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年前,沈陽鐵西區(qū)有一位老人,老人住在舊式住宅樓的底樓,光線陰暗,屋子逼仄,但裝滿舊書。那些書收藏自久遠的年代,品類龐雜,有不少通俗讀物甚至地攤讀物混雜其間,但裝著一個老人對書的熱愛。后來,老人去世,書也不知所終,那個熱愛讀書的老人,徹底消失在時間中,沒留下任何物證。
但班宇記得他。那個人是班宇的太爺,算起來,比他高三輩。太爺喜歡班宇,每次班宇來玩兒,他就背起一個籮筐,去給小孩買好吃的。班宇記事時,他已是耄耋老人,兩人交情不過幾年,但他始終留在班宇的記憶中,包括那些書,那間清涼的小屋。多年以后,班宇寫起了小說,他把太爺?shù)男蜗筮B同那間小屋都編進了故事,在文字里為童年回憶重新上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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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班宇 本文圖/受訪者提供
這是班宇中篇小說《白象》的部分靈感來源。同名小說集最近出版,是他繼《冬泳》《逍遙游》《緩步》之后的第四本中短篇小說集。作為最受期待的青年作家之一,班宇的小說宇宙從東北出發(fā),大雪覆蓋的東北平原上,他的故事里寒風(fēng)吹徹,《冬泳》《肅殺》這樣的標(biāo)題就令人寒意頓生。
寫作《緩步》的時期,班宇試圖抽離出東北,跟自己較把勁,擺脫掉標(biāo)簽。而在《白象》這部新小說集中,他不再糾結(jié)于此,又回到東北。只是故事不只發(fā)生在沈陽,還拓展到長春、佳木斯等地,“統(tǒng)攝了一下東北”。
“這五篇其實在講一個事,就是一個人的現(xiàn)在,是怎么被過去改變的。這是我這兩年想得比較多的事,一篇小說解決不了這個問題。”班宇對《中國新聞周刊》說。
這些年影視和文學(xué)界興起的“東北文藝”,常常以殘酷兇案為典型載體,但班宇的筆下少見奇觀與奇案,寒意是從人生里慢慢滲透顯形的。在沒有惡人的日常中,重如玄鐵的是生活,冷若冰河的是時間。這是東北,也是世界。
記憶
長大以后,班宇才慢慢知道一些太爺?shù)娜松?jīng)歷,他的人生正暗合幾十年的當(dāng)代史。幼年擅長讀書的太爺,因為時代變遷失去讀書機會,后半生在運動中浮沉,終究未再受過多少教育,閱讀熱情也終究無力兌現(xiàn)成某種形式的輸出。祖輩故事促使班宇開掘小說的歷史縱深,從之前20世紀(jì)八九十年代的敘事,向20世紀(jì)中期乃至前半葉掘進。
太爺那間水磨石地面的清涼房間,化身成為《白象》中的場景。故事中另一個重要布景,是防空洞,在東北,防空洞就像舊年月的飛地,承載著一段曾經(jīng)裝滿恐懼與不安的生活。到了班宇小時候,封鎖已久的洞穴早已成為遺址,裝滿孩子的好奇。小孩們經(jīng)常大聲敲擊洞門,想知道里面有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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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集《白象》班宇著
東北就是這樣一個地方,在班宇小時候,不同年代建造的城市空間并存,幾個時代的記憶層層堆積。班宇提筆寫小說,也是為了給一些沉重的記憶尋找出口。
