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你和某位朋友
自疫情開始后再也沒見過面,
那么你們倆已經分別快六年了。
上部分
一
你想打破魔方世界紀錄嗎?
截至2018年12月,三階魔方還原官方世界紀錄,是中國的杜宇生的單次3.47秒。
即使快得驚人,你仍然有機會超過他,而且手法詭異得讓專家們摸不著套路。
其實這是一個真實的故事。國外有位老兄用作弊的方式實現了這一點:他把一個已經還原好的魔方打亂,并將此過程錄下來,然后將視頻倒過來播放。
其中的一個有趣細節是,作弊者特別安排了他的一個室友,從身后倒著走過去。所以當你看到這段“打破”世界紀錄的視頻時,一切完美得天衣無縫。
二
幾乎所有成功學中的“真實故事”,都是類似原理:先射好,再畫靶子,然后通過生動的講述二次創造。
推理小說先設計好作案手法,再掩埋線索,然后作者倒過來一點點揭開,以天才神探的視角狂虐讀者。
爆款文章先挖掘淚點和槽點,再編造故事、堆砌道理。
魔術師先琢磨透機關,再反向設計渲染手段,轉移視線,制造戲劇化效果。
聰明如亞馬遜,要求負責人提交項目建議書時,先把設想中的新聞稿寫好。這算是對“因果顛倒”之更高明的逆向操作。
這類神奇效果的深層機制,是利用人類心底對因果的迷戀。
為什么在時間上輕輕地作個小弊,便有此奇效?
三
時間和因果性的因緣,似乎是人類乃至這個世界的出廠設置。
讓我們像偵探一樣,躲在暗處,將疑犯的日常行為拍攝下來,然后貼在墻上剖析。
若一件事情發生,每個瞬間對應一張照片,現實就是這一連串照片的快放。當我們把“時間”捉拿歸案關起來,這個世界就是一堆靜止的照片。
將很多微小量合并為一個平滑變量,由此誕生了微積分。
將很多個定格照片串成一卷膠片,人們發明了電影。
時間決定了這些照片的先后次序。
進而,時間賦予了這些照片對應事件的因果關系。
你這一刻正在做的事情,似乎決定了緊接著將要發生的事情,即所謂“前因決定后果”。
這就是時間所構建的因果魔力。
但是,現實中,有多少因果是真實的,有多少是虛構的?
又有多少是先虛構又變成真實的(例如亞馬遜的新聞稿機制)?
如果時間不分過去、現在和未來,這些因果機制還存在嗎?
時間為什么如射出的箭,如此堅定地朝著一個方向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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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誰賦予了時間以方向?
如果時間有方向,為什么本文開篇的魔方作弊事件,完全看不出破綻?
既然如此,誰能證明這個世界上的時間沒有被作弊?
四
時間到底是什么?
我們對時間習以為常,卻極少有人能夠說清楚。
時間有如下不同角度的定義:
1、文學時間
例如《追憶似水年華》中的時間,“重要的不是如何發生,而是如何被追憶”。
2、文化時間
各種宗教里常見“轉世”的時間循環模式,而基督教帶來“線性”的不可逆的時間。
3、哲學時間
哲學家們說,時間充滿了矛盾,所以不會是真實存在的。
4、管理學時間
時間是管理學永恒的話題。例如時間管理優先矩陣,《高效能人士的 7個習慣》的“要事第一”,《別讓猴子跳回背上》里的“時間主動權”,還有始自英特爾的OKR法,等等。
5、科學時間
這是一個精彩而迷惘的發現歷程:牛頓的絕對時間,愛因斯坦的相對時間,量子物理中不可捉摸的時間,熱力學的與熵緊密關聯的時間,生命出現的創造性時間,混沌與時間之箭。
文科生柏拉圖,理科生愛因斯坦,兩位同學都認為真理不受時間影響,為了觸及世界的真實與真理,時間的假象必須被破除。
牛頓用決定性的、時間可逆的規律來描述世界。在他的公式里,時間沒有方向之分。科學家們認為時間是絕對的,宇宙中各處時間的快慢都是一致的。
愛因斯坦用不可思議的洞察,指出時間的快慢由兩個因素決定:速度和重力。多年以后的今天,我們的手機還有賴于他的公式來實現精準導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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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因斯坦認為存在是四維的,是在合并三維空間和一維時間的四維時空中的存在,而不是一個三維空間存在外加它在時間上的演化。”
即使如此,愛因斯坦并未質疑時間的單向性。
他也不相信無法用因果解釋的“不可測”的量子理論。
難道時間不過是一個終極假象?
