的一抹汪洋。
但隨著對白水歷史人文的了解,我的心情也多了幾分沉重。腳下的這條古道從田野間穿過,田間有可供休息的亭子,一頭通向山那邊的嶺頭、魚厝、上亭嶺和魚仔坵,它映照過吳玠、吳璘兄弟倆從住家嶺頭到白水的匆匆身影,然而當它延伸到山外觀音堂上姑嶺村,又衍生出一個關于“白水”地名的傳說。
姑嶺是浦城到白水到崇安的必經之地,車來人往。這里的一家人開辦了一個酒坊,生意卻不甚好。可那天,不知哪路神仙裝扮的乞丐打從這里經過給他們帶來了好運。乞丐吃到了這家人施舍的釀酒糯米飯,連同他的狗也分享到了。于是,乞丐將吃剩的米飯擲入水井中,用拐杖攪動幾下,頓時,酒香彌漫,井水也便化作了酒水,這家人的生意由此紅火了起來。第二年,那仙人再次路過這里,這對夫婦即向他抱怨沒有酒糟喂豬。咦,人心哪。當他們再次到井里打酒,打上來的已不再是酒,也不是酒糟,而是泉水。泉者,白水也。石縫以出,清雅流麗。白水的村名因了這個警世的傳說而留了下來。然而如今的白水卻稱之為“茶景”,是為上世紀大躍進時代的產物。那時幾個村莊合并為一個大食堂,吃大鍋飯,后來解散了,分成幾個小隊,于是便取茶里和景園兩個村莊的頭一個字,成立茶景大隊,即是如今的茶景行政村。其位于崇安之東,五夫之北,梅溪之源,與周遭幾十個村莊構成內五夫,是為白水村落。
近年來,從村民百姓到專家學者,都有人在呼吁村名回歸歷史,恢復舊名,可卻引來了紛爭。村口石碑“中國傳統村落柳永故里茶景村”中的“茶景”,何時才能換作“白水”?
四
穿梭在這個古風高逸的村落,往事與感懷不斷被激活。大德大賢,俊采翩來,這片土地因此有了歷史重量。
劉子翚如此擊節贊嘆,是在他用以鼓勵同鄉后生的《萊孫歌》中,融入了白水的風流俊秀:
屯田詞,考功詩,白水之白鐘此奇。
鉤章棘句凌萬象,逸興高情俱一時。
耆卿骨朽士特死,澗谷錯莫無晶輝。
后生俊秀何其寡,吾宗喜有萊孫者。
雙瞳點漆面如水,一見使我心神寫。
讀書已通經,學賦已知律。
只今年十三,吐氣成五色。
驪珠出海夜生光,突笴流弦追莫及。
人材有價誰能私,不妨乃翁聊譽兒。
囊中彩筆今付汝,往繼二妙聲名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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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源:大武夷文旅/公眾號
屯田者,柳永。這個從白水走出的一代詞宗,與其兄長三復、三接合稱“柳氏三絕”。少年時,柳永曾拜祖父柳崇的好友鶴梅先生為師,在鵝子山中峰寺習讀。家鄉的山川風物,早已深烙到他的血脈:“念蕩子,終日驅馳,爭覺鄉關傳迢遞”“一望鄉關煙水隔,轉覺歸心生羽翼”“不忍登高臨遠,望故鄉渺邈,歸思難收”。白水,是蕩子柳永的根脈所在,自是他的精神原鄉。
考功者,翁挺,曾任吏部考功郎,與劉子翚、楊時、李綱交好。他們不吝筆墨,夸他“性資英邁,絕人遠甚”“文追古人,識超當世”“羅萬象于筆端,煥丹青于胸臆”。這個簪纓世家,是代有才俊的。從翁仲通及其兒子翁彥約、翁彥深和翁彥國,再到孫子翁挺、曾孫翁蒙之,一門四代,以詩書傳家,翁氏家族被譽為“六桂傳芳”。于今,崇安的翁氏祠堂,還掛著“六桂”聯句。