大學(xué)畢業(yè)后,班宇一邊在一家古籍出版社上班,一邊在網(wǎng)上寫樂評。他對搖滾樂的熱愛始于12歲那年,漸漸地,“坦克手貝吉塔”這個筆名在樂評界頗有名氣。快到30歲時,音樂雜志陸續(xù)停刊,他也感覺以評論抒懷,是借他人作品澆心中塊壘,總是隔著一層,于是動筆寫小說。2016年,他在豆瓣征文比賽中寫了一組以沈陽鐵西區(qū)工人村為題材的故事,用東北語言的幽默化解命運的沉重,獲得了喜劇組第一名。
工人村的故事打開了班宇的記憶閥門。那是被“下崗”魔咒支配的世紀(jì)末,一股沮喪的氣息彌漫在家里和社會上。他的父母在沈陽變壓器廠工作,廠子巔峰時有十萬職工,中學(xué)時,他的母親被卷入下崗潮中。有次家庭聚餐,大家猛然發(fā)現(xiàn),滿座親戚中,除了班宇父親,其他人都離開了工廠。生于1986年的班宇,在這種沉悶中度過了青少年時期,他記得有一個要好的同學(xué),從父親下崗那天起,好像就再也說不出話了。
那場變局造成的傷一直隱隱作痛,“遺傳”給了“80后”一代,最終由他們來講述。后來,班宇說,記憶就是敵人。他不斷講述父輩經(jīng)歷的事,就是為了搞清楚,曾經(jīng)到底發(fā)生了什么,理解才能和解。
“就像《白象》里的李小天,如果他不把這事(往事真相)解決了,也活不下去,因為幾代人全遮蔽在這個陰影里。他必須得給自己一個或真或假的解釋,才能繼續(xù)向前看。”班宇說。
憑借對東北題材的優(yōu)秀發(fā)揮,班宇迅速成名,2019年,他出版于前一年的首部小說集《冬泳》,因為易烊千璽和李健的閱讀、推薦,進入更廣闊的讀者視野。而在文學(xué)界和評論界內(nèi)部,2018年秋天在《收獲》發(fā)表的《逍遙游》更為重要,曾托舉過先鋒作家的評論家李陀,難掩激動地為這篇小說撰寫長篇評論,盛贊不已。在知名作家們參與的《我在島嶼讀書》節(jié)目中,《收獲》主編程永新向余華、蘇童等作家談起這篇小說,說編輯幾乎一字未改。《逍遙游》徹底展示了一個一出生就羽翼豐滿的年輕作家的文學(xué)內(nèi)功,并讓人憧憬作者的可能性。
就在那幾年,同樣生長于沈陽的“80后”作家雙雪濤和鄭執(zhí),也因為對父輩一代的書寫受到矚目,他們與班宇一起被并稱為“鐵西三劍客”,或是“東北文藝復(fù)興三杰”。
李陀說,這些年輕作家不約而同走上了現(xiàn)實主義道路,他們一起努力改變自20世紀(jì)80年代以來形成的文學(xué)潮流,這形成了一個越來越清晰的聲音,“當(dāng)代文學(xué)該出現(xiàn)一個新格局了”。
直到今天,班宇小說的設(shè)定與腔調(diào)出奇一致,他常常從當(dāng)下起筆,溯洄埋藏在過去的傷痕,馳騁他富有辨識度的語言,由此形成鮮明的風(fēng)格。他也贊賞薩莉·魯尼(愛爾蘭作家,著有《聊天記錄》《正常人》等)對當(dāng)下現(xiàn)實的洞察和即時反應(yīng),但他依然希望將自己的筆托付給記憶和歷史,站在時間之河的對岸,是令他更加心潮翻涌的位置。
“我的興趣就是在舊的時代發(fā)現(xiàn)能映照出此刻和未來的那面鏡子,這會讓我特別興奮。”班宇說。
時間
去年,班宇在北京待了大半年,作為文學(xué)策劃參與劇集《掃毒風(fēng)暴》。從前期籌備到全程跟組,對他來說,是一場艱辛的持久戰(zhàn)。文學(xué)策劃與編劇團隊聯(lián)系緊密,劇本會上經(jīng)常提出一個問題:情節(jié)進展到這里,往下走有幾種可能?作為盡責(zé)的劇組一員,班宇也一起敲著腦袋推演,但當(dāng)他獨自面對自己的小說,這種想法從來不會出現(xiàn)。
“小說永遠只有一種可能,當(dāng)某個地方可以有別的可能,說明前面哪個地方一定出了問題。”他對《中國新聞周刊》說。他像搭榫卯一樣,細(xì)致搭建小說的結(jié)構(gòu),情節(jié)互相鑲嵌,細(xì)節(jié)草蛇灰線,到最后,只能走向一條必然的路,這甚至不是作家能左右的。他尊重規(guī)律,也尊重命運。
