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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來自微信公眾號:劉知趣,作者:劉知趣,題圖來自:AI生成
2023年12月,日本內閣府正式推出了“就職冰河期世代支援計劃”(《就職氷河期世代支援プログラム》),向1993年~2004年間畢業、至今仍未進入穩定雇傭狀態的45~54歲群體,提供職業培訓和就業補貼。這一遲到了近二十年的舉措,將一段長期被隱蔽的社會創傷重新拉回到公眾的視野。
在日本,“就業冰河期世代”(即就職氷河期世代)是一個精確的時間標簽,指的是那些在日本經濟泡沫破裂后踏入職場、卻遭遇企業大規模縮招的整整一代人。
這一代人的困境早已滲入日本的文化。無論是是枝裕和的電影《小偷家族》中靠打零工維生的邊緣家庭、村上春樹筆下的“懸浮青年”,還是NHK紀錄片《無緣社會》中那些與家庭、職場、社群徹底斷裂的個體,無不折射出同一個結構性現實:當經濟增長停止,最先被犧牲的,往往是初入職場的年輕人。
據厚生勞動省《大學卒業予定者の就職內定狀況》的統計,1992年,日本應屆大學畢業生的正規雇傭率(即簽訂長期正式勞動合同)為74.3%,到2000年已經下降到了55.1%;同期,非正規雇傭(包括派遣、合同工、兼職)的比例從12.6%攀升至31.8%。
這一斷崖式的下跌,不僅改變了數百萬日本年輕人的職業起點,更重塑了日本社會的代際契約。
工作機會減少,企業不愿意培養新人
二戰后,日本經濟高速增長期形成的“終身雇傭+年功序列”體系,曾為年輕人提供了一條清晰的職業路徑:入職即穩定,努力即晉升。然而,1990年代經濟泡沫破裂后,企業盈利持續承壓,人力成本成為首要的削減對象,這套機制首先在招聘端瓦解。
1993~2000年間,日本大型企業應屆生的招聘人數平均減少了約40%。與此同時,正式崗位幾乎只對應屆畢業生開放,這意味著一旦錯過窗口期,就很難再進入主流職場。
這種“一次性機會”的機制,使得個體的職業命運在畢業時就被鎖定。2017年,國立社會保障與人口問題研究所發布的《第15回出生コホート調査》顯示,在1971~1985年出生的群體中,約有35%的人在30歲之前從未獲得過正規雇傭。他們長期在派遣、合同工或者是兼職工作中流動,難以積累可遷移的職業資本。
招聘市場的激烈程度也折射出職場供需的失衡。2003年,東京國際展覽中心舉辦大型校園招聘會,吸引了約12萬名的求職者,而參展企業提供的正式崗位大概只有3000個,競爭比高達40:1。厚生勞動省同期調研指出,應屆生平均需要參加20多場面試才能獲得一份工作(含非正式),部分年輕人因為長期求職失敗而選擇退出勞動力市場。
2010年,日本政府估算15~39歲之間的“蟄居族”(ひきこもり)約有69.6萬人,其中相當比例都和就業受挫有關。
企業的用人標準也從“培養潛力”轉向了“即戦力志向”,也就是要求新人入職就要能夠獨立開展工作。東京大學社會學教授玄田有史等學者將這種現象概括為“經驗悖論”:企業只招有經驗的人,但正規雇傭崗位的稀缺,又使得年輕人根本無法獲得被認可的職業履歷。
結果就是大量畢業生被迫進入派遣、合同工或兼職等非正規雇傭軌道。截至2018年,1993~2004年畢業群體中仍有約97萬人處于“無業或非正規就業”的狀態,平均年收入僅為正規員工的58%。職業起點的落差,就此埋下了長期不平等的種子。
被延遲的社會成年
在日本社會,“就職”不只是謀生的手段,更是完成“社會成年”的關鍵儀式。擁有了正式的工作,才意味著具備了結婚、買房、組建家庭的資格。當職業身份長期處于不穩定的狀態時,整個人生的節奏便會隨之錯位。
IPSS的長期追蹤數據顯示,1970年出生的男性35歲時已婚率為72%;而1975年出生(即冰河期初期畢業生)的男性,僅僅晚出生了5年,這一比例就跌至58%。女性的趨勢更為明顯,同期已婚率從63%驟降到49%。婚姻的推遲直接抑制了生育意愿。IPSS與總務省聯合推算,1975年出生男性終身未婚率約為28%,女性約為18%,顯著高于前一代人。
