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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在說謊:一部時間創造史》
【加】司各特·阿蘭·約翰斯頓 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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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于計時方式的有影響力的專著,應該是馬克思主義歷史學家E. P.湯普森(E. P. Thompson)1967 年發表的《時間,工作紀律以及工業資本主義》(Time, Work-Discipline and Industrial Capitalism)。本書中沒有過多參考湯普森的研究成果,因為他的專著主要聚焦于18 世紀,而不是本書關注的19世紀。不過,他所提出的問題是本書中討論的眾多問題的根基,即便是間接的,所以有必要深入了解一下他的觀點,并為本書做一個恰當的結尾。
湯普森的文章探討的是早期工業革命時期人們時間觀念的轉變。在湯普森看來,“時間觀念”的改變,是測量時間的技術進步和新型工業化經濟推行的直接結果。他描繪出計時方式改變前后截然不同的狀態。
人類大部分歷史上,是根據自然現象來確定時間的,漁民和水手依著潮水漲落來規劃一天的事務;農民根據季節變化來進行農業生產。在自然的時間節律下,工作是以任務為指向的,一天的時間是圍繞著今天需要做什么事情來安排。工作和休閑并沒有彼此割裂。如湯普森所說,在使用依靠自然確定的時間時,“社交往來和工作混在一起——每天的工作時間根據要做的事情不同而或延長、或縮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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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18世紀的早期工業化的背景下,依靠自然的計時方法讓位給了規范嚴格的鐘表計時。湯普森說道,社會上彌漫著鐘表時間更高貴的風氣。“對于適應了用鐘表來確定工作時間的人來說,(靠自然計時、以任務為指向)這種對待工作的態度顯得浪費時間且缺乏緊迫感”。
隨著精準的計時工具的出現,雇主得以購買雇員的時間:雇員不再以他們完成了什么任務被支付報酬,而是以他們工作了多少小時被付酬——而雇主不希望他們購買的這些個小時被浪費。時間成了金錢。鐘表時間甫一出現,就不僅僅只有雇主采用、強化它的存在,社會機構也向人們灌輸它的意義,包括傳授守時和勤奮觀念的學校,湯普森稱其為“時間上的節儉”。湯普森深刻地做出了總結:計量時間本身成為剝削勞動力的工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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湯普森展示了計時方式對人類行為影響的有力證據。他的觀點大體上是具備說服力的:英國的工業化社會改變了工人的“時間觀念”,以便把工人束縛在每天如此的、規定的工作時間里。隨著需要技術的工作被低薪、無需技術的崗位替代,鐘表迫使工人以“非自然”的模式工作,這種模式更容易壓榨他們。
湯普森的觀點具有重大的影響力,它確實值得如此,但其中也存在著問題。第一,他的自然計時和鐘表計時的分界過于生硬。他的著作中將自然計時法描繪成一個金光閃閃的理想世界,激發起人們對簡樸生活的懷念之情,彼時時間既不需要,也不能被“恰當地”獲知。
然而,靠自然現象來確定時間,也仍然是一種計時方法。使用鐘表時間所需要的時間觀念上的轉變,可能并沒有他想象的那么大。正如保羅·格蘭尼(Paul Glennie)和奈杰爾·絲里弗特(Nigel Thrift)評價的那樣,“沒有鐘表既不代表著‘缺乏信息’,也不代表著‘缺乏能力’來得知時間”。鐘表時間在工業革命之前就有重要地位并且被使用了。第二,湯普森的觀點完全是技術和經濟決定論。在某種程度上,這是合理的。沒有準確的鐘表,不可能設立有時間規劃的工作日,同樣,如果沒有發展出工業經濟,它也不會存在。但是,并不是技術的進步才創造了對計時的需求。事實恰恰相反:對精確計時的需求才引發了計時方面的技術發展。由此看來,湯普森把事情的原因和結果顛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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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我們很難否認湯普森對于18世紀工業化促使了工人階級使用鐘表時間的研究發現。問題的重點是,工人階級從何種程度上通過抽象思維來獲知時間?歷史學家瓦內薩·奧格爾近期研究發現,工人階級并沒有理解時間。她研究了18世紀到20世紀的時間觀念的轉變,認為在20世紀早期,仍然有很多人離不開靠自然判斷時間,且“使用抽象的時間時極其不自然”。
在英國引進夏令時(日光節約時間)的研究中,奧格爾發現,很多人對時間要通過法律制定而非通過太陽確定感到迷惑不解。他們不會且不愿意用抽象方法確認時間,也就是說,他們的現代時間觀念或許沒有湯普森所想的那樣發展完備。