看起來,所有真實的東西,比如真理、正義、科學規律,都存在于時間之外。
然而這個世界似乎變得更加復雜、混沌了。
1989年的諾貝爾會議,討論了一個充滿挑戰性的題目:
科學的終結。
會議組織人寫道:“越來越有這樣的感覺……科學已不再能被當做一種統一的、普遍的客觀努力。”
他們接著寫道:“如果科學只搞‘超歷史的’普適的定律,而不理會社會性的、有時間性的、局部的事物,那我們就無法談及科學本身以外某些的真情實況,而科學僅僅是反映而已。”
諾獎得主普里高津在《時間之箭》的前言里寫道:
這句話把“超歷史的”規律和有時間性的知識對立起來。科學的確是在重新發現時間,這在某種意義上標志著對科學的傳統看法的終結。但這難道是說科學本身完結了嗎?
但時間又在哪兒呢?
時間究竟是一個東西,還是一個概念而已?
五
讓我們回到一個直觀的,能夠“體驗”到的現實世界。
這里交織著傳統物理意義上的時間,以及個人體驗的心理時間。
在我們的世俗空間里,時間是線性的,勻速的,有“自動駕駛”功能的。
這仿佛是時間的幾個默認機制。
機制1:時間是線性的
時間沿著一個方向流動,被分為“過去,未來,現在”。
霍金給出了三條證據:
首先,存在個人時間感——我們感知年齡的增長,感知事件的發生、持續特定時間的過程。 其次,存在著宇宙“時間”——從大爆炸開始,經過空間的擴張,直到其最終在大收縮中毀滅。 最后,存在著熱力學第二定律的時間——物理學中的一條基本定律,說的是宇宙中所有的進化過程都會慢慢地失去能量,并且逐漸變弱,從有序狀態發展為一種熵或者無序狀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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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為過去懊惱,為現在焦慮,為將來恐慌。
但是誰將時間分為“過去、現在和未來”呢?
“過去”是資產嗎?我們被“沉沒成本”折磨著。
絕大多數過去并不值得去維護,包括你的話,你的“正確”,你的事跡,你的名聲。
只有真理和愛值得,而回憶則無需維護。
對于現在,我們從來看不透,抓不住。
卡尼曼認為人們“目光所及,便是一切”,既短視又武斷。
對于未來的焦慮,來自情感上的恐懼,以及理智上的計算力不足。
過去留不住,現在看不透,未來夠不著。
六
機制2:時間是勻速的
再有權勢的人,也要坐在自己的屁股上。
再富有的人,時間的速度也和你的一樣。哪怕他有私人飛機。
但是,就個人體驗而言,時間為什么越來越快?
