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是徐則臣寫作的第28年。
電視劇《北上》的熱播讓作為原著作者的徐則臣為更多人知曉。六年前,他恰是憑借這部作品成為我國第一位獲得茅盾文學獎的70后作家。今年他還多了一個身份:《人民文學》主編。
無論是作為寫作者還是文學編輯,徐則臣對當下的小說寫作都有一個觀察——“很多寫作已經進入了平臺期”。“這個判斷不是針對某個作家,而是我們的整體創作。”他因此告訴自己,要避開那些早已習慣的、已經產生審美疲勞的,甚至是有些厭倦和鄙棄的寫作方式,“我希望在小說里不斷呈現新的東西,包括內容、形式、技巧、審美,以及最重要的,對小說的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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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則臣(左)接受澎湃新聞·文學花邊獨家專訪 攝影:馬何霖
今年他帶來了一本新作——集合了10個短篇小說的《域外故事集》。集子的創作跨度很長,長達15年,以至于每篇小說都在他腦海里反復打磨,最后成為了在記憶與想象中落下的“結石”。
“這本書對我挺重要的。我希望它,也要求它有新的東西。”在上海,徐則臣接受了澎湃新聞·文學花邊的獨家專訪。
我問徐則臣,寫作28年,會覺得自己是一個有才華的人嗎?
“才華應該是有一點。”徐則臣想了想說,“但我覺得,比起才華,寫作更重要的是勇氣和毅力。寫到今年,我會覺得寫下第一句的勇氣,還有一句句寫下去的毅力,越來越重要了。”
“我就是喜歡走的過程”
從《跑步穿過中關村》到《耶路撒冷》,從《北上》到《域外故事集》,“往外走”是徐則臣小說的一大主題,也是他從小的夢想。
1978年,徐則臣在江蘇東海縣的一座村莊出生。這是一個好動的男孩,成天在村子里亂跑,總想跑去外面看看。他會往水里丟一根樹枝、一片葉子,然后盯著它們漂向遠方。它們或許半路就下沉了,或許被石頭攔住了,但依然在他的想象里往世界的遠方去。
他27歲第一次坐飛機,30歲第一次飛去美國。航程13個小時,他全程舍不得睡著,一直睜眼看著外面,盡管大部分時候看到的是漫無盡頭的黑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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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域外故事集》譯林出版社
“那時去華盛頓特區,我花了三天時間,每天吃完早飯就背一個包出來,沿著大街小巷,一條條地走。我也不知道我要干什么,我就是覺得走得好玩。”
不知不覺,徐則臣已在十多年里去過了近30個國家,也用腳步丈量了無數條街道和小徑。當他想寫域外故事了,這些經歷成為了想象的底氣。“寫一個地方,你可以依靠才華和想象力寫出很好的細節,但只有真的走過一遍,你才心里有底。”
直到現在,每到一個地方,但凡有點時間,他還是喜歡用腳步親近此地。就像這一次來到上海,盡管只有三天兩夜,他還是在抵達頭一晚的深夜十一點走出門去,一個人沿著黃浦江走走,還買回了點豬頭肉吃。
“我就是喜歡這個走的過程,會讓你覺得和這個地方有一種短兵相接的感覺。我可能也不會寫,但你讓我談上海時,我會覺得心里特別有底。在這樣一個高樓林立的‘魔都’,我看到了非常細碎且動人的日常煙火氣,我會覺得我和這個城市之間真正有了關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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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則臣部分代表作
一意孤行的勇氣和底氣
近三年,徐則臣的新作全是短篇小說,而且創作時間集中在1、2月,春節期間。
“真正寫起來還是挺快的,一天如果都沒事,坐住了,兩三千字肯定沒問題。但平時要么上班,要么開會,要么各種活動,陪家人孩子,時間全占了。”徐則臣說,這幾年他的節奏都是一年寫兩個短篇,春節前一篇,春節后一篇,“我就靠春節這段時間了,但今年春節帶孩子回老家,也沒靠上。今年成為近幾年里唯一沒有產出的一年。”
那么,沒有產出——尤其是在獲得茅盾文學獎之后沒有產出,會有壓力嗎?
