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二十三,小年剛過,京城就飄起了細雪。天還沒亮透,胡同里的煤渣路就讓腳印子給踏黑了。賣炊餅的老王頭呵著白氣,把爐子生得旺旺的,一面翻餅一面朝對門那扇緊閉的木門瞅。
"聽耳先生今兒個開門不?"買餅的劉二縮著脖子問。
"誰知道呢,這都臘月二十三了,再不開門,年前可就請不著了。"老王頭壓低了聲,"聽說昨兒個宮里都派人來請,也沒敲開門。"正說著,那扇褪了色的木門"吱呀"一聲開了半扇,探出個清瘦的臉來,約莫三十出頭,眼里帶著沒睡醒的惺忪。
"王大爺,勞煩留兩個糖餅,我洗漱完來取。"話音剛落,門口已經排起隊來。多是些窮苦人,抱著孩子扶著老人,一個個凍得鼻尖通紅,卻安安靜靜,不敢喧嘩。
這便是京城有名的"聽耳先生"陳平之的宅子。說他是個郎中,卻不號脈不開方;說他是個算命的,又不問八字不看相。專會一樣本事——聽耳朵斷病癥。
這手藝傳了四代,到陳平之這兒,已是京城獨一份。甭管什么疑難雜癥,他只需湊到病人耳邊細細察看,再貼耳聽上一陣,便能說出病根所在。更奇的是,他還能從耳垢的顏色、氣味判斷病情輕重,有時取些耳垢配上藥,竟能藥到病除。
"下一位。"陳平之漱了口,坐在堂屋那張老榆木桌后。先進來的是個抱著孩子的婦人。孩子約莫三四歲,哭得嘶啞。
"先生瞧瞧,燒了三日了,吃藥不見好。"
陳平之輕輕扳過孩子的頭,對著光看了看耳朵,又湊近細聽:"夜里踢被子了吧?汗沒干就吹了風,寒氣從耳入。"他取銀勺輕輕在孩子耳中轉了一圈,帶出些黃色耳垢,"回去用蔥白三段、生姜兩片,煮水喝兩天就好。診費十個銅錢。"
婦人千恩萬謝地走了。
接著是個老漢,說是耳朵里老有嗡嗡聲。陳平之看了看,搖頭:"老爺子,您這不是病,是年輕時做鐵匠被震的。我治不了根,給您配副藥緩解緩解。"說罷取了些耳垢,與幾味藥粉混合,用油調了,讓老漢每日滴一滴入耳。
一上午看了二十多人,眼看日頭正中,陳平之正要歇息,門外忽然喧鬧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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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個錦衣家丁推開排隊的人,簇擁著一位華服老者進來。那老者面色灰黃,不住咳嗽,被人攙扶著才能站穩。"我們是李侍郎府的,這是我們家老爺,御醫都請遍了,不見好。聽說先生神技,特來相請。"為首的管家嘴上客氣,眼神卻凌厲。
陳平之不動聲色:"既是求醫,還請按規矩排隊。"管家臉色一變,正要發作,老者卻擺手制止,向陳平之拱手:"老朽失禮了,實在是病痛難忍,還望先生行個方便。"陳平之這才請老者坐下,仔細察看他的雙耳。看著看著,眉頭越皺越緊。
"大人近日可曾去過什么地方?"
老者遲疑片刻:"上月曾奉旨出京,巡查河工。"陳平之湊近又聽了聽,面色凝重:"大人耳中有異響,似是活物。耳垢呈深綠色,帶腥氣——這是南邊沼澤才有的'水蚊',極小,能鉆入人耳產卵。卵化成蟲,便以血肉為食。"眾人聽得毛骨悚然。老者更是面如土色:"難怪近日頭痛欲裂,似有物在腦中鉆動!先生可能治?"