常見的解釋是“基數法”。一個一歲的小孩子長到兩歲,相當于人生閱歷翻一番。
人的歲數越大,基數越大,相對變化越小,所以時間顯得過得越快,在60歲達到頂峰。
為什么有中年危機?因為正好在中間。
有個笑話:當你的市場占有率超過50%,你就沒法將其翻一番了。
但有些人一直青春洋溢。這里的分水嶺就是,你未來的歲月和過去的歲月哪個多?有些人20歲已死,有些人80歲還能娶20歲的。
你很容易在人群里看出來,哪些人屬于明天,哪些人陶醉在過去,哪些人深陷在今天不能自拔。
也有研究表明,人們對一周、一個月、一年、十年這些時間單位的長短感知都是一樣的。所以上面的“基數法”也許并不成立。
而個人體驗的時間感,的確是有“相對論”的。例如:
你度假的時候,新奇的第一天感覺很慢,后面重復的時間則非常快;
一個人經歷越多,會顯得活得越長。
丹尼爾·卡尼曼提出的“峰終定律”為此提供了絕佳的注解。
我們對一段經歷的記憶,幾乎完全由“峰值”(最強烈的時候)和“結尾”的體驗決定,而與總時長無關。
這解釋了為何我們的“文學時間”和“心理時間”如此主觀,一段短暫但精彩的時光,在回憶中的分量,可能遠超一段漫長卻平淡的歲月。
新奇的體驗制造了記憶的“峰值”,所以感覺時間被拉長了;而日復一日的重復,則因缺乏峰值而被大腦壓縮,讓時間顯得飛逝。
七
機制3:時間是自動駕駛的
即使你什么都不做,時間也會自動駕駛,把你帶向未來。
又或者只是把你留在原地。
太陽照常升起,地球照樣旋轉,你恨的人還在被你恨,愛你的人也許不再愛你。
你的器官,你的潛意識,人體的絕大多數生理機能,都能隨著時間,精確地自動駕駛著。
據說有一次馬云和朋友去拜訪李嘉誠,問:為什么李嘉誠可以多元化經營,什么都投,而且什么都能做成功,但別的人也想什么都做卻不成功?
李嘉誠回答說,做生意要記住,手頭上永遠要有一樣產品是天塌下來你也掙錢的。
簡而言之,你要有一樁和時間一起自動駕駛的生意。
就像巴菲特說的:我靠屁股賺的錢比我用腦袋賺的錢多。
多少中國個人和企業家到頭來主要資產就靠那些物業,不管是主動還是被動購置的。
八
約翰?富蘭克林是 19世紀初英國的航海家以及極地探險隊的隊長。小說《發現緩慢》說他是個很慢的人,大腦和四肢都非常遲緩。
他不能參加各類球賽,因為那些運動的速度太快了。連他的父親也因為他的緩慢罵他是個蠢貨。
成為水手后,在一次航行中,約翰?富蘭克林注意到了燈塔周圍的光束。其他水手僅僅把這些光束看作移動的照明范圍,而他把這些光束看作不斷擴大的彗尾。
他認為,自己一定有比周圍人更廣闊的視野,能夠抓住許多細小的瞬間。用攝影術語來說,約翰?富蘭克林能夠“延遲曝光”。
“由于他的感知覺反應太慢,因此許多序列性發生的事件對他而言都是同時發生的。”
最終約翰變成了一個著名的極地探險者,也曾當過州長。船長約翰靠著他緩慢但縝密周到的思維方式,多次保住了全體船員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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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留意過身邊這種類型的人,他們不聰明,反應緩慢,但能全面而有耐心地思考問題。
我稱之為思考速率低,但思考率高。
這方面有點兒像石佛李昌鎬,呆如木雞,天生能夠克服時間的慣性,產生慢鏡頭效應,如蟒蛇般絞殺對手。
又有點兒像古時候的那個神射手紀昌的故事:一直盯著一個東西看,然后越看越大,百發百中。
