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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老了,骨頭便真的輕了。就像深秋掛在枝頭的枯葉,風一吹就晃悠,總覺得下一秒就要墜下來。
我常坐在巷口的石凳上,這石凳被幾代人磨得發亮,夏末的午后還帶著日頭曬透的余溫,焐著老寒腿倒舒服。
幾個穿黃馬甲送外賣的,一搭眼就能看出是畢業不久的大學生。一臉的書卷氣,工作不好找,有個送外賣的活兒,總比在家里躺平吃父母強得多。
他們眉頭皺著,或是對著手機笑,腳步從沒慢下來過。我知道,這些孩子眼里的光太亮,亮到照不見死亡的影子 —— 他們大抵是不曾想過死的。
而我卻想得很多,尤其是在這樣的午后,陽光把影子拉得老長,像條快要拖不動的尾巴。
前日有個后生攔住我,白襯衫上別著 "墓園顧問" 的銘牌,額角還掛著汗。"老叔,看您面善,我們墓園最近有活動......" 他遞來的宣傳冊上印著青山綠水,墓碑修得像小別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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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擺擺手說不必,他眼睛瞪得溜圓,喉結動了動:"您不想給子孫留個念想?"
那詫異的神色,大約以為老人都是怕死的,都要一塊刻著名字的石頭來證明自己確實活過七十年、八十年。其實不然。
我想起五十八歲那年去北京,天安門廣場的風卷著沙塵,迷得人睜不開眼。紀念堂前的隊伍像條沉默的長蛇,盤了一圈又一圈。
穿藍布衫的老太太把花別在衣襟上,戴眼鏡的學生捧著精裝選集,人們腳步放得極輕,連咳嗽都要捂著嘴。我隨著人流挪步,涼鞋踩在發燙的水泥地上。
忽然間,我想:我們排著幾小時的隊,只為看一眼經過特殊處理的遺體,可這位偉人生前明明在文件上簽了字,說要把骨灰撒進祖國的江河湖海。
玻璃棺里的沉默,和他當年在門樓揮著手說 "人民萬歲" 的模樣,到底哪個更真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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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排著隊的人,究竟是把他捧上神壇,還是把他的遺愿泡在了福爾馬林里?
我從不給祖父掃墓。幼時跟著父親去過一次,是清明前的陰雨天,泥路滑得很。
祖父的墳在半山坡,石碑被雨水淋得發黑,"顯考某公之墓" 幾個字凹進去的地方積著水,像淌不出的淚。
父親提著竹籃,里頭是青團、蘋果,還有一疊黃紙。
他蹲下來擺祭品,那燒紙錢的時候,煙嗆得人睜不開眼睛,父親嘴里念叨著 "爸,我給您老人家送錢了"。
父親的聲音澀澀的,有點兒像小學生背課文。
我站在旁邊,心里覺得想笑卻笑不出來。只覺得那石碑冷硬得像塊冰,和記憶里的祖父全不相干。
祖父是個木匠,左手大拇指缺了半節,據說是年輕時刨木頭走神削掉的。他總愛把我架在肩上,帶著松節油的味道混著旱煙味,蹭得我臉頰發癢。
有次我發燒,他背著我走了三里地找郎中,草鞋踩在石板路上,發出吱呀吱呀的響。這些事,那石碑上一個字也沒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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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來父親也死了,葬在祖父旁邊,我更不去了。
不是不孝,是清楚得很 —— 父親咳嗽時捂胸口的樣子,祖父削木勺時瞇眼的模樣,早就鉆進了我骨頭縫里,哪會困在那方石碑底下?
前陣子樓下的老趙頭沒了,他兒子在樓道里哭了三天,逢人就說 "買了塊好墓地,在半山腰,能看見湖"。
我問多少錢,他伸出三根手指:"三十萬,還不算每年五千的管理費。"
我聽著就想起小時候在鄉下,看見過《宗譜》里畫的墓田圖,一圈竹籬圍著,旁邊注著 "永為祭掃之所"。
如今竹籬換成了鐵柵欄,"永為" 變成了 "七十年產權",本質上還是換湯不換藥。古人說 "入土為安",
其實安的哪里是死人?不過是活人的眼睛。就像菜場里的魚,總要裹層冰才顯得新鮮,死人也得裝在水泥墓里,活人才覺得體面。
去年冬天,我在醫院走廊里見著場鬧劇。
一個老太太躺在病床上插著氧氣管,兒子卻在走廊里跟護士吵,說 "壽衣必須是真絲的,不然街坊要笑話"。
后來老太太走了,葬禮辦得風光,鼓樂隊從弄堂口排到巷尾,孝子賢孫披麻戴孝,哭聲響得半條街都聽得見。
可我前幾日還看見那兒子,在麻將館里跟人吹噓 "我媽走得值,光禮金就收了八萬"。
倒是見過最通透的一場葬禮,是多年前在蘭州出差時遇上的。一位教歷史的老教授去世,子女租了條小木船,把骨灰撒進黃河。
那天風大,浪頭拍著船板,大兒子捧著骨灰盒,說 "爸,您總說黃河是咱的根,這就送您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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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花圈,沒有哀樂,只有黃河水嘩嘩地流,卷著骨灰往遠處去。我站在岸邊,忽然想起偉人說過的 "物質不滅,不過粉碎罷了"。
可不是么?骨灰融在水里,水變成云,云落作雨,雨潤了田,田里長出麥子。這樣的輪回,比鎖在墓碑里鮮活多了。
殯儀館的人總愛勸老人:"不買墓地,子孫后代去哪找您?" 這話聽著就可笑。
我家對門的陳老太,老伴走了五年,她每天清晨都在陽臺上擺兩杯茶,一杯碧螺春,一杯龍井 —— 她老伴生前就愛這口。
陽光照在茶杯上,霧氣慢悠悠地飄,她就對著空杯子說 "今天的菜價又漲了",或是 "隔壁小花考上大學了"。這哪用得著墓地?心里裝著,日日都是念想。
我早就跟兒子說好了,我死了,把骨灰撒進渭河里。最好是汛期,江水急,能把灰帶得遠些。
不用穿壽衣,就穿那件藍布衫,是年輕時做的,領口磨破了邊,可穿著舒服。省下的錢,給孫子買臺電腦,或是添幾本書,總比埋在土里喂蟲子強。
他們要是想我了,就看看相冊里我抱著他在河邊拍的照片,或是嘗嘗我腌的咸菜 —— 那方子我早寫在電腦文檔“美食”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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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這一輩子,就像樓過道里的燈,亮的時候照照亮,滅了就該暗下去。活著時多看看日頭,多疼疼身邊人,就夠了。
至于死后的那些排場,不過是活人的戲臺,演給別人看的。我活了八十歲,什么沒見過?早就不怕了。
等真到了灰飛煙滅那天,誰還記得誰又有什么要緊?
你看渭河的水,日夜不停地流,帶走了多少骨灰,照樣映著月亮,照樣托著船。就像千年前的白云,現在不還在天上飄著么?
2025年9月27日寫于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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