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來,隨著越來越多年輕人追求穩定的未來,教師編制也越來越受歡迎。其中,免學費、包分配、帶編制的公費師范項目受到了空前關注,因為這看起來就像一次“提前上岸”。
公費師范生指的是由國家或地方政府資助學費,并在畢業后需按約定到定向地區任教、履行服務期的師范類學生。
在上岸的誘惑下,這一項目的錄取分數線水漲船高,今年多省錄取分數線超過620分,熱門專業可能超一本線100分。
然而,高分換來的未來并沒有想象中穩妥。大學四年后,公費師范生們卻發現自己站在了另一場考試的起點——編制“僧多粥少”,他們不僅要在招聘考試中與研究生、博士生、海外留學生同臺競爭,各地的分配政策也不斷調整,有時甚至會改變履約的去向。
2024 年,國務院辦公廳轉發《教育部直屬師范大學本研銜接師范生公費教育實施辦法》正式施行。公費師范生在履約地點落實上也進一步向中西部地區傾斜。
在這一政策下,解約則意味著放棄“有編有崗”、繳納違約金、一次性退還大學四年內享受的全部教育費用等眾多問題。當“被保障”的未來變得模糊,公費師范生們開始重新追問:這個選擇,到底意味著什么?
一份“包分配”的錄取通知書
高考錄取當天,林曉彤一家人正在深圳公園賞荷。盛夏的陽光炙熱而明亮,就在這片寧靜的景色中,手機一震,她低頭看到短信——“公費師范定向錄取”。
林曉彤拉起媽媽的手,匆匆攔下一輛出租車。窗外的荷花和陽光在眼前飛快褪去,她的眼淚止不住往下掉。
一個月前,她已經在激烈的家庭爭執后勉強同意填報老家的公費師范提前批。但在錄取結果出來之前,她始終還抱著一點僥幸:“也許報考的人多,我不會被錄上。”
回家后,林曉彤徹底情緒崩潰。這個一向乖巧、靦腆的女兒,對父母大聲喊出:“我真的不想讀這個專業!”在志愿填報期間,她多次哭著要求復讀一年,去沖省內一所師范類“211”。但父母始終堅持讓她報考公費師范生項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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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曉彤拍下的荷花,下一刻她就收到了錄取通知。
高考前一個月,林曉彤第一次從父母口中聽說“省屬公費師范生”政策。當時,父母興沖沖地告訴她,他們打聽到了一個“免學費、包分配”的好政策,穩妥又劃算,他們讓她努力沖一沖。那時的她根本不知道,這意味著未來要回家鄉教書。
對于教師這個職業的不排斥,往往是大多數公費師范生走上這條路的起點。
林曉彤從小的理想就是當老師。她有一個在珠海任教的姐姐,比她大六歲,常常在家里分享課堂趣事和與學生相處的小故事。耳濡目染之下,“教師”這個職業在她心里逐漸具象起來——穩定、純粹,又充滿人與人之間的溫度。她喜歡那種和學生相處的氛圍,覺得教師的工作環境單純,能與孩子們建立真誠的連結。
來自西南某“211”高校的周瑩,理想從高中開始萌芽。她崇拜自己的化學老師,對方講課生動有趣,不經意就能將人生道理融入教學。那位老師正是北師大的公費師范生。周瑩立志追隨她的道路。填志愿時,她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化學師范,甚至拒絕調劑。
“包分配、有編制”的就業優勢,是這條路最大的吸引力。那幾個字像一顆定心丸,讓無數尚未步入社會的年輕人,覺得未來可見、命運可控。
周瑩來自內蒙古的一個貧困縣。高考前夕,學校請來往屆學長學姐做講座,介紹公費師范生的就業前景。她后來又打聽到,哪怕分不到理想的崗位,公費師范也能“兜底”到市區學校。
對她這樣的家庭而言,這意味著一份保障:既不用承擔找工作的風險,又不用再讓父母為她的前途擔憂。家人聽說能省學費,更是舉雙手贊成,在他們看來,當老師體面、穩定,是再合適不過的出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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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瑩正在刷題