萊孫,又一個不凡少年,雙眸如水,驪珠明月,吐氣五色,通經知律,一如柳永當年。劉子翚要萊孫學柳詞的鉤章棘句,那構思那章法多么的與眾不同,與翁挺的逸興高情不拘格套的詩歌有異曲同工之妙。
柳永與翁挺都是儒生,二妙聲名,馳譽寰中。而白水村也是出過儒將的,他們是赫赫有名的抗金名將吳玠、吳璘兩兄弟。五夫里的儒學淵藪,養育了文臣武將。兄弟倆戎馬一生,吳玠的《仙人關寒食日感賦》,卻在豪氣中滿含溫情:
牛犍山前寒食日,鵝峰墓下薦觴時。
可憐戰伐勞戎馬,回首鄉關幾夢思。
吳氏兄弟出身于白水武將世家吳辰家族,父祖皆在西北守邊。他們投軍甘肅涇陽,受劉子羽舉薦,得以被宣撫制置使張浚委任。有人說他們是甘肅隴干人,這首詩直接證明了他們的家鄉就在金鵝峰下的白水村,那里還有他們先祖的墳墓。在戰爭前線,他們仍不時有鄉關之思。
五代時翁承贊的《題故居》,刻畫的是白水村另一番風水意象:
一為鵝子二蓮花,三望青湖四石斜。
唯有嶺湖居第五,山前卻是宰臣家。
身為閩王王審知的丞相,翁承贊的家居環境幽雅,青湖居東,嶺湖西列。白鷴漈,鵝子峰瀑布沖擊成的水潭,寬闊而冷寂。
朱熹也為之贊嘆。他在《詠鵝子峰》中,深沉吟詠:
鵝子危峰立水濱,不同鷗鳥共浮沉。
何當道士籠將去,換寫黃庭幾卷經。
白水之濱,金鵝高歌;馬審潭上,鷗鳥浮沉。
朱熹突發奇想,眼前金鵝曲直俯仰、疾徐肥瘦,不正是書法線條的外在物象?王羲之因之而名滿天下。那就讓道士將這只“鵝子”裝進籠里,拿去換取幾卷“黃庭堅”吧。正襟危坐的朱夫子,這回是著實大大地玩了一把幽默的。
鄉賢劉勉之當然是一方高人。《崇安縣新志》記載:“劉勉之草堂在內五夫鵝子峰下,此草堂即劉子翚、胡憲、朱子講學之地也。宅廢址存”,也有人說鵝子峰上也有他的草堂。
劉勉之隱居鄉里,結廬金鵝,不稱政績,卻治學精深,享譽四方。他自況“白水先生”,把居室稱為“白水草堂”,實在是高明之舉。以“白水”命名,足見主人的高潔。一個“白”字,清清白白,自滿自足,不對官場趨炎附勢,不與世俗同流合污;一個“水”字,自潔無象,潺潺淙淙,叮咚自鳴,來無影去無蹤:活奔奔灑脫脫一個高士。
古今隱逸者的精神氣質和行為走向盡在“白水”二字,雖然只是偶合的一個不起眼的鄉村地名。你看“何以解憂,唯有杜康”的那個酒圣,杜康的生身地也叫“白水”,那是渭水河畔華山之麓的白水鎮。華山白水與武夷白水,一北一南,兩相映照,折射出高潔之思與純白之美的君子風范。我甚而懷著嫉妒,“白水”二字,幾千年來被我們的先賢一再占用,賦予了純潔,注入了崇高,化到了他們的血肉之中,用之無愧,我徒有嘆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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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源:大武夷文旅/公眾號
朱熹愛白水,連同那里的女人。一方靈山秀水的孕養,白水的女人自是水靈靈的,不同凡響,否則怎能打動道學家進而將她娶回家去?這知書達禮的女子,便是劉勉之的令愛劉清四。而在劉氏這邊看來,求婚者當不在少數,劉家最終選擇了十九歲便高中進士的朱熹為婿,也是門當戶對,盡管他是個孤兒,盡管他臉上布滿曲折有致的北斗七痣。
