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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丨灰兔
圖片丨賽事組委會、阿里
八百流沙,400公里,一條穿越戈壁無人區的極限賽道。在這里,勝利與崩潰僅一線之隔。作為一名雙語翻譯志愿者,張雪連續兩年深入賽道,她不談那些宏大的意義,而是專注于眼前真實發生的一切:冠軍如何誕生,硬漢為何落淚,以及在極限環境下,人與人之間最直接的善意與求助。
從打破紀錄的美國“小孩哥”,到令人扼腕的“德國姥姥”,張雪用她的視角,為我們揭開了這場頂級越野賽最真實、最有人情味的幕后。
以下,是張雪接受“越野100”訪問時的講述,由作者記錄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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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紀錄的“小孩哥”與暖寶寶
今年的比賽,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個被我們稱為“小孩哥”的美國選手科迪(Cody Poskin)身上。他年輕,充滿雄心壯志,賽前就放出豪言要打破紀錄。很多人覺得他口出狂言,但我并不這么認為。體育在美國中產家庭中的地位,堪比奧數在中國的地位。他們的年輕人,尤其是頂尖的那些,身體素質和意志力都經過了極為嚴苛的訓練。所以,他的自信,源于他有充分的準備。
比賽開始后,他的表現也確實印證了這一點。當他作為第一名選手到達我們R9站點時,已經是凌晨一點多。R9站,距離起點346公里,是選手們身心最接近崩潰的站點之一。為了能在他抵達前完成營地搭建,我們整個志愿者團隊從R3站轉場過來時,幾乎是快馬加鞭,生怕我們還沒準備好,他已經跑過了。
那天晚上,戈壁灘上起了七級大風,風沙吹得人睜不開眼,氣溫驟降到大概只有零度左右。小孩哥套著強制裝備的羽絨服,穿著短褲就沖了進來,整個人凍得上下牙齒都在打顫。你甚至能清晰地看到,他身上的每一塊肌肉都在不受控制地痙攣。他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剛和我們打了個招呼,頭一歪就睡著了。從比賽開始到現在,他全程的睡眠時間加起來不超過兩個小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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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站后,“小孩哥”正在經歷肌肉疲勞的折磨
醒來后,看得出他陷入了極度的糾結。身體的本能告訴他,不能再走了,外面太冷了,太危險了。但強大的求勝欲又驅使著他必須站起來。我們趕緊給他披上軍大衣,我們的康復理療師立刻上前為他按摩。在按摩的過程中,他又一次沉沉睡去,進入了深度睡眠。后來他在賽后采訪中特意提到了這一段,說這次深度的放松,是他能夠最終奪冠的關鍵之一。
看著他縮成一團的樣子,我們都心疼得不行。他想找一條長褲,但在自己的轉運箱里翻了半天,發現根本沒有準備。這就意味著,如果他要繼續,就只能穿著短褲沖進戈壁的寒夜。就在這時,我們想到了一個“神器”——暖寶寶。我們趕緊向組委會申請了幾個,送給他,然后手把手教他怎么用。很多外國選手不知道這是什么,也不知道怎么貼才能發揮最大效果。
拿到暖寶寶后,他的眼睛里重新燃起了光。或許是這個來自中國的小玩意兒,給了他一份意想不到的溫暖和心理上的支撐。他掙扎著從椅子上站起來,把沖鋒衣穿上,外面套了件羽絨服,貼好暖寶寶,就這樣,下半身依然是那條短褲,再次沖進了風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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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刻,我們所有人都被震撼了。他離開我們站點十個多小時后,沖過了終點,不僅拿了冠軍,還大幅刷新了賽會紀錄。后來他見到去年完賽的毛大慶,從身上摘下那個暖寶寶說:“這東西真是個神器,到現在還熱著呢!”