2020年,周瑩高考600多分,在內蒙古足以考上復旦大學的護理學專業。“那可是復旦啊”,她至今仍記得當時的猶豫。但最終,她選擇了一所中游211的公費師范項目。
三點一線的大學生活:
學習、等待、被選擇
跟許多公費師范生一樣,林曉彤在入學前就知道自己將被分到哪個區任教,但更具體的分配方式和去向仍未公布。
在這種模糊的未來里,績點是最具體的努力方向,大家試圖用成績為未來鋪一條更穩的路。
林曉彤和同學大多早上七點起床,一睜眼就往圖書館跑。有人把時間精確到小時,連午休都寫進計劃表。她讀的專業是學前教育,課程內容繁雜:文學、高數、英語、舞蹈、鋼琴……
大二那年,她常常從早上八點連著上到晚上九點五十,一整天都在教室和琴房之間穿梭。日子像一條被時間切分好的軌道,大家都在上面努力前行,卻不確定這條軌道最終通向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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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曉彤在圖書館
到了大二,林曉彤第一次去一所小學實習。此后每個學期,她實習的時間都在增加。大三每周都要去學校講課,大四更是幾乎整年都在實習。一天的課程和實習結束后,她和舍友拖著書包走回宿舍,燈光從教學樓后面灑下來,她忽然覺得,這樣的生活跟高中好像沒什么不同。
韓若寧所在的本科院校競爭氛圍格外濃。當地學校在招聘時,會將學生是否獲得過獎學金作為衡量標準,主城區的一些崗位甚至明確要求獲得“二等獎學金及以上”。大學獎學金評定采取綜合測評制,既要成績出色,也要積極參與學生工作、活動和比賽。
韓若寧整個大學都在為此努力,直到大四那年才第一次評上獎學金。在此之前,不是成績差一點,就是活動經歷不夠。
不過,也并非所有同學都如此緊繃。韓若寧注意到,一些來自中西部省份的學生,節奏顯得更為從容。那些地方師資短缺,對公費師范生的接納度高,就業壓力相對輕一些。
周瑩身邊有同學經常曠課,考試掛科,甚至延遲畢業,但依然有機會順利回到家鄉任教。不同的地域,給同樣的身份賦予了不同的重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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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瑩正在上課
除了努力學習和等待分配,考研限制是他們在報志愿時很少被提醒的一環。對大多數公費師范生而言,這條路幾乎意味著要在本科畢業后直接走向講臺。
林曉彤大二便早早開始準備考研,目標是考取本省的一所“211”師范大學的漢語言專業,那是她真正熱愛的方向,也是她的“夢中情校”。可在努力備考一段時間后,她才從同學口中得知,省屬公費師范生項目要求畢業后必須先回到定向地區任教,不能直接升學。
她愣了好久:“我想努力啊,可是都沒有給我努力的機會。”
同樣的遺憾,身為部屬公費師范生的周瑩和韓若寧也有。
每到保研和考研季,她們的朋友圈里不斷刷出同齡人的喜訊,有人被錄進名校讀研,有人即將去往更大的城市。而她們只能回到家鄉教書,或者局限在本校升學。
穩定的門票
不一定通往想去的地方
如果說公費師范生們的全部大學時光都是在為走上講臺而努力,但當他們到了真正找工作的關口,一切卻不如想象中順利了。
部署公費師范項目所謂的“包分配”更像是一種兜底,仍然需要畢業生跑招聘會找工作,如果說最后沒有找到心儀的崗位,才會被分配到學校,但這些學校通常也是在偏遠地區。這意味著,想去好學校,他們同樣要經歷不易的求職過程。
大三時,周瑩開始關注招聘信息,漸漸意識到現實的競爭遠比預期激烈。