當初,朱松與劉勉之相識比諸人都早,且感情深厚。臨終前,朱松“深以后事為寄,且戒熹往學之”。劉勉之果然不負重托,慨然為經理其家事,并葬朱松于五夫里西塔山。而后諸先生于六經堂、白水草堂、文定書堂為說圣賢,教學門戶,終日娓娓而無倦色。是春風化雨,隨處點撥,使無數受學者得到最高等級的教育。
從五夫到白水,劉子翚每有拜訪劉勉之,總要帶上二三子,去聆聽白水先生的教誨。一心向學的朱熹,居敬持志,循序致精。每每執經問道,垂訓最多,故《宋史》會說“熹之得道,自勉之始”,而朱熹則說籍溪先生為師最久。視朱熹為子侄的劉勉之,終至于讓這個得意門生成了“女婿半個子”。這一來,劉勉之、劉子羽、劉子翚,便成了朱圣人的岳父、義父、師父。
白水劉勉之、屏山劉子翚、籍溪胡憲,人稱東南儒宗,亦即武夷三先生。他們以書堂為載體,開設講壇,教育相鄰俊秀子弟,做著“人”的事業:開啟心智,打通文脈,重修身教化,講經世致用,論名節而輕利祿,才培養出了像劉拱、劉玶、劉懋、魏掞之、朱熹、林之奇、方士繇、黃銖這樣卓然不群的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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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源:大武夷文旅/公眾號
殊不知,這一眾鄉賢不經意的用心加持,已然肩負起了巨大的文化使命,點燃了南中國的文化燈塔,培養了劃時代的文化巨擘,從而構建了獨樹一幟的思想體系,形成了具有師承意義的人才群體和理學基地,為挽救延續千年而日益式微的儒家學說做了慎重的準備。
果然,朱熹及其理學人物一經出道,漸成風勢,猛力一推,中國文脈又昂昂然勃興起來了。
中華文明幾千年綿延不斷,生生不息,正是代有傳人的薪火接續。我為生長在這樣的國度而無比自豪。忽而想到道南理窟、閩學乃大的高山景行,于是我寫下了這樣的聯句:
繼吾道于不孤,濂溪建溪,一棹風波揚理氣;
扶泰山其欲頽,孔學朱學,兩肩日月照文心。
行行復行行。在這片足跡所至的田野村落間,我無時無刻不感受到圣賢的精神與我同在。他們仿佛剛剛離去,很快就要回來,話題仍舊,茶水正溫。我期待著一場邁古超今的盛大聚會,以慰撫我內心亙古的寂寞。今天,總算達成了。
這個古村落,竟與如此多的古圣賢有著如此密切的關聯,真可謂“白水之白鐘此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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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源:大武夷文旅/公眾號
當初,朱松托孤武夷三先生,他看中的不僅是友情,更是五夫里的人文氣息。這里鐘靈毓秀,俊才輩出,堪稱“白水現象”。難怪學者周篤文會認為:“白水,武夷文化蘊育之源頭。”雖說白水文化發端于唐末五代,但周先生的話顯然另有指向,他是在表明白水文化所達到的廣度、高度和深度——白水,這個精神高地,這個文化坐標,在中國文化史上確是該留有一筆的。
