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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十一點,陳茵靠在沙發上,深吸一口氣,按下“確認”鍵,十五萬元從自己的賬戶劃到父母名下。
那是她幫父母補繳城鄉居民養老保險的全部費用。屏幕上顯示“轉賬成功”,她的心卻久久不能平靜。那筆錢原本是攢了好幾年的首付款,如今換成了父母未來每月幾百塊的養老金。
“我爸媽那一代人,辛苦了一輩子,什么都靠自己。”她說,“可老了以后,他們還是沒底。”
兩千公里外,北京的林嵐正在另一種“提前準備”里。她剛給自己交完養老保險的年費,已經連續堅持了七年。她算過,等到六十歲時,至少能靠保險拿到一筆固定收入。身邊的朋友笑她“想太多”,但林嵐只是淡淡一笑:“我不想把養老寄托在別人身上。”
一個為父母補繳,一個為自己籌謀。她們身處不同的生活階段,卻被同一種焦慮所籠罩——關于衰老、儲蓄、責任與體面。
在他們這一代人身上,養老不再只是父母口中的“老了再說”,而是正在進入年輕人現實生活的議題。無論是為父母補繳社保,還是為自己購買商業保險,越來越多的年輕人正把“養老”提前寫進人生規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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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于我媽的一切》劇照
他們的行動背后,是對時代變化的敏銳感知:房價高、就業不穩、政策調整頻繁,傳統意義上的“養兒防老”已不再可靠。
于是,一場關于養老的社會接力提前開始——年輕人提早負重,父母學著依靠制度,一個家庭的焦慮被拆解為兩代人的努力。
提前“長大”
“開始意識到‘爸媽老了’這件事,是從算養老金開始的。”周婧說。
2024年夏天,社交平臺給她推送了一條關于城鄉居民養老保險的科普帖。她隨手點開,卻沒想到從此一頭扎進“社保政策”的世界。
周婧的父母生活在廣東湛江的鄉下,沒單位,沒固定收入,只繳過最低檔的180元養老保險。為了讓父母日后每月有穩定的退休金,她翻遍社交媒體、打電話問社保局,又讓在老家的表姐跑郵政銀行托人遞資料……折騰了一個月后,母親的養老賬戶終于完成補繳。
看著賬戶上5.9萬的余額,她松了口氣,“這下,她每個月能領663塊錢,起碼能自己買米買面了。”
對比之下,王晴為公婆補繳社保的契機則更“家常”。那天,她丈夫提議每月給公婆600元當“養老錢”,她卻在網上搜到“子女資助父母補繳社保”政策。“我一看,江蘇這邊60歲可以一次性補繳,我公公還沒滿60,就抓緊補繳了。”
但這份孝心與責任,剛開始卻并不被父母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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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熟年》劇照
在上一代人看來,老去是一件“順其自然”的事。上世紀八九十年代,體制單位的職工有編制、有福利、有公費醫療,而更多的農民和個體勞動者,則憑雙手勞作積蓄生活經驗。當時的他們很少交養老保險,如今卻在政策更迭中陸續被納入統籌系統。對于上一代人來說,如果沒有統籌這張網兜著,養老只能靠自己微薄的積蓄和兒女。但他們,其實擔心的是,自己的養老問題,會增加早已勞累不堪的兒女們的負擔。
“一次性交的錢太多,算了吧。”當陳茵第一次向父親解釋城鄉居民養老保險的繳費檔次時,得到的正是這句回復。她知道,其實父親“不是不心動,是舍不得。”
如今,陳茵父母每個月的開銷在六千元左右,包括三千五百元的房貸和三千元的日常生活開支,主要是吃和行。他們目前的積蓄在十萬元左右,但考慮到弟弟這兩年可能會結婚,兩老覺得到時候可能會有幾萬元的支出。
為了打消父母的顧慮,她先往父親卡里轉了五萬,又給母親轉了十萬,“先斬后奏”。她在廣州打工多年,那筆錢原本是準備做大額存單、攢首付款的,“可想到爸媽老了再求我拿錢,還不如現在給他們一點底氣。”
周婧也經歷了同樣的阻力。母親起初覺得交了錢也一時輪不到自己花。面對母親的誤解,周婧解釋不清,就讓父親去問縣里社保局的老同學,結果打了幾個電話,越問越糊涂。最后她干脆親自聯系社保局,“從社交平臺到官方APP,從網友留言到官方熱線,信息不僅瑣碎,而且越多越讓人摸不著頭緒。”