"能治,但需受些罪。"陳平之取出一套銀具,最奇的是一根細如牛毛的中空銀針,連著個小皮囊。他讓老者側臥,將銀針輕輕探入耳中,另一手持艾條在耳周熏烤。不過片刻,老者忽然慘叫一聲,渾身抽搐。說時遲那時快,陳平之猛壓皮囊,又迅速抽出銀針。針尖竟帶出一條寸許長的紅色小蟲,還在扭動!
眾人看得目瞪口呆。老者緩緩坐起,摸著頭:"奇了,不痛了!"
陳平之將蟲收入瓷罐:"蟲已取出,但毒尚未清。需連服七日藥,方能除根。"他寫了個方子,"按方抓藥,切忌間斷。"老者感激不盡,命管家奉上十兩黃金。陳平之只取一兩:"多出的,給方才被推搡的人賠個不是吧。"
送走侍郎府的人,天色已晚。陳平之正要關門,忽見墻角縮著個瘦小的身影,是個十來歲的小乞丐,凍得瑟瑟發抖。
"小兄弟,看病?"
小乞丐怯生生抬頭,指著耳朵咿呀比劃——原來是個啞巴。
陳平之溫和地招手讓他進來。察看耳朵時,卻吃了一驚:這孩子耳中異常干凈,耳形卻生得奇特,似是非常罕見的"泉耳"——據說有此耳者,能聽極細微之聲,是學"聽耳術"的天才。
"你想學手藝嗎?"陳平之比劃著問。小乞丐眼睛亮了,用力點頭。
從此,陳平之多了個小徒弟,取名"順子"。
順子雖啞,卻極聰慧。陳平之教他識藥、辨耳,一學就會。閑暇時,陳平之便講起家傳的聽耳之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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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手藝從太爺爺那輩起家。他本是宮中的耳匠,專給皇上掏耳朵。有一次從貴妃耳中聽出異響,斷定腦中有瘤,太醫院不信,開顱后果然如此。皇上重賞,太爺爺卻辭官出宮,說天機不可多用..."
順子聽得入神,比劃著問:為什么現在不常用了?陳平之嘆息:"人有五臟六腑,病有千變萬化,豈能全從耳出?家訓有云:十病聽七,治五留二。就是說,十成病聽出七成即可,治好五成便罷,總要留些余地。一是天機不可盡泄,二是...唉,你日后便知。"
順子似懂非懂地點頭。
日子一天天過去,順子已能幫襯著料理些簡單病癥。臘月二十八,城里突然傳出消息:李侍郎昨夜暴斃!陳平之聞訊色變,匆匆出門打聽。回來時面色蒼白,閉門一日不出。
夜里,他叫來順子,比劃著說:"禍事到了。那日我雖為李侍郎取出了蟲,卻聽出他耳中有更深病根——似是一種慢毒,已入骨髓。我開的那劑藥,本可緩解,誰知他竟死了..."
果然,次日一早,官府來人帶走了陳平之。順子躲在里屋,聽堂上問答。
"說!你是否故意誤診,害死李侍郎?"知府厲聲問。
"大人明鑒,"陳平之聲音平靜,"那日診治,多人目睹。蟲已取出,大人當時便覺好轉。后續藥方也只是清熱解毒的尋常藥材,藥房有記錄,可請太醫查驗。"
"那你可知李侍郎是中毒而亡?"
"小人只從耳相看出有毒積之象,但不知毒從何來。大人若疑小人,可查驗藥材殘渣。"
一番查驗,果然藥無問題。加之李府下人也作證陳平之救治過程,最終當堂釋放。
回家后,陳平之卻無喜色,反而憂心忡忡。他連夜收拾細軟,對順子比劃:"京城不能呆了。李侍郎之死非同小可,我能從耳中聽出是宮中秘毒,下毒之人豈能容我?"