她上學的川渝地區,本科公費師范生往往要與研究生、博士生、留學生同場比拼。學校在招聘時越來越看重學歷,而公費師范生最大的優勢,主要是多次實習積累下的課堂經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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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瑩寫過的教學設計和拿過的獎狀
周瑩學的是化學,她發現如今學校在招理科老師時,更傾向于那些“能帶競賽、又能授課”的復合型人才。她實習的那所中學后來招到了一名北大畢業的老師,對方科研背景扎實、競賽水平突出,“同樣是站上講臺,差距早已從起跑線開始”。
周瑩身邊有不少公費師范的師兄師姐,從暑假一路跑招聘,焦慮地忙到年末,甚至春季開學后還沒落實工作。一場招聘,往往要耗上大半年。
政策的變化,也讓這種焦慮帶上了不確定的底色。
周瑩記得,高考填志愿時,老師還告訴她們,畢業后可以在省內自主選擇去向;到了今年,政策改成了“定向到市”,這意味著要在高考時分數足夠高,才能進入條件較好的地區。
不同地區的分配方式也不同。畢業兩個多月后,林曉彤才收到分配通知。體檢和政審早已完成,她原以為一切順利,結果卻被告知:學校分配并不看成績,而是隨機抽取。
她一度以為自己能憑成績進入市區重點。四年間,她多次拿到獎學金,綜合測評名列前茅,實習表現也出色。可最終,她的名字出現在一個偏遠縣城的村小名單上。這次的分配方式讓許多同學都感到意外。
隨著招聘環境和政策的變化,越來越多的公費師范生開始重新審視“履約”這件事。
周瑩身邊決定不履約的大致有兩類人:一類是在校期間成績優異、拿過國獎或在競賽中脫穎而出的學生,他們大多選擇考研、出國,繼續向上流動;另一類則希望去更大的城市闖一闖,尋找更自由或高薪的可能。
韓若寧屬于后者。大四開學,她決定解約。這個決定不是突然而至的,而是在一次次選擇中逐步累積的。
選擇實習崗位時,學校給她提供了三個去向:本地重點高中、生源地學校,以及深圳的教學點。考慮到深圳不僅教學資源豐富,還提供2800元實習補貼,她最終選擇前往深圳的一所村級學校實習,也想看看還有哪些新的可能。
在深圳實習的那幾個月,韓若寧第一次體會到理想中的教學生活。早上七點半起床、下午五點放學,作息規律而充實。她講過一堂公開課,得到指導老師和校領導的高度認可,同事之間合作融洽,工作氛圍輕松。閑暇時,她和朋友去周邊旅行,對這座城市的包容與活力產生了強烈的好感。
這次實習結束后,她發現自己再難接受畢業后只能回到青海教書的未來。她在筆記本上列出優劣清單:若回青海,可以獲得編制和穩定崗位,缺點是城市局促、機會有限;若留在深圳,則要放棄西寧重點高中offer、支付8.4萬元培養金、失去在職讀研的機會。
“如果先去深圳,將來還有機會回青海;但如果一開始就回青海,想再去深圳就難了。”想通了這個道理,韓若寧下定決心。
更現實的是,公費師范的機制也給了她一點回旋的余地。
按照規定,公費師范生只有在畢業后才能正式解約。這讓她能先在畢業前完成深圳院校的招聘考試,拿到offer后再啟動解約。這樣一來,即便新工作出現變數,老家的編制依舊是她的退路。她覺得,這是最穩妥、也最符合她性格的選擇。
韓若寧的求職過程像打一場漫長的硬仗。2024年10月,她全力準備深圳教師招聘的全國巡考,先后奔赴上海場、北京場的考試,卻都與錄取擦肩而過。
11月底的武漢,是她的最后一場機會,全省只招11個本科崗位,她所在的那批是最后一輪。她清楚,一旦失敗,就只能回老家。
最終,韓若寧拿下了面試成績第一的好成績。
后悔的公費師范生:
被穩定困住,也被熱愛留住
家庭能夠支付違約金,再加上成功入職一線城市重點中學,韓若寧的求職結果在公費師范生中已屬理想。但真正開始工作后,她才體會到,“上岸”只是另一場高強度生活的開始。
入職后,韓若寧迅速進入了高強度的工作狀態。她每天六點半起床帶早讀,白天上課、處理班務,晚上回家批改作業和試卷,經常要忙到十點以后。
她負責四個班的課程,還擔任一個班的副班主任。教案要手寫,課件要自己制作,師德培訓一項不少。理想中的講臺實現了,但新的壓力也隨之而來。
