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3年3月28日傍晚,上海法租界霞光尚未褪盡,霞飛路一棟老舊公寓卻被幾十名全副武裝的法國巡捕團團圍住。樓里正在開會的陳賡、廖承志等人還來不及收拾桌上的文件,便聽到樓道里密集的腳步聲——短促而急切。門板被撞開的瞬間,破舊燈泡搖晃不止,陳賡皺眉低聲道:“遇上特科了,沉住氣。”回應他的是手銬碰撞鐵門的脆響。
陳賡的名字在上海地下斗爭圈子里分量十足,巡捕房當然認識;但讓他們更為興奮的,是那位出身顯赫、馳名學運的廖承志。半年前法租界警務處搜羅的“重點嫌疑人”名單里,他排在前列,只因一直沒抓到,雷霆手段遲遲未用。沒想到這天自投羅網,警長當場冷嘲一句:“好戲開場嘍。”
陳、廖兩人被分別押往霞飛路巡捕房。陳賡一路沉默,神情泰然;廖承志心底卻在飛速盤算。到達看守所,他們被塞進緊挨的兩間牢室,鐵柵之間能相互看見。幾分鐘前還在傳達室搜身時搜出的一張紙片,被廖承志悄悄捏碎。他轉頭與陳賡目光相觸,彼此都讀出同一個判斷——內部出了叛徒。
廖承志并非初入囹圄。自1927年“清黨”血雨開始,他在東京、神戶、柏林、香港、廣州先后七進牢門,“半次”則是被秘密關押不成文在案。每一次脫身,他都要向黨組織報告關押細節,以推斷敵情弱點。這次不同之處在于:巡捕房刻意安置他在單間,既不上刑也不提審,只輪番說服,“脫離共產黨,保你安然無恙”。幾句威脅、幾句利誘,一張脫黨聲明紙推到柵欄口。
廖承志閉目靜坐,表面鎮定,背心早已濕透。他十分清楚,母親何香凝、與家中來往密切的宋慶齡,都在租界區活動;若敵人大做文章,他的家人與黨的交通線都會暴露。深夜過后,他忽而主動敲擊鐵欄呼喚看守,表示愿意交代問題。看守興奮不已,立刻把他帶到審訊室。
“名單我可以寫,”廖承志說,“但我要當面指認一位隱藏頗深的聯絡員。”短短一句話點燃了巡捕的貪功心理。審訊官猶豫片刻,決定帶他“取證”。凌晨兩點,一輛警車駛離巡捕房。廖承志把帽檐壓得極低,連報了幾個毫不起眼的弄堂名,“路窄、人雜,別開警燈免得打草驚蛇。”車燈偶爾晃過青石路面,凸起的井蓋顛得人直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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拐過西藏路小巷時,他讓警車停下,稱前方院落就是目標。巡捕派兩人遠遠盯著,其余人把他押向那扇木門。他用指關節輕叩門板,兩聲急三聲緩,是黨內臨時約定的危險暗號。門內傳來微帶沙啞的女聲:“誰?”他用粵語低喊:“娘,是我。”門縫一開,他以極快語速說出一句暗示:“我被捕,內有叛徒,速報宋女士。”話音剛落,巡捕已上前夾住他肩膀,把門關死。門后站著的正是何香凝,她只來得及看見兒子被拖走的背影。
第二天上午,上海社交圈炸開了鍋。何香凝先找宋慶齡,再聯絡柳亞子,隨后擠進市長吳鐵城家中質問。吳本人對何、宋兩家向來忌憚,得知宋子文也透出“不宜激化”的暗示,只得松口保釋廖承志,理由寫得冠冕堂皇——“審查無實據”。4月2日,廖承志重見天日。
出獄后僅隔一刻鐘,宋慶齡推門而入,直截了當地說:“寫出叛徒姓名,馬上。”廖承志拿起鉛筆,在信紙上列出十幾行,寥寥數字,卻個個要害。“都在這里。”他把紙折好塞進香煙盒遞過去。宋慶齡未作寒暄,攜盒離開,幾小時后名單通過秘密電報傳到中央特科。
與此同時,陳賡仍在巡捕房。他收到縫在衣領里的半截火柴盒,上面用極細的鉛筆刻了一句話:“守口如瓶,明夜可釋。”這是外線同志的暗號。果然,4月3日夜,市警務處突然通知法租界:陳賡持法國居留手續,屬軍事顧問身份,扣押不合規。幾紙公文來回交涉,他也被轉送出境,實為營救小組的一次高難度斡旋。
事情表面看去,廖承志似乎“未審先招”。可拆開脈絡:第一,他故意順勢“帶路”,實為向母親遞警訊;第二,他假意寫名單,騙取時間;第三,宋慶齡與左翼律師團同步發力,利用租界、國民黨高層裂痕迫使當局讓步;第四,叛徒名單第一時間送達中央,隨后上海地下黨連夜調整交通點,對被出賣的據點進行清場,避免更大損失。
后續調查證實,那份叛變者名單與廖承志所列大體吻合,上海、南京等地共清除十余名潛伏特務。此事成為當時隱蔽戰線的生動一課:面對審訊,不是一味沉默才叫堅強;在復雜環境中保存實力、反制敵人,靈活機動才是最高價值。廖承志“主動招供”的戲法,實則一場險中取勝的情報戰。
陳賡回到蘇區后談及此事,仍感意外,他笑著說:“原以為廖公子身世顯赫,卻也敢在法租界兜一圈兜住全局。”一句調侃,側面說明當時那場“審而未審”的較量有多驚險。廖承志本人則淡淡回應:“那天若不冒一次險,上海可能天翻地覆。”言語平緩,卻包含了那一代革命者對生死勝負的冷靜估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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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爭年代的短兵相接不止在戰壕。一次筆墨間的“招供”,一次門口的暗號,就可能挽救一座城市的地下線,也可能決定幾百名同志的生死。1933年春天的上海,把這一切寫得冷峻而鋒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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