這種“不敢婚、不敢育”的心態,源于對未來的信心不足。內閣府《青年の意識に関する調査》顯示,20~34歲的青年中有72%的人“對未來感到不安”,其中68%將原因歸結為沒有穩定的工作。
非正規雇傭不僅意味著收入低下,更意味著被排除在了社會保障體系之外。2005年,日本年收入低于200萬日元(約合10萬元人民幣)的勞動者達到546.9萬人,占全體雇用者的25%,這一群體被稱為“窮忙族”(ワーキングプア)。
以東京為例,2005年非正式員工的平均月收入約為12萬日元,在扣除平均房租(約6萬日元)和基本生活開支后所剩無幾。他們很多人從未加入過雇傭保險或厚生年金,醫療、養老、失業保障嚴重不足。2008年“雷曼事件”之后,企業首先裁減的也是這部分員工。
日本最低生活保障制度雖然存在,但申請門檻極高:需要證明無存款、無收入、無親屬支援。很多年輕人因為保留了少量房租或者是水電費而被審核拒之門外。部分失業者被迫棲身于24小時網吧,被社會稱之為“網吧難民”(ネットカフェ難民)。
當基本生存尚需掙扎時,組建家庭便成了一種奢望。而這一代人的集體性選擇,最終在數十年后演變為少子化與勞動力萎縮的結構性困境。2023年日本出生人口跌破76萬,創1899年有記錄以來新低。
精神上的創傷和遲來的補償
比物質匱乏更難愈合的,是精神與心理層面的創傷。厚生勞動省《自殺対策白書》顯示,20~34歲男性自殺率在1998年達到了峰值,相比1990年上升了37%,其中“經濟與生活問題”(包括失業、債務)是首要誘因。東京大學2008年的一項研究發現,在長期求職失敗者中,抑郁癥狀檢出率顯著高于平均水平。
在一個強調“努力就有回報”的社會文化中,就業失敗常被歸咎于個人的懈怠,日本媒體與公眾的輿論也一度將冰河期世代標簽化為“低欲望族”“失敗的一代”。
而在很長一段時間里,冰河期世代的困境也都被視為是社會“過渡性陣痛”,未被納入到主流政策的議程之中。直到2010年代后期,隨著這個群體步入中年,貧困、孤獨死、社保缺口等問題集中顯現,政府才開始正視其系統性的代價。
2019年,《經濟財政運營基本方針》才首次承認:“就業冰河期世代因為時代原因未能獲得公平機會,國家負有道義責任。”2023年推出的專項支援計劃,正是這一認知的政策落地。
然而,補償來得太晚。大阪大學經濟學教授大竹文雄在一次訪談中指出,45歲以上的非正式雇員即便是再培訓后,也很難和年輕人競爭那些新興的崗位,政策效果十分有限。
厚生勞動省《2022年國民生活基礎調查》顯示,45~54歲的非正規雇員中,32%的家庭年收入低于200萬日元,遠低于270萬日元這一維持基本生活的相對貧困線。
而心理創傷還在代際之間傳遞。京都大學發表于《教育社會學研究》的論文證實,冰河期世代子女更傾向于選擇“穩定但低薪”的職業路徑,教育期望顯著低于同齡人。制度性的機會剝奪,正悄然轉化為下一代的風險規避。
不該被遺忘的代價
2025年的日本職場出現了魔幻的反轉:企業追著應屆生漲薪、發入職獎金,廣島縣甚至出現了1個畢業生對應4.31個崗位的盛況。但很少有人提及,這份 “就業繁榮”的底色,是冰河期一代人的沉默犧牲——他們因為沒有穩定的工作而不敢結婚生子,導致勞動力缺口不斷擴大,才讓后來的年輕人成為了“香餑餑”。如今那些在招聘會上被爭搶的應屆生,或許也永遠無法理解,三十年前的同齡人曾為一份溫飽工作拼盡全力。
據日本內閣府估算,就業冰河期世代當前約有1700萬~2000萬人,年齡多在45~59歲之間,其中約100萬人至今仍處于無業或非正規就業的狀態,退休后將會面臨嚴峻的經濟風險。
“在時代的浪潮里,有人被推著向前,有人被留在了原地。”那些在冰河期里打零工、躲網吧、被標簽定義的年輕人,他們的青春沒有“逆襲”的劇本,只是在時代的寒意中默默承受。
如今,當我們談論起日本職場的“今非昔比”時,其實也不該遺忘他們。倒不是為了沉溺于苦難敘事,而是銘記一個共識:任何社會轉型的成本,都不應該由最脆弱的年輕一代獨自承擔。
畢竟,沒有哪代人的青春,該被時代的冰河徹底凍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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