深圳的重點中學不僅追求成績,還強調“全面發展”。學校要求教師每學期帶學生外出實踐,包括去公司參觀、天文館、科技館,或組織小型運動會,讓德育融入生活。除此之外,老師還要每天向家長反饋課堂和學生表現。
韓若寧形容:“感覺像在一家教培公司,每節課、每個細節都要有產出、有反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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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若寧剛入職時的桌面
讓韓若寧最困惑的,是那條看不清的上升通道。
老師們各有專長,教學能力都很強。可越往上,空間越窄。要在教學上晉升,就得拿比賽名次;如果沒獲獎,這條路也不通。如果想轉向行政,又要承擔更多事務性的工作,真正屬于自己的時間被進一步壓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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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若寧學生在午休結束后播放動畫片
林曉彤作為省屬公費師范生,并未經歷自己跑招聘會的辛苦。她被分到的學校離家不過六公里。家人都替她高興,覺得既安穩又方便,她自己卻始終耿耿于懷。
學校所在的地區相對落后,交通不便,學生的生源也復雜。五、六年級的孩子早戀、抽電子煙、打架,甚至有人偷摩托車被派出所帶走。每次家訪,她提到這些問題,家長只是搖頭:“老師,我們管不了,就靠你們了。”
更讓她頭疼的,是來自校內的壓力。剛畢業,她就被安排帶畢業班,負責小升初的考試。領導定下硬性目標,規定班里多少學生必須考進縣重點中學。
在全校教師大會上,林曉彤常常成為領導“點名”的對象。“以前的601班每天只知道學習,現在倒是放學最積極。”“上一任班主任的家訪率都早就完成了,你這邊還差一半。”林曉彤總是低著頭記筆記,手心里全是汗。
除此之外,學校的工作氛圍,也讓林曉彤感到格格不入。各種臨時任務接連而來,往往前一天下發,第二天就要完成。理想中的教育熱情,在現實面前慢慢被磨掉一層。
還有一次,辦公室的幾位年長老師正聊著兒媳婦的生娃經驗,忽然轉過頭對她說:“你以后要多喝點蘇打水,這樣才能生男孩。”林曉彤一時不知如何回應。她想起實習時待過的市重點學校,那里的談話幾乎只圍繞教學和研究。
如今,林曉彤已經履約三年。剩下的一半時間,她計劃攻讀在職研究生,等履約期滿后再跳槽到別的學校。她觀察到,身邊許多人都在后悔當初的決定。離開十八歲的窄窄天空,才發現人生其實有更多路可以走。
選擇解約的韓若寧,也理解這種因認知局限帶來的后悔:“當時十八歲的我,并不知道這個世界上還有別的工作。”
談到公費師范的選擇,她們給出的答案幾乎一致:要謹慎。
雖然項目主打“包分配”,但在多數省份,求職都需參加招聘考試,競爭日漸激烈。現在一線城市重點學校的錄用標準也在不斷提高,學歷、經歷、科研成果都成了加分項。如果能以同樣的分數進入層次更高的院校,也許在未來的職業競爭中會有更大的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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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生送給韓若寧的櫻桃
好在,對她們而言,老師總歸是一份美好的職業。今年教師節,韓若寧的辦公桌被學生們的賀卡和禮物堆得滿滿當當,高高疊起,足有半米。
彩色的絲帶垂落在桌邊,卡片上是學生們的字——他們記得她的微笑、她的課堂,也記得那些被鼓勵的瞬間。
她拍了一張照片發到朋友圈,配文:“這是最幸福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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