如果說本文開篇所說的騙子和魔術師們,是靠顛倒時間的因果來作弊,那么這個世界上的牛人和成功人士們,同樣是發現了時間的機制“漏洞”,實現了某種套利。
巴菲特將時間拉長,算是牛頓力學的擁護者;
大獎章基金的西蒙斯將時間切碎,他的量化交易也許該歸為量子物理派;
美團和今日頭條這類企業的聰明創始人,都深得“延遲滿足”的真傳。
商業成功的傳奇,并非靠時間施加魔法,只是時間令魔法顯現。
本質上還是要靠洞察力。如AI下棋,它就是計算得很遠,算得很冷靜。
但這洞察力,幾乎都是以時間為關鍵思考要素。
他們都是時間黑客。
九
圍棋的推理,就像是提前拍下未來的快照:下一步,下下一步,第三步......然后將這些快照貼在一面墻上。
愛因斯坦眼中的“奇怪”世界也是如此。在四維時空中,過去、現在和未來,和空間一樣,都在那兒。
牛津數學教授羅杰?彭羅斯認為,時間流逝的觀念,或者現在隔斷了過去和未來的觀念,從未得到任何物理實驗的證實。
現代物理學家保羅?戴維斯說:“一旦考慮到現實的客觀世界,時間的流逝就會像鬼魅一樣消失在夜色之中。”
巴博爾在《時間的盡頭》中說:
我們的生活是由經歷“快照”——孤立和分離開來的時刻——組成的,和電影的幀一樣。這是因為這些“快照”是連續地出現在我們眼前,因此我們會感覺到時間的流逝。每一“幀”是宇宙中所有粒子的一種特定的排列——或者“結構”。這些“現在”在本質上與時間并沒有任何聯系——實際上,它們是靜止的。但是因為它們在按照一定的順序發生,所以我們就會覺得時間在“流動”。
我在《Master夜訪孤獨大腦》里,寫過這個有趣的話題:
孤獨大腦:圍棋的一個有趣屬性:由于棋子并不具備可移動性(除非被吃),圍棋的過去和現在是被平鋪在一個坐標化的棋盤上的。而對未來的計算和決策,基于已知,同樣將被平鋪于此。
你現在的所作所為,不僅改變了未來,還改變了回憶過去的方式。
Master:棋盤上的過去,極大地決定了現在,影響了未來。這幾乎是最形象的關于大數據的隱喻。
孤獨大腦:當我看到《你一生的故事》里描述,在外星人七肢桶的語言里,過去現在與未來并存--心底多么咯噔一下。
也許在另外一個世界里,時光并不流淌。過去、現在、未來,如同棋盤上的棋子般被平鋪在一個(或者沒有數量的)網格上。
Master:作者特德.蔣的觀點是--你要么預知未來,放棄自由意志;要么保持對未來的無知,保留自由意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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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獨大腦:十多年前,我在自己的小書《逆水年華》里寫過,兩個神仙是沒法下圍棋的,一盤彼此都知道對方下一手走在哪里的對弈,還有什么意思呢?
這便是我從圍棋里學到的第二重要的東西:
探索未知的世界。
Master:命運讓所有人自以為自己做出了自由的選擇。
人類需要擁有一種線性時間感來安排我們的經歷,令生存成為可能,并使我們產生擁有自由意志的感覺。
法國哲學家亨利?柏格森則認為,我們的意識發展了一種“屏蔽”過去和未來的能力,將我們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現在。其功能是:
“關閉”我們投放在其他信息上的注意力,以幫助我們將精力集中在實際的生存業務之上。
“過去、現在、未來”一起發生的奇怪念頭,除了拿來寫科幻小說,還有什么用處呢?