我的觀點是,在湯普森和奧格爾的觀點之間存在一個連接二者的橋梁。18世紀工業革命或曾引發了時間觀念的改變,就像湯普森認為的那樣,在這場時間觀念轉變中,工人的工作方式從任務主導變為遵循鐘表時間的計劃主導。據我的觀察,根據本書所討論的事例,19世紀晚期的工人階級經歷的是同樣讓人迷惑的變化時期。這時,工人已經適應了鐘表時間。但是當他們得知平時慣用的地方時間現在成了錯誤時間時,他們的認知又一次被顛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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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有一個更真實的時間——一個完美、通用、精準且標準的時間——來校正所有的鐘表。但是工人不能得到這個時間,至少是無法輕易獲得。格林尼治時間對大部分人來說是昂貴且無法獲得的。
如果說湯普森所描述的18世紀的新時間觀念是一種剝削工具,那么19世紀晚期的標準時間則是造成社會不公平的新原因。想象一下,你的比如確定時間這樣簡單的能力被剝奪了。人們不得不依靠專家才能做到以前他們自己就能做到的事,要么就拒絕一切先進的計時方式——很多人都是這么做的。奧格爾所見到的20世紀困惑不解的人們抱怨政府官方——計時領域專家——又把每天的小時搞亂了的記載,一點也不足為奇。日出日落至少是穩定可靠的,而且是免費的。暫且不說靠自然計時,用地方時間都是一個更好的選擇。
不過,火車不能按照日出日落來運行。專業的計時是必要的。本書的目的并不是批判專家和現代世界的專業技術——當下,此類反智主義的風氣有抬頭之勢。本書的目的是闡明專業知識一直以來與社會、經濟特權緊密相連的方式,并著重突出公平獲得信息的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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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本書的序言中,我表明了兩個觀點:首先,人們對時間的認知受到個人主觀意愿和專業身份的影響,其次,它被關于時間本質的爭論所塑造。我們已經看到了這一過程是如何發生作用的。天文學家認為精確時間只是專家所用的工具,不是為大眾所使用。但是天文學家的設想與弗萊明的通用民用時間的理想混雜在一起,被廣泛推廣開來,盡管并沒有在全球范圍流行。
結果就是形成一種混合思想,將天文學家的技術精確性與標準時間的通用性結合在一起。天文學家專業身份和作為專家所擁有的外交地位,讓這種新型的混合思想具有合法性,并且在理論上淘汰了其他各種獲得時間的方法,雖然實際上并未如此。
這一情況催生了對獲得精確標準時間的需求,企業主和資本家諸如圣約翰·溫內和瑪利亞·貝爾維爾站上舞臺,標出一定的價格來滿足人們的此種需求,也就導致了在獲得新的時間上的不公平現象。很多人對此并不在意,繼續使用他們已經習慣的時間。
但是,不能平等地獲得時間,引發了對格林尼治時間性質的爭論——它是應該作為一種商品,還是作為專業領域工具,抑或是作為大眾福祉?弗萊明力推格林尼治時間應作為大眾福祉,盡管并不是出于善心——他和溫內一樣,是從個人利益出發的資本家。免費的精確時間對他所在的產業(鐵路)有利,所以他才支持把標準時間推廣到社會應用的所有方面,試圖通過公立學校課程來培育年青一代使用標準時間。時間是公共福祉這一觀念逐漸勝出,但這是在無線電技術足以讓它以便宜的成本發送到各地,削弱了溫內等販賣時間的商人的利潤之后的事情。廉價的時間分發逐漸幫助了其他產業向更高處發展——無線電通信、航空業,以及電視行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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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準時間的故事中蘊含著具有廣泛適用性的經驗教訓,對當今全球化的世界有著諸多啟示。這本書具體關注點是時間理念的建立,也講述了任何形式的理念的產生,以及確定其合法性的決定因素是什么。個人動因和專業概念影響了一種理念的形成,同樣,關于理念自身的討論也對它的形成造成了影響,即它是公共福祉,還是商業產品,或是專業領域的工具。對這一問題如何作答,也會有巨大意義。
本書展示了這一歷史范式和其演進過程,這個案例也給理解其他事件提供了借鑒思路。例如,互聯網的發展就可以用相似的思路來解讀。在互聯網發展之初,它只供專家使用,具有極高的使用門檻,只售賣給資金富裕的機構。當它價格更低廉時——現在全世界超過60%的人能夠接入互聯網,新產業和新技術得以在互聯網的基礎上建立、發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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互聯網同樣不是一個單一發明人創造出來的,而是不同文化語境內多種思想交織互動形成的。互聯網并非最完美的類比對象,但它與標準時間之間有深刻相似性。
最后要說的是,標準時間的故事讓我們了解了一種知識、理念是如何建立的,同時也告訴我們知識和理念如何被獲得和共享,以及當獲取這種知識的機會不平等時會產生什么樣的后果。信息能被共享,是變革的強大推動力。標準時間的故事就是給我們的及時的提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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