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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源:《御上老師》
《985伴讀師背后,一個學歷灰產業正在浮出》得到了一些討論。這是它的續篇。
一、閣樓上的攝像頭
那間屋子不大,頂是斜的,像船艙,進門得低頭。床貼著屋角,一張書桌、一盞落地燈,行李靠墻摞著,沒有衣柜。
窗簾是深灰色,白天也顯得昏暗。房間裝了攝像頭,紅點常亮。雇主不在家,但他知道,樓下的母親隨時可以“看見”。
那是他第一次“上戶”,也是第一次在別人的家中長住。這是一棟位于上海松江的聯排別墅。他被安排住在最頂層。那年他29歲,從西安城中村的出租屋搬出來,帶著一個黑色登機箱,走進這個城市最精致的社區之一。
他的任務是陪伴一個十歲的男孩度過暑假。每日學習、戶外運動、整理房間、英文閱讀、晚間講故事。他自己制定日程表,也自己執行。孩子很乖,也很喜歡他。偶爾會問:“你今天是不是不高興?”他說,“那一瞬間,我挺被觸動的。”
直到有一天,他讓孩子在睡前刷牙,語氣重了一點。第二天助理來找他說話,溝通解約。“她覺得我太強硬了,說會傷害到孩子。”文聰回憶起這件事時,語速慢了一拍。“我也沒有爭。知道不合適,就離開。”
那年夏天,他拿到的工資是每月8000元,包吃包住。對他來說,這在過去的人生中,已是很體面的收入。他沒有名校學歷,也不是教育科班出身,更不是傳統意義上的家政人員。對方需要的,是一個“能說英文、性格穩重、不逾矩”的男性陪伴者,最好還能開車。
他知道,自己不是老師,不是親人,也不是服務員。他只是一個“合適”的人,恰好能在這棟房子的最頂層住下,在監控可及的視野里,扮演好一個帶孩子的角色。
陪伴師這個行業,很快教會他一個道理:能不能和孩子相處好,是表層;能不能被家長接受,才是本質。而在家長中,決定他能否留下來的,往往是那位母親。“不是說你會不會陪孩子寫作業,是你身上的氣息、語氣、說話的方式,是你靠近孩子的姿態,符不符合她們心里的標準。”文聰說。
從那以后,他開始注意許多細節:早上起床的腳步聲是否太重、吃飯時手機該不該放在桌上、什么時候該說話、什么時候該沉默。他說,“你要給這個家留出判斷的空間,它才會允許你留下來。”
他明白,進入別人家的陪伴師,從來都不是自然存在的。那臺攝像頭,從他進門那一刻起,就在提醒他:這份工作要適應的不只是孩子,還有整個家庭的隱形評判。
二、西窯頭的那個電話
電話是在一個夏天的傍晚打來的。
他坐在西安西窯頭的出租屋里,屋子不到二十平,月租七百,墻角堆著沒拆的行李箱。那是2023年,他29歲。
“你好,我們在為一位老板的孩子找男性陪伴師,看到你投的簡歷,想了解一下你有沒有興趣?”
他愣了一下。自己有沒有投過這份崗位,已經記不清了。那陣子疫情剛過,教培行業仍在余溫里,文聰剛辭職,在Boss直聘上一通海投,不管崗位名字多陌生,都點了“感興趣”。
對方報出薪資:八千元,包吃包住。“那會兒在西安,五千塊已經算不錯了。”他說。更何況,“陪孩子”這件事,本就讓他感到安心。大學時他常做家教,假期也在教育機構實習,和孩子在一起的時間,總讓他覺得世界有秩序。
電話掛斷,他開始收拾行李。出發前,他和房東說:“也不確定成不成,可能幾天就回來了。”行李摞在床底,“那會兒的狀態就是四個字,走投無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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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他剛辭去一家央企下屬公司的工作,崗位叫“項目儲備經理”,月薪五千,包吃包住。干了兩年,每天穿藍工裝出入校園和辦公區,早上例會、下午匯報、晚上加班到九點。他說那種日子“像溫水煮青蛙”。
再往前,是他并不熱愛的金屬材料專業;一次差幾分的軍隊文職考試;還有在西安某家教培機構短暫工作的幾周。
“看著同學們考研、考編,我也跟著考,后來發現,我不是那條路上的人。”他背了個登山包,買了高鐵票。他想著:要是不靠譜,就回西安接著找工作。畢竟,從西安回老家慶陽,只要一個小時。
