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里妙品無數,但最讓我有感覺的吃食,是這段情節:元宵夜,老太太先說“寒浸浸的”,于是移進了暖閣,后來又說“夜長,有些餓了”,鳳姐回說,有鴨子肉粥。
“鴨子肉粥”這四字,我刻骨銘心的難忘。
想想啊:又是元宵夜,又“寒浸浸”作前綴。這時吃鴨子肉粥別有妙處:雖然鴨子肉粥是涼補的,但鴨肉能熬化到粥里,火功極到家了,可見酥爛濃郁、溫厚怡人。跟寒浸浸一對照,看著都讓人心里暖和起來。
春夏之宵夜與秋冬之宵夜,大不相同。我以前去過次廣州,晚上光腳穿人字拖去吃腸粉燒鵝時,不覺想到電影《胭脂扣》里萬梓良吃宵夜,遭遇女鬼梅艷芳。或者是受了這場景影響,廣東小吃味道之細罕有其匹,但沒有秋冬天吃飯,那種“吃出汗來”的亢奮:太暖和啦!
回程在蘇州,時已秋轉冬,天氣沁涼。晚上穿單衣找到個兼賣烤串的羊肉湯店,邊抱怨天氣涼得快邊要了個蔥段覆蓋蘿卜和羊肉的沙鍋,一鍋下去,覺得全身滾燙,寒意全都化作白氣,冒到一佛升天。立時覺得:
“嗯,宵夜的感覺回來了”。
江南夏天宵夜,一般取其清爽利口,譬如各類河海鮮螺螄之類,可以拿來下冰糖黃酒;秋冬宵夜,就得風格豪放些。本來嘛,吃宵夜是極私密的事。到黑燈瞎火時,白天還精算著“吃一口肉等于多少脂肪等于多少分鐘慢跑”的心緒,早被午夜時分連饞帶餓給驅散,變成了“老子就放縱一回了怎么地”。所以宵夜比三頓正餐要家常市井得多。秋冬夜半清冷,又“寒浸浸的”,不要鵝掌鴨信這些嚼著有滋味的,頂好是鴨子肉粥這類溫厚濃味。
既溫且飽,才是冬天宵夜的王道。
秋冬吃宵夜,氣氛很重要。《駱駝祥子》里寫北京小酒館,外間黑夜北風凜冽,房里喝酒,吃烙餅,喧嚷,末了祥子給買了幾個羊肉包,看得我垂涎。
以前上海街頭,常有到處游擊的小炒攤,隔百米遠都是一片辣椒、油、鍋鏟噼里啪啦的爆炸聲。炒粉炒飯,宮保雞丁之類家常菜,夜半溜達的無聊宅男、民工、小區打麻將打累了的大叔吃得乒乒乓乓。味道尋常,但油香重熱氣足,能勾引方圓一里那些午夜清澈見底的胃。
在冬天的北京,我吃到過東北館子,豆腐皮、醬、大蔥齊上,卷著吃奇香無比,但略嫌生冷。另叫一份豬肉粉條,容器巨大如臉盆,熱氣騰騰,端的是好威風。白云氤氳下,氣為之奪,沒吃呢,已經覺得被這宵夜的氣勢給撐飽了。當然,冬天夜幕下最刺激的,還是烤串大軍:轟轟烈烈,火光畢剝,各類香料隨吆喝聲刺鼻巡胃剮腸,連冷帶亢奮,真有“偷著不如偷不著”的懸念刺激感。
冬天宵夜,圍爐吃火鍋自然是最妙。但是北京涮鍋子一個人吃總是不大對勁,還不如找鹵煮火燒。同理適用于泡饃和新疆撕馕羊肉湯。
我曾經在重慶大禮堂附近住著,逢夜就沿山而下,找一個小火鍋,四五十串煮著,就火取暖。仗著火和辣,狐假虎威地跟老板說,“啤酒要冰的”。這是重慶鍋的好處:一人吃來,也不會顯得凄愴凋零、可憐巴巴。吃喝完肚里火燒火燎,帶醉上山,走兩步退一步,魯提轄當年懷揣狗肉上五臺山的感覺,也有了十之一二吧。
黑澤明一輩子愛吃宵夜,理由:“白天飲食補益身體,夜晚飲食補益靈魂。”晚年身體偶有小恙,醫生勸黑導演戒吃雞蛋。他老人家本來不愛吃雞蛋,一聽此話,開始狂吃雞蛋。“心有掛礙就是不好!不是不叫我干什么嗎?我偏干什么!”
我沒福氣跟賈府老太太似的吃鴨子肉粥當宵夜,倒吃到過一回雞湯泡飯。
某年過年前夕,我一人在上海,晚上寫完一篇文章,餓極了,出去晃蕩。路過白斬雞店,看卷簾門下了一半,一燈如豆。我問老板還有沒有雞湯,老板抬頭看看我:
“雞湯都給我泡飯了,你要不要?”
就是大半鍋剩下的雞血雞雜湯,一點蔥花,一碗米飯,正煮著。我于是坐下來,跟老板一起等雞湯熟。老板還拉著腔調教我:“不要急。雞湯泡飯,就是要慢慢篤一篤(此為吳語),才有味道的。”我說是,不急。
倆人搓著手,在江南沒有暖氣的寒浸浸的冬天里,就著爐灶等那一鍋雞湯將米飯泡潤起來。
冬夜最好的時刻就是,還沒吃到嘴時,聞到那片熱湯香味的當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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