那一個月的反復溝通,讓她第一次體會到父母眼中的“復雜世界”——他們不是不關心未來,而是被繁瑣的程序和看不懂的政策擋在門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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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日之下》劇照
王晴給公婆繳社保的過程更加艱難,用她的話來說,那段時間仿佛經歷了一場“家族博弈”。家庭中的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想法,婆婆覺得“錢放銀行最保險”,大姑子譏諷“養老金還不如買肉吃”,連丈夫都說她“發瘋”,但他們目的是一致的:不同意她補繳社保。
那段時間,王晴幾乎獨自扛下了全部溝通壓力。到最后溝通無果,王晴自己拍板,直接刷了4.5萬的信用卡,替公公一次性交齊了社保。“公公第一個月拿到739塊退休金后,婆婆在親戚群里炫耀,說‘多虧我媳婦有遠見’。”那一刻,她覺得所有的爭吵都值了。
角色變換
對年輕人來說,補繳并非一筆簡單的金錢支出,而是一種與父母、與過去的自己重新對話的過程。
“那天我在出租屋里,轉完五萬塊給爸,又轉十萬給媽,存錢在廣州買房的愿望好像又遠了一點。”
陳茵記得那晚,她靠在沙發上長嘆一口氣,心里卻意外平靜。那是她第一次真切地意識到,自己已經成為家里的“頂梁柱”。父母年歲漸長,但他們醫保和社保都不全,她不再是家庭里被供養的人,而是開始承擔起反哺的責任。
在過去,反哺的責任在多子女家庭意味著“養老有人輪流分擔”,但在獨生子女政策實施三十余年后,一個孩子往往要同時承擔贍養父母、撫養子女的“雙重負擔”。據國家統計局2020年第七次全國人口普查數據顯示,我國家庭戶均人口已降至2.62人,比2010年(3.10人)減少0.48人,這意味著一個家庭中的“撫養人口比”不斷上升。中國社會科學院人口與勞動經濟研究所的報告指出,獨生子女家庭正在成為養老壓力最集中的單元,“代際支持關系趨于單線化,家庭養老功能明顯減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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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我國第七次全國人口普查,家庭戶均人口降至2.62人
這種單線支撐的家庭結構,使得“焦慮”變成了一種連鎖反應。父母擔心“孩子太辛苦”,孩子擔心“父母沒保障”;中年人一邊繳納社保,一邊資助父母補繳,一邊還要為自己的未來儲蓄。
不過,給父母補繳養老金,讓兒女們不約而同地感受到自己在家庭中角色的轉換。
陳茵說,過去家里的大事總是父母做主,如今他們遇事會先征求她的意見。“以前他們是頂梁柱,現在好像我成了主心骨。”
前段時間,陳茵的母親在縣城醫院查到身體出了點問題,醫生說要做手術。如果是以前,他們可能自己做完手術才會和女兒說。但這次,他們主動打電話給陳茵并詢問她的意見。
陳茵認為縣城醫院不可靠,于是安排父母來廣州的大醫院復查。在檢查過程中,為了不讓母親擔心,陳茵一直在安撫母親的情緒,在等待的一周期間一直悉心照顧。
周婧也有同樣的體會。補繳后,父母幾乎事事聽她安排,“他們從不懂政策、怕麻煩,到現在會主動問我養老金漲沒漲,家里的一些決定都先聽聽我的想法。”這種依賴感讓她既心酸又踏實。
而對王晴來說,“成人禮”不僅意味著反哺,更是一種認知上的成長。她笑說:“我以前以為孝順是多回家看看,現在覺得,幫他們規劃養老才是真正的安全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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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零九零》劇照
在她們看來,養老金不只是錢——正如王晴說的:“那是老人的底氣。自己買菜、自己看病、偶爾給孫輩買個小禮物——那種能自己做主的自在,就是最體面的老年生活。”
“父母有了養老金,不用每個月向我要錢,也不怕生病。其實,我是替他們,也替自己松了一口氣。”陳茵說,她已經不記得是哪天突然意識到自己長大,只知道,從那次去社保局的路上起,她的電話里再全是不是父母的關心和牽掛,更多的是成為了父母可以隨時求助的安全網。
提前規劃
如果說為父母補繳社保是“成人禮”,那給自己購買養老保險、提前規劃養老則更像“未雨綢繆”。