我在《手割》一文中寫過:
英特爾1985年想退出內存條市場,進軍芯片業務,但這個決定十分艱難。 葛洛夫問公司合伙創始人摩爾:如果我們二個人引退、新CEO上任,他會怎么辦?摩爾不加思索地回答:他將退出內存業務。
在這個著名的案例里,葛洛夫使用了圍棋上被稱為“手割”的一種思考方式。
如前所述,和象棋不一樣,圍棋棋盤上越下子越多,“過去”不被拿走(除非被提子),于是,我們就可以任意編排時間發生的順序。
在我眼中,手割思維,其開創性價值是:
一種打破順序的思想實驗。
人世間最不可能抵御的,便是時光的不可逆。圍棋的順序是基于手數,也就是基于時間的。現實中你不能悔棋,但思想實驗中可以。
你可以自由自在地在大腦中重新為那些快照排序。一旦你的大腦擁有了這種能力,你便成為魔術師。
打破順序,也就打破了“慣性”--此所謂慣性思維。
也就打破了條件反射。
借助于手割法,葛洛夫掙脫了時間的因果束縛。
十
強者和弱者,富人和窮人,智者與愚者,之間的區別,本質上是思維上的差別。
這其中,時間又是最重要的思維變量之一。
人的一生,就是由無數個時間切片構成的。
亞里士多德說:整體大于各部分加起來的總和。
你的人生整體,以及各個時間切片加起來的總和,這二者之間的對比關系,可以用來衡量你的人生價值。
有些人的每個時間切片單獨來看很普通,但串起來就很厲害;
有些人的每個切片都精彩紛呈,整體卻一事無成;
有些人則如猴子掰包谷般,永遠抓著手頭那個切片疲于奔命。
我們當中的大多數人,都是陷在時間里的可憐小動物。
有的人永遠在為失去的懊惱,有的人則打折甩賣了自己的未來。
中部分
一
即使到了今日,古希臘時代的芝諾悖論也令絕大多數人疑惑。
與阿基里斯的賽跑,龜先出發;
當阿基里斯起跑時,烏龜已經抵達路途中的某處(姑且稱為 A點);
由于阿基里斯跑得比烏龜要快許多,他很快就抵達 A點;
然而,當他跑抵該處時,烏龜已經移動到更遠的地方,我們把它稱做 B點;
當阿基里斯跑抵 B點,這時烏龜已經爬到更遠的 C點;
這個過程不斷重復。盡管阿基里斯不斷追近烏龜,每個階段兩者之間的差距也不斷縮小,前者卻永遠不可能超越后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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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問題其實相當“繞”人。盡管我們可以用下面的方法“簡單”攻破:
1、牛頓物理法:兩人之間相對速度大于零,所以阿基里斯很快會追上烏龜;
2、幾何級數法:將一串無窮長的數列累加之后,總和卻不見得無窮大。舉個級數的例子: 1 + 1/ 2 + 1/ 4 + 1/ 8 + 1/ 16 + 1/ 32 ……總和愈來愈接近 2。
3、微積分法:在芝諾佯謬中,其實采用了兩種不同的的時間度量。一個是普通鐘,一個是芝諾鐘。《力學概論》一書給出了解答。
4、時間最小單位法:量子物理學告訴我們,時間、空間、能量并不是連續的,而是有最小單位的。物理學涉及的最小時間是普朗克時間,為 1E-43秒(即10^-43s)。沒有比這更短的時間存在。普朗克時間=普朗克長度/光速。所以烏龜并不擁有可以無限細分的時間。
即使如此,當你在腦海里再次演繹芝諾的“悖論”時,你的直覺還是會覺得:他說的很有道理啊,阿基里斯到底如何超過烏龜呢?
芝諾為何造出這個佯謬?與時間有關。
柏拉圖在著作《狄瑪尤斯》里講“實存”( being)和“將然”( becoming)的區別:
“實存”的世界是真正的世界,“此世界永恒不變,由智慧借助論證而得知”;
“將然”的世界(時間的領域),則是“意見與非理智感覺之客體,既生又滅,從未完全真實過”。
柏拉圖之前的帕爾米尼笛斯相信實際是既不可分,也沒有時間的。芝諾是帕爾米尼笛斯的學生,他創造了著名的佯謬,捉弄了我們幾千年,就是為了整個推翻人們對時間的“傳統”觀念。
二
牛頓在《自然哲學之數學原理》(以下簡稱《原理》)中說:“絕對的、真實的、數學的時間,由于它自身的本性……與任何外界事物無關地、均勻地流逝。”
牛頓的方程式里的時間是一個未經定義的原始量。這時間是絕對的,任何事件,都在空間里有個一定的位置,都發生在時間里某個特定的時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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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精確地描述一個物體的運動,牛頓發明了微積分:已知連續運動的路徑,求給定時刻的速度(微分法);已知運動的速度求給定時間內經過的路程(積分法)。
牛頓力學的時間是沒有方向的。一個球可以是撞向墻壁,也可以是從墻壁彈出,對牛頓方程的每一個解,顛倒時間方向,會得到另外一個解。
牛頓沒有回答時間為什么向前。
但是,這個問題用得著懷疑嗎?難道一個人可以逆向生長嗎?破鏡可以重圓嗎?掉在地面上的花瓶能夠彈回桌面變回原樣嗎?
