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來自公眾號:一覽扶桑(ID:sjcff2016),作者:姜建強,日本通經授權轉載。
在日本生活久了,感覺日本人有一種秉性,或者說,有一種執念:因須鳳造,緣須兩合。他們或許真信這個。不是你的,你搶也沒用。是你的,你躲也沒用。尤其在商業經營上,一般都表現為不是所有的錢都想賺,不是所有的商業機會都想把控的那種滴水不漏。因禍因福,是富是貧,這里,沒有自得,只有怡然。
這就想起過往的一件事。
為招待國內來的朋友,一個下午去千代田區的路邊看店。路過一家有歷史的料理店,便想進去看看。下到地下一層,里面一片漆黑,毫無動靜。突然,進客的門鈴響了,閃動著一條黑影,是一位店員。暗黑中看不見臉面,只聽他說正在午休中,17點開始營業。我們看了下手機上的時間,是16點30。我們說明了來意,說要預約三天后的10多人的宴會席位,想看一下店內狀況。這位店員說,店里在午休,不能開燈影響其他店員。無奈,我們只能在黑暗中摸索向前,想看個模糊也好。不過,還是太黑了,連模糊都無法模糊。這位店員還算機靈,用手機的照明,勉強讓我們看了下坐席。然后也不問是否需要預約,只說自己還要再午休。便扔下我們徑自朝里走去。我們再摸黑來到店門前的收銀處,拿了些菜單等宣傳品,走出了店門。
![]()
懷石料理店
走在路上,我在想,這家店的日本人好奇怪,送上門來的生意不做,偏要執念于還有半小時就結束的午休?是午休重要還是客人預約重要?他們就不怕客人再找其他店預約嗎?或者,他們真的很自信,你們17點過后必再來?之后,我們又在外面找了幾家店,都不太理想。別無選擇,17點過后,我們只得又回到那家店。這回在明亮的燈光下,看清了店內的格局與氛圍,還相當不錯,最后選定了這家店。
這件事,給我印象深刻。日本人不急不躁,不溫不火,不緊不慢,這種看似不往心里去的掬水月在手,弄花香滿衣的憨實相,恰恰是他們在有意與無心之間的一個絲滑。這就聯想到日本待人接客文化中的“一見さんお斷り/謝絕生客”的傳統做法。
什么叫“一見さん”?就是從未見過面的陌生人。從未見過面的陌生人,不就是新客人嗎?新客人來店,非但不歡迎,還要謝絕。這是為什么?好像與我們常套邏輯不符。但趣點和深意也在這里展開。
日本的一些茶屋、料亭等,總有一種被封閉、被隱藏的美。因為被封閉,被隱藏,所以極具私人性。它是現實中的非虛構,生活中的虛構,是拒絕消解的既不專橫也不誤述的恰到好處。日本人用“謝絕生客”的方式,冷冷地否定了我們最熟悉的經驗事實,毫不猶豫。
我們最熟悉的經驗事實是什么?要想生意火爆,“千客萬來”這句話,想必不是謊言,更不是敷衍。照理說,茶屋也好、料亭也好,都是用來招待客人的,那么從商業角度來說,客人是多多益善,老客人歡迎,新客人更歡迎才是。但是日本人的思考回路并不停留在這個層面。他們想得似乎更遠更深。他們追尋著與我們有異的接客術,最后到達食味之境的,或許就是一道白煮蘿卜。于是,他們灑掃清潔、界定結界、精進潔齋,等待“神明”到訪。這個“神明”,就是他們認定的能夠為店里帶來穩定與聲譽的老客人。這里,顧客不再是上帝,而是循規蹈矩的聽話人,或者是母性體質下的撒嬌人。
日本作家仁平綾在《京都不可怕》(大和書房2024)的書中,這樣寫道:
不接待陌生客人,真討厭。有次給祇園的割烹店打電話,對方不僅說預約早已排滿,還表示沒有熟人介紹進不了店。果然這就是京都特有的不接待生客的規矩。我明白店家有著自己的考量,但若非熟客或無介紹就進不去,總覺得有被挑三揀四般的難受,還帶著不公平感。門檻設得太高了吧,真小氣!掛斷電話后,我獨自氣鼓鼓地嘟囔著。當然,這不過是沒品嘗到美食的我,發得一通牢騷而已。
某晚與京都本地老友共進晚餐時,我故作知情地說道:“不過嘛,為了維護客群、聲譽,更重要的是守護味道,謝絕生客的制度是必不可少的吧?”話音未落,對方輕描淡寫地反駁:“京都謝絕生客可不是這么回事哦”。令我大吃一驚。咦?原來不是這樣嗎?“說到底,這是堅守了茶屋文化而已。”我的老友說。