林嵐第一次認真思考自己的養老問題,是在二十四歲那年。那時候她剛入職一家教培機構,還沒結婚。工資不算高,但她已經開始規劃自己的老年生活。
“我所在的行業本身不是特別穩定,所以想給自己的老年生活找一個支點。那時候覺得,不想把命運交給別人,不想有一天靠孩子或者靠運氣。”她說。這幾年來,她的保險總額已經交了將近四十萬元。
在大多數人還沒來得及想未來的時候,林嵐已經開始為六十歲的自己鋪路。她說這是出于“焦慮的具象化”——行業動蕩、收入不穩、利率下行……一連串詞語被她列成筆記,像一個隨時可能下沉的清單。“我想提前準備一點底氣。”
疫情之前,林嵐的工作節奏是加班常態化:備課、帶班、評估、招生。她的工資和行業熱度直接掛鉤,也因此波動劇烈。正是在那段時間,她第一次產生了“要穩定現金流”的念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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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熟年》劇照
當時,她每天晚上下班都會打開知識社區,搜“養老保險”“理財規劃”之類的關鍵詞,并因此結識了一位保險經紀人。對方幫她設計了一個長期養老方案——每年繳2.5萬元,連續繳20年,從60歲開始領取養老金。“我當時想的是,不一定非得拿最高回報,但至少要有持續收入。”她按照退休后每月兩萬元家庭支出的目標倒推,預計其中六千元來自保險的穩定返還。算下來,到六十歲,她可以每月領取一筆固定金額,終身領取,累計約120萬元。“你要知道,我父母那一代人,連養老金怎么計算都搞不清楚。”她說,“所以我必須早點開始。”
林嵐形容自己是“在有限資源里規劃未來”的人。為了這份保險,她也做出了一定的犧牲。“以前我每年會出國兩次,但那幾年疫情剛好出不去,就干脆把那筆錢拿來買保險。”她笑說,“算是一種被動節流。”
每年二萬五的保險支出,對她的生活并非沉重負擔,但疊加其他保險,確實讓她感到壓力。她記得最艱難的時候,是疫情期間停工那幾個月,沒有穩定的收入來源,她動用存款也要堅持按期繳費。“那時候身邊人都不理解,連我媽都覺得,自己都沒穩定收入,還給保險公司送錢。”但在她看來,穩定的現金流才是養老的關鍵。對林嵐來說,提前鎖定現金流,是掌控生活的一種方式。“買保險不是為了變富,而是一種規劃,是為了有尊嚴地老去。”她說。
如果說林嵐的規劃來自理性,那么她母親的觀念則來自慣性。母親在農村長大,對金融產品沒有安全感。父親在疫情時去世,沒能留下任何養老儲備。“我想過給媽媽補繳社保,但當時她已經六十三歲,過了補繳年齡。”
于是,她選擇每月固定轉賬六千元給母親生活,其中兩三千讓母親自由支配,“至少她能買自己喜歡的東西,過體面的老年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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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零九零》劇照
她非常清楚,自己與上一代人之間最大的不同,不是經濟狀況,而是觀念。“他們那一代人覺得養兒防老是天經地義,我們這一代更多是自我負責。”她打算老了之后去養老社區,“那種可以自己做主的生活更適合我,也不會給孩子添麻煩。”
林嵐很早就參觀過幾家養老社區,印象最深的是和當前保險公司合作的中產社區:房間干凈、老人們有各自的興趣班,還有醫生常駐。只要累計交夠100萬保險金就能入住,“我現在買的這家保險正好對接那家養老社區。”她的計劃清晰、細致——就像提前寫好的一份“人生預算表”。
她也開始在網上關注養老話題。看到有年輕人調侃,她總會忍不住留言:“早點規劃不會錯。”她分析得很清楚:“反對交社保的,要么是還沒成家、沒感受到生活壓力的人;要么是真的沒余錢去交的人。”她理解他們,但也提醒自己不要陷入“等一等”的心態。
“我不相信運氣。”她說,“我相信規劃。我母親老了需要照顧,孩子也剛出生。現在提前做好準備,其實是在給未來的自己減負。”她的語氣里沒有焦慮,反而有種踏實的安全感。“現在我已經不怕變老了,因為我知道,到那時候,我依然能靠自己過得很好。”
作者 | 實習生楊帆
編輯 | 吳擎
值班主編 | 張來
排版 | 阿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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