我這么邊走邊想,不覺已遠山蒼蒼,暮色漸合。人家屋頂的炊煙正蓬蓬勃勃,輕巧地篆寫著鄉間的安詳與豐腴,成群的雞鴨搖擺著正欲歸籠,孩子們還不想回家,而白水就要歸于秋之實夢之鄉了。此刻,這個清靜立體的村野正在我的讀取中漸漸鮮活起來。
白水的夜,是與別處不同的。從村里老唐舊館走出,已近八點。饒書記說,你們好好看一下白水的夜晚,很少有人在村里過夜的。透過綠化樹,我看到一條水泥街道寬敞在新村中央,不時從那頭傳來幾聲沉悶的狗吠,幾叢昏暗的燈光稀疏在參差的屋角。周水富家的雜貨店也亮敞著,店里歡聲笑語,外面不時晃動著憧憧身影。遠山都模糊了,唯有鵝子峰的輪廓起伏在天邊。我揣測著千百年前先賢在此度過的日日夜夜,在星光的照耀下,在夜色的覆蓋中,他們在哪一寸光陰里進入到夢的淵藪。今夜,我與圣賢同在,分享這夜的深邃,這夢的安謐,我做了幸福的人。
五
鵝子峰下,一夜酣眠。早上醒來,已是滿窗旭日,一地陽光。我興奮地跳下床:“上鵝子峰!”突然傳來敲門聲,開門一看,是文則野,他已到村外繞一圈回來了,激動地說著白水清晨的種種妙處。
登鵝子峰是此行不可省略的一筆。那是看罷羅漢松、領略過白水村野后的華彩段落。整一整衣襟,理一理思緒,懷著朝圣般的心,仰頭望一眼鵝子峰,低頭看看潮濕的土地,踩腳在柳永的千年足印上,便開始援蘿攀爬了,全然不像有人告誡的那般艱險。
上山的路原先全用石頭鋪就,彎彎曲曲,直通山頂,可如今卻成了機耕路,黃泥裸露,亂石閑拋,一問才知道是三年前有人為了運出山上的毛竹而開鑿的。很難想象這是近年所為,我心中由對白水的那種自豪感中頓然生出幾絲不快來。白水人如果沒有走出狹隘的功利藩籬,又怎能迎接沖著這塊土地而來的朝拜者?我們一路為此遺憾,卻也為還能看到時斷時續的石板路而驚喜,周水富主任卻在為當時阻止開鑿不力而自責。但他理解文化人的想法,帶我們從荊莽中走了幾段未被開鑿的石板路。它們之所以留存,是因為過于曲折陡峭的緣故。沿山勢拾級而上,看石板幽幽生輝,四周彌散著隱秘的山野氣息。正是這種曲徑通幽的迷惑,仿佛歷史的脈絡,值得玩味,攀登者在坎坎坷坷躲躲藏藏的旋轉中,獲得了上鵝子峰的個中樂趣。想想當年這條路上絡繹不絕、前呼后應的情形,你不能不為那濃厚的人文氣息所感染。
鵝子峰,一個永恒的坐標,矗立在人們心中。它由兩座山峰組成,一西一東,左公右母;雙峰入云,擎天拱翠。往西是崇安,公鵝開道,母鵝追隨;往東是浦城,迎著太陽升起的地方,公鵝護著母鵝走。白水在鵝子的羽翼下溫暖恒春,孵化成一個花團錦簇的玉寶盆,四萬三千畝土地風水暢達,寶地生金。
是白水鋪墊了鵝子,是鵝子成就了白水。清人彭好古該是武夷山開山始祖彭武彭夷的后代吧,在他撰寫的《彭氏宗譜·金鵝峰記》中,對鵝子峰有過生動的描繪:
閩為山水名區,而崇則據山水之勝。南入武夷,其特出也;東若金鵝峰,亦邑之望山。孤峰特秀,三面巉削,惟東北一徑可通。其中有山壇、竹井、仙蛻,有石洞,最險有香臺,最高若馬跡、若仙乳,最奇處如磨盤石,插劍跡,亦皆名跡可紀。
昔有大賢結廬山麓,自元而后,日就荒蕪,草堂久傾,鞠為茂草。我祖于明初購此山而辟之,于是遠近之墨客騷人至此不絕。予樂茲山之峻而秀也,嘗登其頂而望。東則西浙之山川隱約如見,西則武夷三十六峰也。崇之八閩護其北,五夫之市厘在其南。馬審潭注其陰,白鷴之漈介其足,時見禽鳥飛翔,云霞舒卷,此中勝趣非培土婁可比也。滄海桑田,變化萬狀,吾又怎能測數世以后山之風景,一如舊時也哉?