關于時間,牛頓方程式的另一特點是:
它們是“決定性的”。
正如我們在中學物理里學到的,不管在觀測的初始時刻位置和速度如何,系統的行為對過去和將來都是確定的。
得益于此,我們發明了汽車,火車,發射了火箭,登上了月球。
“決定論”是牛頓方程數學結構的一個直接推論。
法國數學家拉普拉斯于1814年假設:“妖”知道宇宙中每個原子確切的位置和動量,能夠使用牛頓定律來展現宇宙事件的整個過程,過去以及未來。
“我們可以把宇宙現在的狀態視為其過去的果以及未來的因。如果一個智者能知道某一刻所有自然運動的力和所有自然構成的物件的位置,假如他也能夠對這些數據進行分析,那宇宙里最大的物體到最小的粒子的運動都會包含在一條簡單公式中。對于這智者來說沒有事物會是含糊的,而未來只會像過去般出現在他面前。”
決定論與“因果律”有關。因果律說,每一個事件都有它的原因,而事件本身為其結果。不同于簡單的前因后果,科學家們透過表象,去除時間的干擾,通過因果律,探索這個世界運行的真正原理。
三
愛因斯坦對時間的大膽想象力,超越了有史以來的任何一個人類。
26歲的他把牛頓的絕對時間觀念摧毀了,對現實進行了革命性的重新評價,賦予時間和空間全新的意義。這就是“相對論”。
如此年輕的傳奇,放在今天似乎難以想象。事實上,量子理論在上個世紀20年代中期,有個“男孩物理學”的昵稱,太多關鍵人物都是年輕人:海森堡23歲,泡利22歲,狄拉克22歲。
為什么是愛因斯坦引發了物理世界的三大革命?
當時最偉大的數學家之一龐加萊才是“相對性(relativity)”這一名詞的發明者。
寫出洛倫茲轉換公式的,是洛倫茲本人,而非愛因斯坦。
洛倫茲寫道: 我失敗的主要原因是我死守一個觀念:只有變量t才能作為真正的時間,而我的當地時間t’僅能作為輔助的數學量。
楊振寧對此有精彩評論:
洛倫茲有數學,但沒有物理學;龐加萊有哲學,但也沒有物理學。
愛因斯坦堅持同時性是相對的,才能從而打開了通向微觀世界的新物理之門。
可是,需要一個怎樣的大腦,才敢質疑人類關于時間的原始觀念?
愛因斯坦的時間彎曲理論更是令人不可思議。經過孤獨而艱難的思考,他意識到時間是被質量很重的物體彎曲了,正是彎曲導致了引力。
他最后完成了廣義相對論:
時空彎曲的程度,是由宇宙中物質的分布所決定的:一個區域內的物質密度越大,時空的曲率也就越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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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定性的方式描述,這個定律可以表述為:
任何事物都傾向于去往時間流逝最慢的地方——引力會將其拉向那個地方。
Youtube上有段視頻,是一位國外教授用四周繃緊的床單來模擬廣義相對論。一個重的球,假設是太陽,將床單壓凹下去。然后扔一把珠子,模擬行星,順著陷下去的“阱”的內壁旋轉。
所以,蘋果落地并不是因為超距離的神秘力量,而是地球使空間和時間發生了畸變,讓蘋果掉了進去。
黑洞周圍時間變慢,在電影《星際穿越》中有生動展現。庫珀乘坐飛船飛到黑洞卡岡都亞附近,因“時間變慢效應”,他只變老了幾個小時,而地球上已經過去了 80年。
盡管愛因斯坦粉碎了人類關于時間的幾乎所有常識,并且徹底更新了牛頓所建立的世界體系,但有兩點,他與牛頓保持了一致:
1、他也沒有考慮“時間箭頭”,愛因斯坦的時間也沒有方向;
2、愛因斯坦依然堅守著類似牛頓的因果律。