順子驚恐地睜大眼。
"這本冊子記載了家傳的聽耳秘術,你雖不能言,卻天賦異稟,將來必能大成。"陳平之將一本發黃的書冊塞給順子,"我今夜就要離京,你且回丐幫躲幾日,自謀生路吧。"
師徒二人含淚分別。順子躲回破廟,苦讀醫書,漸漸悟出許多道理。
開春后,順子試著為乞丐們看病。他雖不能言,但寫字條交流,憑非凡的聽耳之技,竟也治好了許多人。名聲漸漸傳開,人稱"啞耳師"。二月二龍抬頭那日,城中忽然疫病流行,患者皆發熱咳嗽,耳流膿水。太醫署束手無策,連幾位太醫也染病倒下。順子正在廟中為病丐診治,忽見一頂官轎停在門外。下來的是太醫署王太醫,曾為陳平之作過證。
"小先生,"王太醫竟躬身行禮,"疫情緊急,圣上下旨征召民間醫者。聞您盡得聽耳先生真傳,特請相助。"順子遲疑片刻,寫下:"吾師蒙冤,吾不敢信官家。"王太醫嘆道:"李侍郎案已查清,是府中妾室與人私通下毒,與尊師無關。現今天子圣明,豈會冤屈良醫?"
順子思量再三,終點頭應允。
疫情比想象的更嚴重。順子察看了數十病患,發現每人耳中皆有異樣:耳垢呈暗紅色,帶腐臭味。他忽然想起醫書中記載:前朝曾有類似疫情,稱"耳瘟",乃地氣異常所致,需以特殊藥物治療。但其中一味主藥——生長在西山懸崖的"耳草",早已罕見。順子決定親自采藥。他冒險攀上西山絕壁,終于采得耳草。配藥時,卻想起師父的教誨:"十病聽七,治五留二"。
疫情兇猛,若不全心救治,恐死者無數。順子咬牙,將藥方配到十足。藥效奇佳,不出三日,疫情得控。順子卻因連勞累倒,高燒不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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朦朧中,覺有人為他看耳。睜眼一看,竟是多日未見的陳平之!
"師父!"順子激動地比劃。
"別說話,"陳平之微笑,"我從南方回來,聽說疫情和你的壯舉。好孩子,你破了家訓,卻救了蒼生,師父為你驕傲。"順子比劃問:"為何家訓要'治五留二'?"陳平之嘆息:"一來醫術非萬能,須知進退;二來...世上多少病,與人心相關。有時病好了,人卻遭殃。譬如李侍郎,我早聽出他中毒已深,若全力救治,必遭毒手。只得稍作緩解,留條退路,誰知還是..."
順子恍然大悟。
病愈后,順子被特準入太醫署供職,成為首位啞醫。他仍居舊屋,每日為百姓看病,分文不取者眾。陳平之則云游四方,偶爾回京小住。師徒二人常對坐飲茶,以筆交談。這年除夕,又飄起細雪。順子為最后一位病人診畢,正要關門,見一位老者蹣跚而來。
"先生救命,"老者喘息著,"老朽耳鳴如雷,夜不能寐。"順子請老人坐下,仔細察看雙耳。燈光下,但見耳道深處有異,取銀勺輕探,帶出少許耳垢,在鼻下一嗅——竟有硝石之氣!
他猛然想起近日京城傳聞:煙花作坊丟失火藥,官府暗查不得。順子不動聲色,寫下藥方:"此病需特制藥引,明日辰時來取。"老者離去后,順子速報官府。次日果然人贓俱獲——原是一伙盜賊,借看病探聽官府查案進度。
此事傳開,啞耳師聲名更盛。但順子依舊寵辱不驚,只在日記中寫下一句話:
"耳能聽病,亦能聽心。病易治,心難醫。吾輩當謹守醫道,存仁心,知進退。"
窗外,爆竹聲聲,舊歲已除。京城的雪還在下,覆蓋了污垢,也孕育著新春。那扇褪色的木門依舊開著,仿佛在說:世間百病,終有藥可醫;人間百態,還需心去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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