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人類潛向深海
黎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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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當你心情不佳的時候,你喜歡抬頭仰望星空,幻想著遨游太空,還是更喜歡想象沉入黑暗死寂的幽海?相信我們都更多向往璀璨星河。人類是高級智慧生物,進化帶來的優點數不勝數,但缺點就是精神很容易受創,相比于浪漫的星空,沒人愿意去死寂的深海。
在深海,滿世界填充著藍,幽幽的。隨著不斷的深潛,最后,連那一絲茍延殘喘的藍也徹底地放棄了,沉入一種元初的、絕對的黑暗里。這黑暗是有分量的,壓得人透不過氣。這便是深海,那白日里在日光下碎金閃爍、溫柔得如同情人之眼的海,它的最深的內在。海洋更大的秘密其實在深部。深海恐懼,是潛藏在人類心底的、古老而原始的悸動。這種深海恐懼,并非簡單的怕水,它更像是一種寫進我們基因里的、對絕對未知的敬畏與預警。可以試著將它層層剝開:
第一層,是感官的流放與生存本能的恐懼。我們是為陸地設計的生物。我們需要光、需要空氣、需要腳下堅實的土地。而深海,是對這一切的徹底否定。那是一片永恒的、純粹的物質性的黑暗,它吞噬光線,也吞噬聲音。視線在此失去意義,耳朵只能聽到自己心臟的搏動和血液的流淌,一聲,又一聲,在死寂里顯得分外驚心。這是一種感官上的剝奪,將人拋入絕對的孤獨。更致命的是那無處不在的“靜壓”,它不像風暴那樣咆哮,卻以萬億噸海水的重量,沉默而持續地擠壓過來。人的身體本能地知道,在這千丈以下的海底,是一個只要有一絲裂縫就會將我們瞬間壓扁、化為齏粉的煉獄。這不是與猛獸搏斗的恐懼,而是意識到自己作為一個脆弱的、充滿空腔的有機體,置身于一個物理法則顯得如此嚴酷和陌生的異域時,所產生的根本性的顫栗。
第二層,是想象力的失控與“巨物”的陰影。人常說“海闊憑魚躍”,但人的想象力終究被海面的尺度所限制。而深海,以其無邊無際的體積,催生了一種對“規模”的恐懼。我們害怕的不是已知的鯊魚,而是害怕在那黑暗之中,潛藏著超越我們認知框架的、龐大到無法理解的存在。北歐傳說中的海妖“克拉肯”,其恐怖不在于它有多少觸手,而在于它龐大的軀體可以被水手誤認為是一座島嶼。這種對“巨物”的恐懼,本質是對自身渺小和失控的恐懼。在深海里,任何從黑暗中緩緩浮現的輪廓,都可能大得令人心智崩潰。我們的想象力,這本應用于探索的工具,在深淵的催化下,反而變成了折磨自己的刑具。古往今來,人類對于那些深海生物,不斷描繪出各種不可名狀的、古老的、充滿敵意的怪獸形態。
第三層,是時間的錯位與生命定義的顛覆。深海是地球上一個被遺忘的、近乎停滯的時間膠囊。那里的生命,遵循著一套與我們截然不同的法則。熱泉口繁榮的生態系統,其能量來源并非陽光,而是地熱和化學能;那里的生物長相怪異,許多發光,許多終生不見天日。當執行深海探測任務的科學家,透過潛水器的窗戶,與一只皺鰓鯊對視時,那感覺不像是在看一條魚,而是在與一個從恐龍時代甚至更早的地質紀元漂流至今的活化石對視。它提醒我們,人類文明不過是地球歷史中短暫的一瞬,而深海則代表著一種更加古老、緩慢、且可能更加根本的宇宙節奏。這種恐懼,是意識到我們所以為的“正常”生命形式或許只是特例,而那種在黑暗、高壓、寒冷中沉寂億萬年的存在狀態,可能才是宇宙中更普遍的常態。它動搖了我們作為“萬物之靈”的優越感。人類的深海恐懼,遠非怯懦。它是一面鏡子,映照出我們作為陸生生物的生理局限,我們認知邊界的狹隘,以及我們在宇宙時間尺度下的短暫與渺小。