他沒多猶豫,拎起包出門。那天西安很熱,晚風吹過西窯頭的黃土路。
三、像他們想象的那樣
文聰很快意識到,自己在這個行業里有某種“天然優勢”。
“男陪伴師在市場上太稀缺了,”他說,“就像‘男阿姨’一樣,你一出現,就成了稀缺資源。”
但他也明白,稀缺不等于安全。“很多時候,雇主找你,不是因為你優秀,而是因為剛好你符合了某種想象。”
他記得很清楚,剛開始工作的那段時間,經常被問兩個問題:你有沒有在國際學校做過?你是師范專業嗎?每次都搖頭。他并不具備這些理想履歷。但對方總會補上一句:“你是男的,這點就很好。”
這種性別加分,常常夾帶著另一個條件,邊界要求。
一位母親曾在電話里明確告訴他:“我家孩子跟女老師太黏了,不好帶。我就想找個男的,鎮得住。”但她話鋒一轉,又補了一句:“不過你最好別太熱情,離孩子太近也不好。”
文聰聽明白了。這不是一句普通的叮囑,而是這個職業的性別困境:既要你“立得住”,又不能太存在;既希望你像個父親,但又不能真像一個“父親”。
“你得長成他們想象中的那個樣子。”他說。
他開始學習如何調整自己與家庭之間的氣場。誰是這個家的核心?誰擁有裁決權?誰決定你能否留下?在多數時候,答案是,母親。你和孩子互動得再好,若與母親之間氣場不合,終究難以久留。
“我會很注意和雇主說話的語氣、站的位置、用什么詞匯。”他說,“這些沒人教,但你做一次就知道:你做得恰不恰當。”
他慢慢總結出一套“潛規則”:
- 早上不能晚起,要在廚房前露面、先打招呼;
- 晚上不能比孩子先洗澡,顯得你太松懈;
- 和阿姨要保持距離;
- 不聊個人感情、不主動加家人微信、不在社交媒體曬雇主家環境。
他從不覺得自己是被完全信任的。那個攝像頭,從來沒摘過,就像是一個時刻提醒他邊界的符號。
四、誰決定你能留下
第二單是在合肥,一戶典型的“高知家庭”:父母在外企,孩子讀國際學校,生活規律,理念明確。
他去了,見到孩子母親,對方很客氣。他接替的是一位“科班出身”的老師,師范專業畢業、在機構帶過班,專業能力扎實。而他,既沒那樣的背景,也沒多高學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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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起初對他不熟,但很快就表現出更愿意和他說話、一起玩的傾向。他熟練安排作息表,陪孩子讀書,做情緒記錄,每天簡單匯報。他不主動表達教育理念,也不會急著展示自己的方法論。他小心保持與家長的距離感:不越界,不多言,不裝親切。
兩個星期后,家長做了決定:留下他。
他被安排住在獨立臥室,有清晰的作息表與溝通群組,日常事務由“家庭助理”協調,他只需要專注孩子的學習與陪伴。他形容那段時間是“相對舒服”的,“就像是被當作一個教育工作者看待,而不是服務人員。”
“我其實并不比前一位老師更專業。”他說,“但可能我更像他們想象中的‘父親型’陪伴者。”
那之后,他接觸過形形色色的家庭。有些家長會問很多細節:學歷、家庭背景、是否吸煙飲酒、有沒有宗教信仰;有些則更關注氣質:“你身上的味道是不是清爽?”“你說話是不是太快?”“你會不會讓人緊張?”他學會了在自我介紹時適當“去標簽”,不主動強調專業出身,也不表現得太自信。
他學會了看氣氛。飯桌上主母若突然沉默,說明她不滿意什么;孩子在門口發呆,可能是之前輔導語氣太重了。站在客廳哪個位置會顯得恰當,什么時候該出現,什么時候該消失,說什么話讓人安心,什么行為會被誤解。有無數更微妙的判斷標準。有些家庭其實是脆弱的,你不能冒進。
“你其實是在一個家的社會關系網里試煉。”他說,“不是陪著一個孩子,而是陪著一個家庭里的不確定。”
他常說的一句話是:“你得符合他們的氣味。”那是他對“適配性”最直觀的定義:你的語速、穿著、姿態,乃至于整個人呈現出的氣息,是否讓這個家庭感到安心、穩定、可控。
那是一種在結構松散、預期模糊的行業中,生存所需的隱形技術。
五、他穿行在多個家庭之間
離開合肥之后,文聰成了一個“自由上戶者”。
他在杭州、深圳之間流動接單。有時是家長推薦,有時是平臺轉介,也有老雇主發來一句微信:“有個朋友家在找老師,你愿不愿意試試看?”