班宇和影視的初次相遇,是為《漫長的季節(jié)》做文學(xué)策劃。這部2023年播出的劇集,同樣以東北工人下崗潮為時代背景,與班宇最早的那些小說不謀而合。導(dǎo)演辛爽以班宇一篇小說《漫長的季節(jié)》為劇集命名,劇中那首詩《漫長的》,也出自班宇之手。
劇組生活的密度和節(jié)奏極高,時間感會發(fā)生扭曲,班宇覺得劇組一天相當(dāng)于日常三天。有時連續(xù)出四五個“大夜”,晚上七點出發(fā),拍到早上五六點回來,睡一覺,十一點又開會。漸漸地,寫小說的手癢了,他見縫插針寫幾段,寫出一篇《清水心跳》,主角的身份就是編劇,開篇寫道“在北京時,我睡得不好”,也是寫實。
拍攝結(jié)束,他回到沈陽,時間流速回歸正常。為了克服懶散,每天上午,他像上班一樣去離家15分鐘路程的工作小屋,聽聽唱片,下午看書、寫作,晚上七八點回家。周末是陪女兒的時間,他帶著女兒逛勞動公園、南湖公園,那是他小時候玩耍的地方,也是他小說中時常出現(xiàn)的地標(biāo)。
2022年年底出版的小說集《緩步》中,父親與年幼女兒的組合進入他的筆下,新書的《狐及其友》里也有帶著女兒的父親。寫著寫著,他也覺得人物有些相似,但他從不畏懼自我重復(fù),“即便有重復(fù),但我是誠實地表達,沒有用那些無聊的技巧,去編造奇觀一樣的故事,那不是我寫小說的初衷”。人生走到此時,筆墨也行至此處,女兒自然而然出現(xiàn)在筆下。故事里寫到女兒時,他的用筆總是掩飾不住地溫柔起來。
鐵西少年轉(zhuǎn)眼長成慈愛的父親。前幾天,班宇夢到一個定居澳大利亞的故人,夢中回到他們的中學(xué)時代,放學(xué)后一起在路邊小攤上買游戲光盤。一切都真實發(fā)生過,夢境也是記憶。夢醒后,他給朋友發(fā)了條信息,說竟然二十多年了。突然傷感不已。
“這二十年里,我們好像干了很多事,其實又什么都沒干,時間卻在不可遏制地一點點流逝。”班宇說,“我也不知道哪種生活是正確的,我甚至認(rèn)為所有的生活都是錯誤的。”
他筆下人物,比比皆是在時間之河里浸濕的人。新作《清水心跳》里,作家與讀者因為小說相遇,他們都被同一件往事糾纏,多年不得安眠,終于在一場長談之后,走出了停滯的時間。就像《漫長的季節(jié)》里,說要“向前看,別回頭”,但整部劇都在向后看。
“每次想到時間流逝,我都會特別難過。”他有些動情地說,“因為我特別愛這個世界。”班宇故事的底色都是惆悵,對時間流逝的敏感,是他惆悵性格的來源之一。唯有真心可以抵御傷感,所以在他的故事里,總有一個敢于付出真心的人,是《盤錦豹子》里的孫旭庭,是《逍遙游》里的許玲玲,是《白象》中的李小天,是《飛鳥與地下》中的小柳……他們在密不透風(fēng)的灰霾中撕開一道裂隙,那是讓生活重新賦予意義的唯一方式。
拍攝《漫長的季節(jié)》時,導(dǎo)演辛爽想法明確,不同于此前影視創(chuàng)作中對于東北冰天雪地、寒冷徹骨的刻板描繪,他想拍出明晃晃的東北秋天。劇情中的兩段故事時隔二十年,都發(fā)生在秋天,當(dāng)范偉飾演的王響解開命運的謎團,一場大雪鋪天蓋地落了下來。冬天到了,時間再次流動,那個困住他二十年的漫長的秋季,終于過完了。
這場大雪的靈感,取自班宇小說《冬泳》封面上的一句話:“人們從水中仰起面龐,承接命運的無聲飄落。”在另一篇中篇小說《渠潮》的尾聲,他也用一場大雪收束全篇,那是他對詹姆斯·喬伊斯《都柏林人》中《死者》一篇的致敬——“整個愛爾蘭都在下雪……飄落到所有的生者和死者身上”。
“每個人都有一場生命之雪。”班宇說,在《漫長的季節(jié)》里,那場雪對不同的人有各自的意味。但每個人都有那樣一個時刻,像遭遇一場大雪一樣,被徹底改變了命運。