對我們志愿者來說,那一刻的成就感是無法言喻的。我們不僅僅是服務者,在某種程度上,我們也是選手們征途上的一部分。我們遞上的一件軍大衣,一次及時的按摩,一個溫暖的暖寶寶,都可能成為他們堅持下去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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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賽后,取得冠軍的小孩哥身披紅色斗篷,顯得威風凜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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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德國姥姥”的約定
“德國姥姥”是我今年再次選擇來到這里的原因,這是一個有點遺憾的故事。
去年,我第一次作為雙語志愿者來到這里。在海拔3300米、地形最復雜的R6“大將軍府”站,我們遇到了當時61歲的德國選手布麗吉德(Brigid Wefelnberg),我們都親切地叫她“德國姥姥”。那天晚上,氣溫降到了零下22度,她因為嚴重失溫,在距離我們站點不遠的地方昏迷了。
接到指揮中心的通知后,我們站長——一位經驗豐富的往屆完賽“大將軍”,立刻組織人員緊急出動,將她接回了站點。當時她的情況非常危急,我們幾個人雖然沒有太多處理這種極端情況的經驗,但憑借著站長的沉著指揮和醫護人員的專業救治,硬是把她從極端險境里救了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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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賽道上的“德國姥姥”
第二天,德國姥姥完全清醒過來。她在帳篷里抱著我,一個六十多歲的老人,哭得像個孩子。她哭,一方面是因為遺憾。她是一個極其嚴謹的德國人,賽前準備的資料比誰都詳細,每一站的海拔、關門時間、補給計劃都打印得清清楚楚。為了備戰八百流沙,她每年都要參加一場沙漠賽和一場高溫賽。這樣意外的醫療退賽,對她打擊巨大。
另一方面,她哭著告訴我,她來參加比賽,只是想向自己的孩子證明,雖然自己老了,但依然可以做一些了不起的事情。就這么一個樸素的愿望,卻沒能實現。那一刻,我也沒忍住,陪著她哭了很久。我們之間形成了一種很特別的聯結,用一句俗話講,就是“過命的交情”。
臨走前,她反復問我今年還來不來。我跟她開玩笑說:“你來,我就來。我很想親眼見證你完賽,迎來屬于你自己的輝煌時刻。”
這個約定,成了我今年的動力。今年夏天,我正在美國準備加州律師資格考試,日程非常緊張。但她幾次通過微信聯系我,表達她的糾結。我一直鼓勵他:“Follow your heart, keep your own pace.”(追隨你的內心,保持你自己的節奏。)后來我才知道,她報名過程一波三折,三四月份報名,五六月份放棄,直到八月份才重新決定參賽。原來,她本計劃去參加一場在印巴地區的比賽,結果因為當地沖突賽事取消,這讓她覺得心中憋著一股勁兒,最終還是決定重返八百流沙,彌補去年的遺憾。
然而,命運有時就是如此殘酷。比賽開始的第一天晚上,在行進了大約四十公里后,她在一個上坡路段不慎從路基上摔進溝里。在用手支撐身體的時候,一個大拇指當場骨折,另一個也嚴重損傷。因為我們前幾天所在的R3站沒有信號,等我們轉場到R9站,我才從手機上得知,她成了今年第一個因傷退賽的選手。
在最后的封將大典上,我見到了她。我走過去安慰她,說這只是一個意外,并不能證明她比別人弱。她心態很好,只是有些許失落。我問她:“明年還來嗎?”她沉默了一會兒,說:“現在還沒想好,一切看未來的情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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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指骨折,在接受志愿者包扎的“德國姥姥”
望著她落寞的背影,我心里五味雜陳。八百流沙就是這樣,它充滿了不確定性。你可能準備了一整年,卻因為一個微小的失誤而前功盡棄。但這個過程本身,這種不屈不撓的精神,或許比結果更重要。而我們志愿者,能做的就是陪伴他們,無論是分享勝利的喜悅,還是分擔失敗的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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戈壁上最溫暖的客棧
很多人問我,做志愿者到底在做什么?其實我們的工作遠比想象的要復雜和有趣。一個休息站(R站)就像一個臨時的家,一個功能齊全的團隊。我們站有站長、副站長,像“爸爸媽媽”一樣統籌全局;有三名翻譯,負責所有外國選手的溝通;有三名運動康復師,他們的按摩是選手們最渴望的服務;有一位“野生大廚”,負責我們幾十號工作人員的一日三餐;還有主播、影像團隊,記錄下賽事的每一個瞬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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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雪和尼泊爾選手夏山(Sange Sherpa)的合影
我們的工作是24小時輪班制的。當選手到來時,我們就是服務員、勤雜工、心理咨詢師。他們需要充電、需要熱水泡飯、需要叫醒服務,我們都一一滿足。尤其是叫醒服務,很多選手累到根本聽不見自己的鬧鐘,我們就得掐著點去輕輕喚醒他們,生怕他們錯過了寶貴的出發時間。
但我們工作的意義,并不僅僅是提供這些基礎服務。我們更想做的,是打造一個“戈壁上最溫暖的客棧”。比如在R9站,我們用長長的燈帶,把整個營地裝點得像星空一樣。我們希望選手們在黑夜里遠遠走來時,能看到一團溫暖的光在等他們,讓他們感覺到,在這片荒蕪的戈壁上,有人在等他們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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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作中的張雪。滑動查看更多圖片