他用一個黑色登機箱收納全部行李,衣服、書、工作記錄本摞得整整齊齊。走到哪兒,住在哪兒。像一塊臨時搭建的磚,被嵌入另一個家庭的結構中。
每一戶人家都有不同的預設:有的希望他像“哥哥”,有的希望他像“父親”,還有的在交接第一天就明確:“你不需要和孩子太熟。”他逐漸明白,每一個家庭都有自己的節奏與秩序,而他要做的,是迅速找到自己的位置,不打擾、不突兀、不逾矩。
他發現,“自由”并不意味著不受約束。恰恰相反,在缺乏制度庇護的自由職業中,每一次上戶都像一次臨時“投胎”。你必須像空氣一樣合適,又像鏡子一樣不過度參與。你要給予足夠的陪伴與情緒支持,但不能真的建立情感依賴。
“我慢慢知道了什么叫分寸。”他說,“你得讓一個家庭感到安心,而不是讓他們覺得你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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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時候,他會寫一些工作記錄,簡單記下那天的狀態:
- “孩子下午發了脾氣,我沒說話,陪他坐了十分鐘。”
- “雇主今天特別忙,晚飯我單獨帶孩子吃了。”
- “今天天氣很好,我帶孩子在小區轉了一圈,他說小區的狗跟他打招呼了。”
六、給這份工作一個說法
文聰的月薪很快到了2萬,又漲到3萬。中介費往往是一個月薪資的20%。
他慢慢知道了行規,中介完成一個匹配,能拿到兩份錢,左手收受雇者月薪的20%,右手收雇主一個月薪資。一個單子中介可以拿120%的提成。
有一次試講結束,雇主問他:“你有沒有朋友也做這個的?”那一刻,他突然意識到,如果把身邊這些人組織起來,也許可以不再單打獨斗。
他找了幾個朋友,都是從教育培訓行業流出來的。有人做過外教助教,有人做過機構課程顧問,還有人和他一樣,是誤打誤撞進了陪伴這個行當。幾個人聚在一間小屋里,把各自的經歷攤開,討論一個問題:“到底什么樣的人,適合進別人家?”
“我們不是機構。”他強調,“也不是家政中介。”他們想繞開原有的路徑,做一個小型團隊:人不多,但彼此支持,也能設定自己的工作方式。
他們花了幾個月時間做了三件事:一是整理標準流程,把“上戶前該溝通哪些邊界”“第一次見孩子怎么介紹自己”寫成文檔;二是互相觀摩,定期復盤;三是給每個人做“設定”。“我們會寫一段‘人設說明’。”他說,“不是包裝,是自我保護。你得知道自己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提前講清楚,才不容易出事。”
他自己寫過一版開場白,每次上新戶都會照著說: “您好,我叫文聰,主要做小學階段的閱讀、英語和習慣培養類的陪伴。性格偏安靜,互動方式比較克制,不會過多介入家庭事務。我會盡力幫助孩子成長,同時也希望在一些邊界上,我們彼此尊重。”
他說這段話的時候很平靜,沒有討好,也沒有疏遠,像一個在暗處反復雕刻過的自我設定。
他開始給“陪伴”這件事一個更清晰的定義:不是事事都做,也不是全盤接收,而是把教育服務中的“親密勞動”部分抽出來,做得干凈、明確、有界限。
但他也知道,這種設想在現實中常常碰壁。遇上好溝通的家庭,一切順暢;遇上控制欲強的家長,你所有的設定都可能瞬間被擊穿。
“最難的是,‘陪伴’這個詞太模糊了。”他說,“每個人都說自己是陪伴師,但其實,每個人的‘陪法’都不一樣。家長想要的,也經常不一樣。”
有一次,他接了一個新項目,負責一位中班孩子的“日程管理”。孩子剛睡醒,他得哄著喝水、哄著穿鞋,再哄著去興趣班。家長定了一周七節課,下午排得滿滿的。他陪著孩子一項項打卡。有一次,孩子累得在鋼琴教室門口睡著了,他蹲著把孩子一路抱回家,滿頭是汗。主母看見后,只說了一句: “下次早點哄他醒。”
他沒說話。當晚,他在工作記錄本里寫下了一行字: “我們到底在陪誰,又在完成誰的計劃?”