原來,“謝絕生客”制度與茶屋文化有關。眾所周知,京都有藝妓和舞妓。所謂茶屋,就是安排她們登場、備妥料理美酒、為客人提供服務。茶屋與置屋聚集的區域稱為花街,祇園甲部、宮川町、先斗町、上七軒和祇園東,被稱為京都五大花街。這些茶屋始終恪守“謝絕生客”的制度,原因在于茶屋并不采用餐廳式的計費方式。
![]()
京都五花街之一的先斗町歌舞練場,是自明治五年(1872年)創辦以來,連續150多年舉辦藝伎與舞伎表演“鴨川舞”的場所
日本人建立起這樣一個系統。到茶屋來享用的客人是一個值得信賴的證明。花街誕生于江戶時代。那個時代沒有證明其信用的保證公司,更沒有信用卡,花街怎樣才能生存?花街怎樣才能信賴客人?于是導入了有信用的客人介紹有信用的客人做法。到茶屋來游玩本身,就表明了這位客人的素性與信用,是一個成熟大人的表征。這樣的機能在數百年前的花街導入成功。以京都為中心的關西經濟人,能到茶屋來就是高貴身份的顯現,其理由也在這里。
也是基于這個機能,茶屋的媽媽桑,看到陌生客人站在店門的玄關前,總是會用非常婉轉的話語將其謝絕。這個日語叫法就是“一見さんお斷り”。這個從江戶時代就開始的制度,雖然沒有明文化,但一直延續至今。可見這個制度本身,既沒有邏輯的位置,也沒有二元論的位置,但就是深入人心,成了“物自體”。為什么要謝絕生客呢?一般來說基于三點:
1、為了防止債務的不履行。
2 、為了更好地為客人服務。
3 、安全性的考慮。
關于第一點是講信用與信賴的問題。茶屋對老客人,哪怕錢包沒帶也不要緊,一切費用都由茶屋墊付,日后再向客人精算。茶屋向客人請求是在一兩個月之后,甚至半年之后。這樣的賒賬系統,如果客人與茶屋之間沒有相當的信賴關系,如何能成立?所以,面對沒有熟人介紹的生客,如何能一下子建立起這種信賴關系呢?只能先謝絕再說。哪怕這個客人是個有錢有地位的名人。京都的一個都市傳說,戈爾巴喬夫在1991年后多次到訪日本,去京都茶屋時,就被媽媽桑謝絕過。這樣看,縱使是遠道而來的世界級超級貴賓,在花街的規則面前也不過是“一見さん/生客”罷了。
這里,更令人嘆服的是,墊付不僅限于茶屋的飲酒費和藝妓服務費——無論在別處用餐,還是在和服店為熟識的藝伎購買腰帶,所有消費都能記在茶屋賬上。你看,茶屋竟能一統賬目。這是茶屋為維系常客群體而設計的精妙商法——其核心正是“謝絕生客”的準則。值得一提的是,若出現拒付賬款的無賴之徒,介紹人將承擔連帶償付責任。若僅是酒水消費尚在可控范圍內,但若連餐費、和服費、服務費等所有消費都需承擔,即便身為富商也堪稱天價。正因如此,基于信用與責任的“謝絕生客”制度才得以有效運作。茶屋的賒賬制度至今仍存續著。在這個時代竟不使用信用卡或電子支付,這只能說是非常的“日式”了。
關于第二點是講茶屋提供的服務,必須是根據客人喜好。在這一點上不能有絲毫的閃失。老客人都有資料積累,知道客人的心向,所以藝妓們能投其所好,竭盡全力為客人服務。而新客人由于沒有資料存檔,不知喜好,藝妓們如何為其獻藝呢?客人滿足了是偶然,不滿足可就砸了花街的牌子。
![]()
宮川町的藝妓
關于第三點是講藝妓與媽媽桑的安全。茶屋既是藝妓們的工作場所也是她們的生活場所。將陌生的客人帶進住所,即便名人或有錢人,也總有安全上的顧及。反之,這種做法也是對老客安全性的一種顧及。
花街對老客信賴和對新客謝絕的做法,本質上就是想設置一個虛擬的“家”,通過認證的成員是“內”,無法得到認證的成員是“外”。“外”難以入“內”,“內”也難以脫“外”。這種內是內,外是外的“內外有別”做法,雖然不能保證日本茶屋文化的長盛不衰,但至少能保證藝妓舞妓制度的傳承不至于斷了香火。這是300多年前江戶人的智慧。
對陌生客人的謝絕,實際上它起到的另外一個作用,就是限制客人只能在一家花街的茶屋消費,不能隨意游玩其他茶屋。這個讓客人強行暗默的做法叫“宿坊”。今天到祗園東,明天去上七軒,后天訪宮川町,這種做法,傷害的是客人自己的信用度。在花街,僅有金錢和地位,難以得到藝妓們的尊敬。對客人度量、器量、作法等的綜合考量,才是客人得以繼續的一大原因,也是客人自身磨練的絕好機會。這樣也促使花街為客人提供更好的服務。在這個沒有上級領導的花街世界,我們看到的是一個良性循環系統。不存在媽媽桑/藝妓/客人之間的對立,也看不到有錢就是大爺,有權就是大亨的無序。媽媽桑的原則、藝妓的堅韌、客人的自覺,是這個系統得以良性循環的齒輪和潤滑劑。