這場雪一直在班宇的筆下飄落著。“《白象》里的那些人物,大家如果細(xì)心的話,也會找到那場雪飄落的時刻。”他說,那是《白象》中拼湊多年的真相終于和盤托出的時刻,是《關(guān)河令》中父子在火車站遇見又錯失一次天啟般翻身機會的時刻,也是《清水心跳》中從未謀面卻因同一件往事無法安眠的兩人終于可以睡去的時刻……
“出書特別像出唱片。”前樂評人班宇說,就像平克·弗洛伊德的《月之暗面》,或者萬能青年旅店的《冀西南林路行》,整張唱片也是一首完整樂曲。班宇對小說集篇目的整齊度有近乎苛刻的執(zhí)念,他從尚未結(jié)集的二十多篇小說中選出五篇,集合成《白象》,因為它們氣質(zhì)相通,從某種程度上說,它們就是一篇小說。
這批作品共同探索著一個主題:人如何一步步走到今天。故事里大多有一個懸置在過去的謎。“我們今天再往前多回顧一點點,你就會發(fā)現(xiàn),你和家人的歷史,與今天會產(chǎn)生劇烈的共振。”班宇說,“今天所有的困惑和不解,也許都能找到答案。”
班宇的語言密度極高,他舉起錘子,將一個又一個細(xì)節(jié)砸實,擠出語言中的水分,密實地壓縮在漫長的段落里。故事密不透風(fēng),只在一些抒情段落,讀者可以換一口氣,再接著沉入密集的敘事中。寫到今天,他的段落還有越寫越長的趨勢,人物會一口氣講出五六頁的篇幅,班宇說,他希望營造一種時間在敘述中流走的感覺,不希望被打斷節(jié)奏。
以這種高密度敘事的手法,很難拓展出更長的篇幅。中篇《白象》是他最長的作品之一,這個故事橫跨20世紀(jì)40年代、60年代、90年代多個時期,空間從上海到東北,他試圖借這個題材拓寬寫作的時空邊界,一開始也想寫得更長一些,然而即便如此廣闊的內(nèi)容,他用四萬多字,也就寫完了。
他執(zhí)迷于密度帶來的力度,句子之間有引力,如果抻得更長,引力就會松弛,結(jié)構(gòu)的張力就會削弱。他不吝惜素材,沒有要將故事養(yǎng)成長篇小說的執(zhí)念,“長篇小說對我來說確實是一個挑戰(zhàn),如果要寫,我需要重新發(fā)明一種能讓我使用的語言”。
班宇手機上沒裝短視頻軟件,但他很清楚,人們的注意力已經(jīng)被短視頻和社交網(wǎng)絡(luò)割碎到何等地步,在碎片化的世界里,短篇比長篇或許更符合時代氣質(zhì)。“今天寫那么長干嗎?除了讓自己得到一點點爽感之外,真的考慮到文學(xué)審美和讀者了嗎?”他說。
作為頗受關(guān)注的青年作家,班宇的小說已經(jīng)受到影視行業(yè)的關(guān)注,代表作《逍遙游》改編的電影正等待上映,多個改編電影和劇集項目也傳出了消息。版權(quán)收入改善了作家的生活,2020年他從工作了十幾年的出版社辭職,專職寫作。但影視的青睞沒有改變小說創(chuàng)作的質(zhì)地,他甚至故意反抗,寫了一些根本無法改編的小說,更先鋒、更實驗、更晦澀。
“我覺得為了改編而寫小說,好像有點沒出息。”班宇寫作的初衷和樂趣,都在于文學(xué)本身。他從文字中發(fā)現(xiàn)了尚未被開拓的潛力,可以安放他對記憶、時間和人的感受,這帶給他探索的誘惑。因而他至今的創(chuàng)作平穩(wěn)而持續(xù),頻繁現(xiàn)身于文學(xué)期刊,每隔兩年左右合為一本。
“小說自有它可以做到且只有小說能做到的事,比如給予人以真正的想象,比如讀到沉重的命運,可以讓人在閱讀中能停下來喘口氣。”班宇說,“我不認(rèn)為小說是一個落后的形式,它仍然能讓我興奮。”
發(fā)于2025.11.3總第1210期《中國新聞周刊》雜志
雜志標(biāo)題:班宇:每個人都有一場生命之雪
記者:倪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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