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間故事：東坡畫月

蘇東坡被貶到黃州的第三個年頭，遇上件蹊蹺事。

那日天剛擦黑，東坡正坐在院里對月飲酒，忽聽門外喧嘩。老仆開了門，見是鄰莊的王老五，手里提著只撲騰的老母雞，滿臉急色。

“大人，求您給拿個主意！”王老五一見東坡就作揖，“我家大丫頭小翠，前日去鎮上賣繡品，回來就中了邪，整日念叨月亮月亮，還說要飛到天上去哩！”

東坡忙請他坐下細說。原來這小翠年方十六，平日最是乖巧懂事，那日從鎮上回來便神思恍惚，夜里竟爬到屋頂上說要摘月亮，險些摔下來。

“請了郎中瞧，說是失了魂。”王老五嘆氣，“又請道士做法事，也不見效。今日聽說大人在此，特來相求。”

東坡捻須思忖。他雖不信怪力亂神，但鄉民淳樸，若非真遇難處，斷不會深夜來訪。

“且去看看。”東坡起身道。

小翠家住在離此二里的王家莊。才進院子，就聽見姑娘的歌聲，清凌凌如泉水：“月兒彎彎照九州，幾家歡樂幾家愁...”

東坡循聲望去，但見屋頂上坐著個青衣少女，正伸手向著天上那輪明月，身形單薄似要隨風而去。

“這成何體統！”王老五又要喊人，被東坡攔住。

“姑娘，”東坡溫聲道，“天上的月亮雖好，卻太遠了。不如下來，老夫給你畫個月亮如何？”

小翠轉過頭來，月光照見她清秀面容，眼神卻迷離：“你畫得出真月亮么？”

“試試便知。”

待小翠被勸下來，東坡借來紙筆，就著油燈勾勒幾筆，一輪圓月躍然紙上，月下還添了幾竿翠竹。

小翠看了卻搖頭：“這不是真月亮。”

東坡又畫一幅，月下大江奔流。

“還不是。”小翠眼神黯淡。

王老五在一旁急得搓手：“大人莫怪，這丫頭魔怔了。”

東坡不答，細細端詳小翠。見她雖神思恍惚，手中卻緊攥著一方絲帕，隱約露出刺繡紋樣。

“姑娘這帕子可否借我一觀？”

小翠猶豫片刻，遞過帕子。東坡展開一看，是幅月下牡丹圖，繡工精巧，牡丹含苞待放，月華如水，竟似真在流動。

“好手藝！”東坡由衷贊嘆，“只是這月亮為何缺了一角？”

小翠忽然落淚：“那日鎮上張員外家要繡屏風，指定要月滿牡丹圖。我繡了三天三夜，就差最后一點月暈，誰知...誰知張員外說繡得不像真月亮，不肯給工錢...”

原來如此！東坡恍然大悟。小翠這是委屈郁結于心，才生出這般癥候。

“老夫明白了。”東坡點頭，“明日你隨我去張員外家，我幫你要個說法。”

次日一早，東坡帶著小翠父女來到鎮上張員外府上。

張員外聞聽蘇東坡來訪，忙迎出來：“不知大人光臨，有失遠迎！”

賓主落座，東坡說明來意。張員外訕笑道：“不是小氣，實在是這丫頭繡的月亮死板，無甚意趣。”

“取繡屏來看。”東坡道。

家人抬出屏風。果然好一幅月下牡丹，花團錦簇，月輪皎潔，只是稍顯呆板。

張員外得意道：“不是我說，這月亮...”

話未說完，忽見東坡取筆蘸墨，在繡屏上揮毫添了幾筆。但見流云掩月，月影朦朧，花影搖曳，整個畫面頓時活了起來。

“這...”張員外目瞪口呆。

東坡笑道：“真人問月月不語，云遮霧繞自風流。員外可知，月妙在似與不似之間？”

張員外細看繡屏，越看越覺意境非常，當即付了三倍工錢，還要再訂十幅。

小翠接過錢袋，卻道：“員外若要再訂，須答應我兩個條件。”

“但講無妨。”
“一是工錢先付一半；二是繡樣我自己定，不須旁人指手畫腳。”

張員外滿口答應。

回程路上，小翠神志已然清明，對東坡萬般感謝。

東坡卻道：“姑娘，老夫有一事相求。可否為我繡一幅《千里共嬋娟》？工錢照付。”

小翠笑道：“大人幫我討回公道，一幅繡品何足道哉。”

一月后，小翠送來繡品。東坡展開一看，不禁拍案叫絕。繡面上月色如水，灑遍千山萬水，江河湖海皆映同一輪明月，觀之竟有天涯共此時之感。

“好一個千里共嬋娟！”東坡贊嘆，“姑娘這手藝，可謂巧奪天工了。”

小翠卻道：“若非大人那幾筆點撥，我還在死摳像與不像呢。”

東坡哈哈大笑：“世人多執著皮相，殊不知神似勝形似。姑娘如今明白了？”

小翠點頭，忽然道：“大人，那日您問我帕子上月亮為何缺一角，其實是我故意繡缺的。”

“哦？為何？”
“那日見月牙如鉤，想起娘親說的月有陰晴圓缺，人有悲歡離合，此事古難全。于是繡了個缺月，覺得更有意味。”小翠輕聲道，“張員外不懂，大人卻懂。”

東坡默然，良久道：“姑娘已得藝術真諦，老夫不如也。”

自此，小翠繡藝日進，名聲遠播，成了黃州一帶最有名的繡娘。她繡的月亮尤其出名，人稱“翠月繡”，一繡難求。

而東坡與鄉民往來更密，飲酒品茗，說古論今。后來他在《赤壁賦》中寫“惟江上之清風，與山間之明月，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或許也想起了那個追求真月亮的姑娘。

世間萬物，形似易得，神韻難求。心中有月，紙上自然有月；心中無月，縱使描摹千遍，也不過死物一件。

這道理，東坡在黃州的月光下，從一個繡娘身上真真切切地悟到了。

至今黃州還有老人會說：東坡畫月月更明，小翠繡月月更真。藝術之道，貴在傳神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