![]()
祇園南座的藝妓演出
日本人在江戶時代就有這種待客理念,那種“只要出錢就賣給任何人”的店鋪,反而會喪失信譽。正因為是真正重視信用的店鋪,才需要秉持“本店不向所有人銷售,只與值得信賴的顧客交易”的立場。正因如此,越是選擇“分期付款”的店鋪,就越會刻意避免“現金交易”,以此守護店鋪的品格與信譽。所以說,“謝絕生客”并非排外,而是秉持“只與建立起可靠信任關系的人做生意”的傳統信用至上理念。如今日本的茶屋和老鋪料亭仍保留著這個習俗,正是因為他們珍視歷經歲月沉淀的信任。店家珍視顧客,顧客也珍視店家,這樣的關系代代相傳。其實,這也是一種文化力的顯現。
如今打著“謝絕生客”旗號的店鋪為數不少。畢竟聽到“謝絕生客”的宣傳,誰不心動呢?實際上有的店鋪并未拒客,而是通過網絡或酒店等渠道接受預約,表面維持謝絕生客的形象作為賣點——這便是所謂的“唯獨您是特別的”商法。日本人也想用這種文化力賺錢。
![]()
![]()
京都,鴨川納涼床
一邊是謝絕生客,一邊是目送客人到拐角處。日本有好多名料亭,都在曲徑通幽的小道之端。在明亮的月色下,常會看到這樣的一幕:店主走出門外,鞠躬目送客人一直到不見身影的拐角處為止。由此生出“曲がり角”(拐角處)的專用詞語,表明感謝您今晚的光臨。在拐角處,客人必須回首注禮,表明感謝美味料理的招待,不忘今晚美好時光。這是主客之間特有的風情。因為他們都明白,有亮光,則顯華麗,有弱光,則顯低調。依依惜別乃日本料亭的一個傳統。由此故,無論是送行者還是被送行者,都會珍視這最后余韻的“お見送り/送別式”。這種舍棄的就該舍棄,珍惜的就該珍惜的做法,雖然留有有錢也不想賺的木訥,但更多的則是人從橋上過,橋流水不流的觀念的形而上。
![]()
![]()
雨中的花見小路茶屋
我們知道,法國哲學家德里達哲學中有“待客”這個詞。在有條件待客和無條件待客這個問題上,他選擇了無條件待客。何為無條件待客?就是說家里突然來了一位完全陌生的不速之客,不必詢問“你是誰”?只要熱心且全力待客即可。要問這是什么待客邏輯,德里達說這是“尊重他者”的待客邏輯。在待客理論中,德里達肯定他者的立場始終如一。現在想來,如果德里達知道日本有早有“謝絕生客”的“待客邏輯”,他肯定會大驚失色,并會對日本人的做法持批判立場。
![]()
日本人的“待客之道”
這就像每個人都渴望被特殊對待,每個人都渴望自己被包含其中,而這種地位欲求的核心,不就首先是人的問題嗎?而人的問題如何解決?一個不失為上策的好辦法就是將陌生客人通過游離與吸收的做法,潛移默化地塑造其人格向度。這正如德國哲學家哈貝馬斯的“交往理論”中,強調生活世界的三要素:文化、建制和人格結構。他說,三要素中人格結構最重要。從這個角度看,日本江戶人的智慧,是德里達無法穿透的,所以才有他的“他者都是客人”的理論。雖有平等與正義的政治正確,但于世于事則基本無利點可言。這就像全球泛濫的難民潮與移民潮,哪國歡待,哪國就深陷其中不能自拔一樣。歐洲國家中的德國和意大利,這種感受可能更盛。現在的日本也在不知深淺地步其后塵。所以重溫日本媽媽桑和日本料理人的“一見さんお斷り/謝絕生客”的待客之道,確實也是啟發多多,聯想多多。這就像情人的嘆息,不會是沒有酬報的。
※ 本內容為作者獨立觀點,不代表日本通立場。
如果喜歡我們的文章,請點亮底下的大拇指和小心心??~您的喜歡是我們前行的動力!
- 完 -
本文來自公眾號:一覽扶桑(ID:sjcff2016),作者:姜建強,日本通經授權轉載。
轉載原創請聯系我們,獲得授權
特別聲明:以上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為自媒體平臺“網易號”用戶上傳并發布,本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