彭好古的先祖于明朝初年買下金鵝峰,對其進行開辟利用,對已荒蕪的山麓十賢名居進行修葺,于是引來了無數墨客騷人,儼然成為旅游勝地。
這是彭氏家族的大手筆,足見其實力之強品位之高。面對鵝子峰的滄桑巨變,彭好古發出難“測數世以后山之風景,一如舊時也哉”的感慨。確實,一千年前,當柳永登鵝子峰生發感慨時,顯然難以預料白水人才輩出、山路濟濟的景象,而朱子也難以料定之后草堂久傾、山路沉寂的局面。我們呢,我們在步前賢之后塵,在歷史的過道面前無所適從。然而,踏往金鵝峰頂的腳步,卻回蕩著心游萬仞、思接千載的豪情。生命的沖動來自心靈深處的久長釀造,今生我注定要與白水鄉賢深層遭遇。那是遠年的一束靈性之光,泠泠然穿越時空而來,相互碰撞,達于默契。
我們是向著西面的鵝子公峰去的。周水富說山頂上曾有寺廟,有劉勉之講學處,小時候他常上去,樹木好多好大,黑咕隆咚的,很恐怖。說話間,跨過一道石檻,現出一個豁口,山頂便到了,一望空闊。忽而山風入懷,落葉飄紅。更見古木森森,枯樹高舉,朽株橫地,勁竹凌空。
環顧四周,那塊坪地該是遺址吧。布局分割有致,可見墻根壁角,亂瓦殘磚。我猜想,這定是中峰寺故址呀。繞著廟基轉來轉去,斷定它坐南朝北,三進三重,門前廣場面崖臨深,與諸峰遙相對應。
當年,吳玠、吳璘兄弟倆自幼習武,知兵法而善騎射。他們隔三差五就要帶著家丁,來此拜謁高僧,并拈香面對北方,遙祝遠在陜甘抗金前線的親人。接著在寺坪修武練功,騰挪閃轉間,一招一式,無不留下兩個翩翩少年儒雅俊朗的英姿。
平生有親愛,登高惹浩思。詩酒,功名,邊塞,御敵,即便在這個崇文抑武的時代,個人的抱負依然交織著家國情懷,日日澎湃著心胸。于是,十六歲時,吳玠便與弟弟吳璘投軍西北去了。
俯仰之間,從瓦礫瓷片磚頭碑石的建筑構件上,可分辨出各個朝代的歷史遺痕。撥開累年塵封,荒草木葉下,見有一塊巨大的柱礎,紋飾華美,溝槽交錯。我猛一使勁,翻起又放下,頓然一聲沉響,仿佛是來自荒古的回音,不可捉摸。但你能想見當年這里華構重檐、碧瓦飛甍的景象。美輪美奐的屋宇之下,香火繚繞,梵音陣陣;簡素幽雅的書堂之中,教誨諄諄,書聲瑯瑯。單看墻基外的那口古井,至今還泉流暗涌,便可推測出當時這里的人氣。
周主任說,柳永寫的中峰寺遺址應該就在這里,而不是地尾村寺門的東峰寺。文則野也持相同觀點,我深以為然。翻閱《武夷山市志》,卻是這樣記載:“中峰寺,建于唐中葉,位于上梅寂歷山。”這寂歷山就位于寺門村,朱松墓后來移葬到了這里,東峰寺則在其山腳之下。參訪東峰寺時,我曾請教于文史專家,回答是東峰寺就是中峰寺,市志里有記載。僅憑這點理由就作此判斷,未免牽強。“東”與“中”在崇安方言里讀音一樣,中峰寺就這么混淆成了東峰寺。武夷以方位命名寺廟的除了中峰寺、東峰寺外,還有西峰寺、西方寺和西中峰寺。設若中峰寺確在鵝子峰上,那么東峰寺正好在它的東面,它的西面就是西峰寺、西方寺和西中峰寺了。這種方位布局很能說明問題,怎能混為一談?
