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館記事
尹明煦
我總相信,有些地方是時間的洼地。世上的喧囂如流水般經過,它們卻將時光沉淀下來,積成一片可供呼吸的深潭。雙流彭鎮的這間老茶館,便是這樣一處所在。于是,我選擇了這里作為紀錄片拍攝作業的選題,并在這里留下了數十天的回憶。
老茶館名叫觀音閣,它的門檻被無數只腳磨得中間低凹下去,油亮亮的,像一道微笑的曲線。跨過去,便跨入了一片昏黃、氤氳的光里。光陰在這里仿佛是黏稠的,附著在每一寸起了毛邊的木頭上,每一片剝落的墻皮上,和那被鞋底打磨了百年、光可鑒人的“千腳泥”地上。觀音閣此名本因祖輩感念觀音菩薩在一場大火中的庇佑而來,穿過歷史與信仰的波紋,作為老茶館的觀察者,我認為觀音二字也可解釋為觀察“聲音”之意。這里的聲音不僅僅指能用雙耳聆聽到的聲響,也指代那些發聲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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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成都市雙流區彭鎮觀音閣老茶館,老板李強(右二)為茶客們添水(2021年11月23日新華社記者 沈伯韓 攝)
我紀錄片的主角之一,茶館的老伙計彭叔,便是這里的“聲音”之一。只不過他是這片洼地里最沉默的那一種聲音。他總是提著那只被煤煙熏得烏黑的大銅壺,穿梭在竹椅間,像一只謹慎的船公,擺渡著一個個安靜的清晨與喧鬧的午后。他不說話,只是添煤,燒水,沖茶。他的動作是一個完整的圓,沒有起點,亦無終點。我有時覺得,他不是在干活,而是在用身體吟誦一首古老的、關于循環的詩。他的生命,仿佛就這樣日復一日地,澆灌進這茶館的肌理,成了它最堅硬的骨架。
與彭叔的靜默相對的,是天光未亮時,那些如同暗流般匯入的老茶客。最令人動容的,是那位凌晨四點便守候在此的老人。他并非獨飲,而是早早泡好了四杯茶,在氤氳的熱氣中,等待幾位數十年的老友。那四杯茶,是擺放在時間河岸上的信物,是一種無須言說的盟約。在天亮前后,茶館又成了另一些人的避風港。剛做完體力勞動的工人,帶著一身疲憊與露水,將笨重的身體陷進竹椅里。一碗熱茶下肚,閉上眼,短暫的休憩仿佛能將生活的重量暫時卸在這地上。角落里,算命的盲人師傅安然坐著,他的世界沒有光亮,卻似乎更能聽清這人間的嘈雜與秘密。茶館收容著這一切——最深的友情,最沉的疲憊,以及最無常的命理——它從不發問,只是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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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館外坐滿了茶客(張勇 攝)
而觀音閣中的手藝人們,便是回音。他們的音叉“錚”地一響,便像一顆石子投入這潭靜水,漾開圈圈人情的漣漪。他們哪里僅僅是在掏耳朵呢?他們分明是在打撈。打撈那些沉在生活底部的瑣碎與疲憊,用那些伶俐的話語,為孤獨的個體搭建起短暫的橋梁。他們的熱鬧,是這人情爐灶里燃著的文火,不猛烈,卻持續地供給著溫暖。
我坐在這三者之間,看茶煙裊裊,聚了又散。忽然明白了些什么。
這茶館,不就是我們命運的隱喻么?我們每個人,不都是這茶館里的一個角色?有時,我們在自己的世界里沉默地堅守,承受著生命的重量;有時我們急切地想向世界證明存在的痕跡,與更廣闊的時間討價還價;有時我們又渴望與他者溝通,用一聲吶喊,或一句軟語,去確認自己并非孤島。
而命運,就是這間老屋本身。它限制了你活動的范圍——無非是這幾方茶桌之間;它給了你既定的道具——無非是一壺、一碗、一人生。但在其中,你卻擁有如何度過的全部自由。
你可以選擇沉默,可以選擇喧嘩,可以選擇連接。這局限中的自由,這既定的舞臺上那未定的舞姿,或許便是生命全部的尊嚴與詩意。
日頭西斜,茶客漸散。彭叔又開始掃地,掃帚劃過地面的聲音,沙沙的,像時間本身的嘆息。門“吱呀”一聲關上,將一整天的悲歡都鎖了進去,等著明天,再被重新開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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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源:四川省地方志工作辦公室
作者:尹明煦(宜賓學院 文新學院 2023級7班廣播電視編導專業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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