“沒有。”徐則臣不假思索,“榮譽或者肯定,反倒給了我一意孤行的勇氣和底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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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則臣 攝影 馬何霖
對于寫作“要往哪里走”,過去的他并不自信,也不輕易觸碰那些“底氣不足”的題材,但現在,只要想到了,他就會放手去試。“這本《域外故事集》,它跟我過去的寫作完全不一樣,跟當下的同行寫作也不一樣。我寫的時候,真是進入了一種一意孤行的狀態。”
比如,他試著把《聊齋》《三言二拍》等傳統的敘事資源引入當下的生活講述,試著讓古典傳奇與魔幻現實相融合,有時也會覺得“有點隔”,也會擔心“水土不服”,但他更在意的是這些嘗試能否給自己和他人都帶來一點陌生感。
“這個陌生感,或許不完美甚至不正確,或許是我自己都不太滿意的東西,但它可能提供新的路徑。哪怕我的寫作成為一個靶子,可以供別人來批判,來討論,來延伸,那它起碼不是一件壞事。”
作家提供的陌生感越來越少
徐則臣有一個感覺,作家在今天受到了越來越多的挑戰。因為在一個越來越趨同和透明的世界,一個作家所能占有的獨特經驗和寫作資源越來越少,所能提供的陌生感也越來越少。
“不是寫作的門檻低了,而是讀者的水平高了。”徐則臣說,今天讀者的受教育程度普遍提高,通過閱讀,通過行走,大家都有自己的藝術審美和自我表達,在這種情況下,如果不能帶來陌生感,讀者很容易覺得“作家不過如此”。
在評論家黃平的觀察里,徐則臣《北上》之后的創作主要有兩個變化,一是多寫中短篇小說,二是在寫法上試圖打破主流文學和類型文學的邊界。新近的《域外故事集》融合了多種文學手法,完全不是傳統印象里文學期刊上的常規小說。“徐則臣可能是全國看稿子最多的人之一。他自己非常追求變化,當然變化也充滿了風險,很有挑戰性。”
“以前說一個人閱歷豐富,要么讀萬卷書,要么行萬里路。對今天的作家,這兩者或許更是一種相互甄別、相互提醒、相互校正的關系。”徐則臣告訴我,盡管去過近30個國家,但在寫域外題材時,他清楚并不是所有經歷都有寫下來的意義。動筆之前他會想:有人寫過嗎?寫得好嗎?自己所謂的“新奇”是否早已是“陳詞濫調”?
“無論對于讀者還是寫作者自身,陌生感都是基本訴求。所以今天的寫作者不僅要多去經歷,還得保持閱讀,通過閱讀再對經驗做出篩選。”
文學需要向新的世界敞開
對徐則臣而言,閱讀不僅是興趣愛好,很多時候也是一份工作。
他做了20年的文學編輯,比如大熱劇《潛伏》的原著小說就是經他之手發表的。一個冷知識是,作家龍一把《潛伏》主人公取名“余則成”,恰是從“徐則臣”而來。
“一些讀者認為今天的文學編輯不看自由來稿,只追著名家發稿子,這是誤解。”徐則臣說,對一個真正的編輯而言,職業生涯里最引以為傲的事絕非對一個名家的“再發表”,而是發掘出有潛力的新人作家,“無論是中國還是世界范圍內的編輯,你問他自豪的事,沒有人會說我發了諾貝爾文學獎得主的新作,而是說我當年發現了誰,這個人后來獲得了諾貝爾文學獎,一定是這樣。”
在他看來,今天的文學現場也對編輯提出了更高的要求。一個文學編輯必須擁有“中國文學史”和“世界文學史”兩套系統——就像橫坐標和縱坐標,拿到一篇新作后,才可能對它有一個準確的定位和判斷。“至少在我的評價體系里,我覺得有兩種作品可以關注,一種是可能相對中規中矩,但在語言、結構等等層面完成度都非常好。一種是可能有些瑕疵,但確實提供了別人作品里沒有的新的東西。”
“新的東西”,徐則臣又一次強調了它。“在《人民文學》20年,我讀到了很多好作品,也讀到了不少欠佳的來稿,我會接觸到新鮮的內容,也碰到了很多雷同與陳舊。如果有些小說我們自己讀著都覺得煩,那肯定不能再那么寫了。我們需要突破,文學也需要向新的世界敞開。”
這兩年,《人民文學》不斷嘗試著與大眾建立更多的聯系。雜志兩次走進董宇輝直播間,創下了“4個小時近百萬冊訂閱量”的歷史紀錄。
爭議自然也有。比如今年4月,董宇輝獲得了“人民文學獎”,一時輿論紛紛。
“我特別希望大家可以了解這件事的來龍去脈。的確是人民文學獎,但人民文學獎下面設置了多個獎項,董宇輝獲得的是人民文學獎中的‘傳播貢獻獎’,我們也曾把這個特別獎頒給過我們的雜志封面設計。”
徐則臣回應道,文學事業不僅有文學生產,還有傳播、發行等各個環節。“我相信傳播上的開拓對我們的編輯工作也是一種啟發。你只有打開思維,才可能把更多的新生活、新經驗、新認知納入我們的作品里。”他說,“我也期待我們的讀者朋友多一點耐心,盡量以建設性的心態去看待文學,看待文學刊物。”
海報 王璐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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