它是一種根植于進化本能的、對回歸生命原初環境的、充滿矛盾的鄉愁——我們來自海洋,卻再也無法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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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如墨,海面像一塊巨大的黑絲絨,將天光盡數吞沒。古人仰首可數星辰,卻從不敢真正凝視腳下這片深淵——那是一片倒懸的宇宙,藏著比星空更令人戰栗的未知。《山海經》里恍惚的“人魚”,北歐傳說中纏繞船只的“克拉肯”,乃至《海錯圖》中那些光怪陸離的深海魚,無不是人類在想象力邊緣投下的試探性石子。我們以神話編織繩索,試圖丈量那片永恒的黑暗,結果卻只是將深淵描繪得愈發神秘莫測。那種凝望,混雜著對巨獸的恐懼與對生命本源的好奇,是一種恍惚而危險的距離。
然而,人類的血脈里終究奔涌著不甘。20世紀,我們不再滿足于在海面投下視線,而是決意用血肉之軀,去撞擊那扇黑暗之門。想象那早期的深潛器,如同一粒脆弱的金屬種子,義無反顧地墜向連星光都放棄的領域。外部是煉獄般的壓力,足以將鋼鐵如軟泥般擠壓;內部是刺骨的寒,呵氣成霜。探照燈劃破亙古的黑暗,光柱所及,并非預想中的死寂荒漠,而是一個詭譎而蓬勃的生靈國度。水母舒展著凝膠狀的身體,像幽魂般飄蕩;怪魚瞪著不成比例的眼睛,在額頭懸掛一盞冰冷的“燈籠”。這場景帶來的震撼,遠非“發現”二字可以概括——它是對人類自大的當頭棒喝:生命竟可以如此違背我們的常識,在絕對的沉寂與壓迫中,開出如此奇異的花。
從畏懼地凝望,到決絕地潛入,這其間的路,人類走了幾千年。這“潛下去”的欲望,是何等倔強而勇敢!從20世紀開始,一場又一場“下潛”行動,讓人類第一次真正觸摸到海洋的底部。那是一場跨越黑暗、寒冷與高壓的征途。在今天,人類不止能“潛下去”,還能“鉆進去”“連起來”——通過“深潛”“深鉆”“深網”的“三深聯合”,人類開始前所未有地看清這個隱藏著地球秘密的世界。我們不再只是從海面投下驚鴻一瞥的過客,而是逐漸成為能觸摸其脈搏、聆聽其心跳、閱讀其記憶的對話者。這片曾吞噬了無數想象與光明的深藍,開始向我們袒露它的秘密:關于地球的過往,關于生命的韌性,關于我們自身所在的這個星球的運作機制。
人類終于從那個只敢在岸邊用神話來安慰自己的孩童,長成了一個可以造舟鑄劍,向深淵邁出一步的探索者。這征途,未有窮期。而那片深藍,它將永遠在那里,既是誘惑,也是挑戰。深海之處,那是一片全然陌生的世界。那不是荒蕪,而是繁華,一種屬于幽冥的、詭艷的繁華。慘白的、堆積如塔的碳酸鹽巖上,盛開著大朵大朵的貝類,它們的殼一張一翕,仿佛在吞吐著整個海洋的夢。血紅色的管狀蠕蟲,如一片搖曳的密林,在溫熱的有毒流體中緩緩舞動。還有一些透明得如同幽靈的蝦,在光里一閃,便沒了蹤影。這是生命的禁區,高壓,無光,充滿著硫化物,然而生命卻以這樣一種濃烈、固執、甚至有些獰厲的姿態,在此處狂歡。
潛向深海,這真是一幅動人的圖景。我們在這星球上,原是活在一個薄薄的、名為“陸地”的繭里。如今,我們卻用科技的絲線,頑強地向著那深藍色的“異域”編織過去。我們不獨要遠遠地看,還要親身去觸摸它的肌理,剖析它的骨骼,更要讓它與我們對話。人類從仰望星空的高渺,終于學會了俯察深海的幽微。星空浩瀚,令人自覺渺小,而生出宗教般的虔敬;而這深海,它同樣浩瀚,卻更帶一種迫人的、現實的壓迫感,它逼著人類必須堅強,必須智慧,必須用最冷靜的理性,去面對最狂野的未知。當人類以“三深”技術,開始潛向深海,我們永遠要記得,真正的探索,從來不是征服,而是一場始于恐懼、終于理解的,漫長而莊嚴的對話。我們所窺見的,不過是這深淵巨著中,偶然被照亮的一行半句。那些被我們稱為“發現”的瞬間,從來都是深淵在允許我們——允許這個誕生于陽光帶的物種,用鈦合金和硅芯片,換取一窺其永恒黑暗的資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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