七、黃土上的鞋印
文聰的團隊,如今積累了近一百個家庭、七百位合作老師。“這個規模在行業里,算小微。”他說,“剛剛起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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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家鄉在甘肅慶陽,是那種一出門鞋子就陷進土里的地方。黃土層厚,風大,一天走下來,白鞋能變成灰鞋,褲腳能變成泥簾。
“我們那兒雖然是平原,但土特別厚,一腳下去能踩出一個深坑。”他說,“走得慢,就陷得深;走得快,土就會揚起來,糊你一臉。”
文爸是個寡言的人,早出晚歸,天沒亮就干活,干到天黑。文媽是村里少見愛讀書的人,常常點著煤油燈抄詞抄句,連語文書都舍不得折角。他說母親“和村子有點不搭”,但他爸,是那種你看不見情緒,卻能看見動作的人。他們身上有一種不動聲色的堅韌。
有一次他發高燒,父親用毛巾裹著他,一路背著倒車進城。他在昏沉中聞到父親衣服上的汗味,混著土腥氣,突然清醒了。那是他第一次意識到,肩膀也可以是一種語言。
“后來我才明白,我做這份工作,不是完全偶然。”他說,“我懂怎么去照顧別人,也習慣隱忍和觀察,知道在不說話的情況下靠行動去表達。”
他不覺得那是溫柔,也不覺得是男性的反差魅力,而是泥地里走出來的一種自我調節。從小在一個沒有太多資源的環境長大,最先學會的是如何識別邊界、避免沖突、維持秩序。
他說,如果不是陪伴師的工作,他可能沒機會接觸和自己完全不同的家庭。對于那些高凈值家庭而言,書本上的知識獲取是容易的,書本上沒有的東西反而是稀缺的。
“所以當別人說我穩重,我知道那不是天生的,是環境塑出來的。”在江浙滬做陪伴師的幾年間,他上戶過的家庭,從幾百萬到上億不等。家里的水龍頭比他以前一個月的房租還貴,孩子三歲起就排滿了五種興趣班。但他從不顯得局促,也不刻意謙卑。
“我不是他們家的人,但也不是他們的附屬。”他說這話時語氣平穩,不激烈。就像他說自己是“吃百家飯”的人:進不同的家庭,不是為了取悅,而是盡量把事做好;不是為了改變誰,而是守住自己的邊界。
有一次,他和母親打電話,聊起AI、自習室,還有家長對孩子的“未來焦慮”。母親在那頭沉默了幾秒,說:“人工智能替代不了你們。你們是人,人是有溫度的。”
“你要先立規矩,才可能獲得自由。”他說,“這是我媽教我的。”他從黃土中走出來,在泥地上踩出自己的印子,然后一步步,學會在別人家的客廳里,站住腳。
八、不存在的職業
“上戶”是家政行業的行話,指服務者進入雇主家中工作;與之相對的“下戶”,則意味著服務結束、離開雇主家庭。
有一陣,文聰經常接到平臺電話:“客戶特別指定要男陪伴師。”對方往往會補一句:“最好成熟穩重,能陪孩子打球、講邏輯,帶點父性氣質。”
那段時間,團隊接了三個單親家庭。孩子多是男孩,活潑、情緒波動大、不太聽話;母親則事業有成、理性又焦慮。
“她們需要一個陽性的穩定角色。”他說,“但其實,她們要的不是男人,而是‘理想中的男性’。” 那些缺席的父親、壓抑的情緒、被投射的理性,都被裝進了他這個角色。
白天他接散單,晚上整理記錄。有時寫課程,有時記當天的觀察:孩子哭的原因、家長情緒的起伏、哪些溝通是有效的。“我現在做的,其實就是讓這件事更清晰一點。”他說,“把它從灰色地帶,往明亮處挪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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陪伴師進入家庭前,通常要簽一份三方協議,約定作息、休假、離職流程,還有一些細節,比如獨立空間、語言尊重、基本禮遇。這是他努力建立的一點秩序。
做這份工,大部分時間都是圍著孩子轉。一個月能休4天,法定節假日也正常休。好處是錢攢得快,只要不胡亂消費,一年攢20萬并不難。
但整個行業依然沒有名字。沒有職業編號,沒有資格認證,也沒有清晰的歸屬。這種不確定感,貫穿在男陪伴師的每一次“上戶”經歷中。
他們沒有明確的崗位定義,也沒有勞動保障。但隨著行業逐漸“細分”“定價”“平臺化”,這份工作被重新賦予了功能價值。而性別,在其中起到一種特別的作用。
“你在這個行業里,不能累,不能犯錯,也不能說‘真話’。”他頓了一下,“但我還是希望,有一天,‘陪伴’能被當作一種嚴肅的教育方式,一個值得信任的教育角色。”
但這個價值,從來不是自己定義的,而是整個社會結構投射出來的。很多像文聰一樣的年輕人,在主流邊緣做著沒有規范、沒有評價體系的工作,一邊掙點體面錢,一邊想證明自己是有價值的人。
他說自己不太喜歡“男陪伴師”這個稱呼。“聽起來像個臨時工。”但這份工作他已經做了三年。
(為保護隱私,文中人物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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