在站點門口,我們還放了一面巨大的、紅色的中式大鼓。每當有選手靠近,我們就敲響戰鼓為他們助威。很多外國選手第一次見到這個陣仗,都興奮得不得了。今年那位葡萄牙的女選手卡拉(Carla André),一聽到鼓聲,就笑著跑過來和我們一起敲,疲憊一掃而空。她一進站就拉著我的手說:“你們的志愿者太棒了!在歐洲參加比賽,從來沒有這樣的體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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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點門口的大鼓
這種人性化的關懷,體現在每一個細節里。我們每年都會為選手定制專屬的小禮物,去年是“加油鴨”,今年是“加油鹿”,上面刻著他們的名字和號碼。這些看似微不足道的小事,卻讓選手們感受到了巨大的溫暖和驚喜。
當然,我們自己也要面對戈壁的嚴酷。大風天,我們廚房的頂棚被掀翻了無數次,鍋碗瓢盆被吹得到處都是,甚至連生火都變得異常困難。但我們志愿者之間,早已像家人一樣。大家一起想辦法,一起克服困難。在沒有選手來的間隙,我們就圍坐在一起聊天,聽往屆的“大將軍”們分享比賽經驗。這種氛圍,既是服務,也是一種學習和傳承。很多志愿者,比如我們站的主播楊真真,她今年來服務,就是為了明年自己來參賽探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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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戈壁灘被大風吹翻的廚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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賽道上的眾生相與謙卑之心
作為翻譯,我接觸了形形色色的選手,看到了很多有趣的文化差異。外國選手通常很“糙”,他們的補給箱里裝的都是巧克力醬、蛋白粉、能量棒這類高熱量、高效率的東西。而中國選手就講究多了,榨菜、雞胗、銀耳湯、水果罐頭……他們更在意口味和腸胃的舒適度。今年最特別的是山東的崔卜東大哥,每個站點都要吃一根大蔥提神;還有“修行者”王守會,穿著玄奘法師同款的法袍,靠啃洋蔥維持注意力。這些充滿煙火氣的細節,讓這場艱苦的比賽變得生動可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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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穿法袍的“修行者”王守會,行走在這條玄奘法師曾經走過的路上
但無論他們來自何方,吃的是什么,在這條賽道上,所有人都有一種共同的感悟:那就是謙卑。
塞爾維亞的前特種兵選手,和我們國內男子第一的何錚,都曾跟我們分享過類似的想法。他們說,你來到這里,不是為了征服自然,而是要學會敬畏自然,順勢而為。當你把自己的心態放低,把自己看作是廣闊天地中的一個小我時,你才具備了完賽的基礎。這場比賽,與其說是人與人之間的競技,不如說是一場長達四百公里的、與自我和天地的對話。
這種謙卑,也體現在選手之 間的互助上。去年,一位南非選手在后半夜迷路,在同一個地方“鬼打墻”繞了近十個小時,幾近崩潰。最后是一位路過的中國選手,停下來幫助他重新找到了正確的賽道。今年,英國的梅麗莎( Melissa Venables )和斯洛伐克的索娜( Sona Kopcokova ),美國的露西( Lucy Schodell )和約翰( John William Carey ),都是全程結伴而行,互相支持。 金波爾一直跟著導航能力強的南非選手朱利安 ( Julian Veermeer ),而朱利安也紳士地一路帶著她,直到終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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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國的梅麗莎(Melissa Venables)和斯洛伐克的索娜(Sona Kopcokova)從第一天就開始一起行進,索娜一度因為疼痛疲憊哭泣準備放棄。梅麗莎不斷對她說:“別擔心,我會和你一起走。”兩人最終堅持下來,雙雙完賽
在八百流沙,競爭固然存在,但更多的時候,人性中那種最原始的、互相扶持的善意會被無限放大。因為每個人都清楚,在這片土地上,能依靠的除了自己,就是身邊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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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語
有人問我,明年還會來嗎?我很難給出一個確切的答案。每一次參與,都需要天時、地利、人和。但我知道,八百流沙對我而言,已經不僅僅是一場賽事,它更像是一種召喚。
在這里,我曾有幸參與了一場生命的救援,那份“過命的交情”讓我終身難忘。那種在極端環境下,人與人之間最純粹的信任和付出,是我在日常生活中難以體會的。它讓我明白,做有價值的事,不分大小。無論是救人一命,還是為選手遞上一碗熱湯,都能帶來深刻的成就感和價值認同。
我可能永遠不會作為一名選手站上這條賽道,它的挑戰對我來說太大了。但我慶幸,能以志愿者的身份,成為這個偉大故事的一部分。在這片流沙之上,每一個奔跑的身影都是一顆孤獨的星,而我們志愿者,就是努力散發著微光,試圖將這些星辰連接起來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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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賽道之外,同樣揮灑汗水的志愿者們
我們是彼此的見證者,也是彼此的力量源泉。這,或許就是八百流沙最迷人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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