武夷寺廟,宋以前已遍布各處,占盡名山。鵝子山峰,高出重霄,隔絕塵世,竹木掩映,云徑幽奇,自是建廟的好去處。到柳永少年時,更是梵宮莊嚴,僧眾云居。僧人們大都研習儒學,他們往往造詣高深,引得仕宦子弟前來結緣參禪,拜師求學,探研學問。柳永的居家就在鵝子峰下,那條通向山頂的石徑正起始于家門口,僧眾們往來山道飄忽的袈裟是柳永對佛教的最初印象。作為鄉賢名宦的柳宜與山頭高僧自然有個一來二往。無論從個人感情和地理環境看,鵝子峰頂的寺廟才是中峰寺,才是少年柳永造訪名僧、事佛問學的最好去處,他又何必舍近求遠到二十里外的東峰寺去結緣?柳永之去中峰寺,總是常往常游,到東峰寺則不可能。他在中峰寺內讀書,刻苦專注,往往一去就是十天個把月,樂此不疲。
看看他的《題中峰寺》,稚嫩中顯出持重練達,還可見中峰寺在鵝子峰上的端倪:
攀蘿躡石路崔嵬,千萬峰中梵室開。
僧向半空為世界,眼看平地起風雷。
猿偷曉果升松去,竹逗青溪入檻來。
旬月經游殊不厭,欲歸回首更遲回。
細細品咂,更顯鵝子峰的風姿綽影。你看上山的路如此崔嵬,只能攀蘿躡石而上。但見萬山叢中,梵室浮空,恍若風雷乍起,視界頓開。如此格局,如此氣勢,為束厄拘謹的東峰寺所未有。少年人的視角大氣磅礴,胸懷萬匯,但卻能收回到猿偷曉果、竹逗青溪的幽境野趣之中,以至欲歸未歸,流連忘返。一個十幾歲的少年已能如此駕馭文字、自成日月,柳永的未來未可限量。
從鵝子峰下來之后,柳永又去往江浙了。他在鵝子峰不為佛陀逗留而為問學浸淫,他終究回到了人間的欲念之中。維摩詰說:“是身如幻,從顛倒起;是身如影,從業緣現;是身如焰,從渴愛生。”白水通往外界的古道就在柳永的家門口分道而行,一頭往崇安經南浦溪到建州,一頭往浦城過仙霞嶺到北地。生活的通道如此清晰,生命的過往如此迷幻。人生因渴愛而焰,紅塵因欲念而美。柳永欲念的腳步是往北走的,望著他如幻如影如焰的身影悠悠遠去,他因顛倒因業緣因渴愛而多變的人生已無可遁形。
細細諦聽,那些走進與走出白水激蕩時代的得得跫音,都幻化作了萬古江河的渺渺絕響。啊,這包羅萬匯吐納天地的白水,我的到來與離去,是否亦能碰撞成為那萬古江河的一朵浪花?
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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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源:大武夷文旅/公眾號
此刻,我們正下鵝子峰,順沿山脊而走。惟見天高地迥,風景殊異。
這一場過往,通古融今,步步驚心。撥開枝葉,側身一望,野曠天低,萬丈險危。腳下亂山堆疊,前溪盤曲流翠。莽莽蒼蒼間,關山重復,麗日中天,田疇平整,村舍點點。一闋《風入松?登鵝子峰》便在我心中慨然生成,清風流水般:
披襟一嘯攬八荒。眼底任蒼涼。客身白水聽風雨,一絲情、一抹秋光。東聚江聲遠籟,西搖木葉高岡。
叩山問水漫衡量。鵝子自滄桑。英雄老去功名壯,對天涯、多少斜陽。卷地紅塵悵望,漫天倦鳥回翔。
往事千年,風色無邊。江山勝跡,此日登臨。
鵝子峰,高不過千米,上梅的狗頭崗、缽頭崗、龍門崗、洋田崗都高過它,更不必說海拔二千余米的武夷主峰黃崗山了。但它卻孤峰特秀,三面巉削,其奇特處在于它是一座人文的山,其心理高度遠勝于地理高度,如泰山在中國人心目中的高度,難以逾越。
盤桓在白水的土地,釋放一懷心事。透過重重煙靄,我看到了中華大歷史背景下北閩先人粗放而堅定的腳步,深切感受到了來自歷史深處浪潮的撞擊。
遙望圣賢,長歌一曲。我找尋的不僅是白水文化在今天的印記,更是我們共同生長的土地上濃郁的鄉愁、自己的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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