1955年 3月15日,“最懂愛因斯坦的人”貝索去世了。愛因斯坦用他“物理定律沒有時間性”這個堅強的信仰,試著安撫好友貝索的家人。
現在,他又比我先行一步,離開了這個奇怪的世界。但這并不意味著什么。對于我們篤信物理學的人來說,過去、現在和未來之間的區別只不過是一種幻覺而已,盡管這種幻覺有時還很頑固。
他又加了一句:“貝索向這個奇怪的世界告別,只比我稍早一點。”
一個月后,愛因斯坦去世了。
四
愛因斯坦的光電效應理論,極大推動了量子理論。他亦因此得諾獎。然而,他在后半生中憂慮不安,總在強調光量子說只是一種暫時性的假定。
量子理論是科學家們孤注一擲的冒險。
普朗克是為了導出他的定律,而不得不假定,電磁輻射所攜帶的能量是一份一份的,他稱之為量子。
薛定諤得到了一個方程,里面含有一個全新的數學量——“波函數”。波函數考慮了微觀粒子的波粒雙重性質,并描述它們所有可能的表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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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薛定諤自己也搞不清楚波函數在物理上的含義。那種我們可以在現實中感知到的常識和圖像,就像我們對牛頓公式的直觀“體驗”,在量子理論中找不到。
玻恩的假設是:把波函數解釋為某種“幾率振幅”,用來計算在空間某一區域發現一個粒子的幾率。他認為,波函數的平方就給出了在指定地點和時間,發現粒子的幾率。
而海森伯的“不確定性原理”,斷言在亞原子領域,不可能同時精確地知道電子的位置和動量。這和經典物理學格格不入。
海森堡說,量子理論的基礎數學不需要相應于我們熟悉的任何事情。量子理論的工作應直接預測可觀測的事物,如氫原子發出的光的顏色。不應當指望提供一種令人滿意的原子內部運作的內心圖片。
在量子論中,因果關系被重新評價了。
盡管為量子理論作出過巨大貢獻,但愛因斯坦不贊成放棄因果律。
愛因斯坦的觀點是:
量子力學并不是真正基本的力學,而是對未知事物做出統計說明的一種方法,是一種數學手段。
盡管暫時我們不知道為什么,但是在更深的層次上,一定存在著某個原理,嚴格遵循著因果律。
他在為紀念牛頓逝世二百周年而寫的一篇文章中說:
“牛頓理論的精髓可能會給我們提供力量,去恢復物理現實與牛頓教誨中最深奧的特點——嚴格的因果律——之間的和諧。”
玻爾強調了廣義相對論和量子力學之間的巨大差別:
1、廣義相對論利用純的時空協調和絕對的因果關系來描述世界;
量子圖像中,觀察者和系統相互作用,并且是系統的一個部分。
2、時空協調代表位置。因果關系依賴于對事情如何發展,特別是其動量如何變化的準確了解。經典理論假設人們能同時知道這兩者;
量子力學告訴我們,時空協調的精度是以動量的不確定性、進而是以因果關系的不確定性為代價的。
量子力學認為,時間的流逝是由下述非常簡單的事情決定的:
我們自己對于變化的觀測。
現在看起來,量子派們似乎贏了。科學家發現兩個在宇宙中遠遠分離的粒子,可以以某種方式組成一個單一的物理整體。
上帝可能真的在扔骰子。
但是,愛因斯坦所追求的“一個完全用科學描述的決定性實在”,真的只是人類的幻覺嗎?
五
將隨機引入到堪稱“嚴密科學”的物理學中,玻爾茲曼或許是第一個人。牛頓以來延續了幾百年的機械因果論被動搖,科學概念產生了根本性變革。
玻爾茲曼發展了麥克斯韋的分子運動類學說,把物理體系的熵和概率聯系起來,闡明了熱力學第二定律的統計性質,并引出能量均分理論(麥克斯韋-玻爾茲曼定律)。他首先指出:
一切自發過程,總是從概率小的狀態向概率大的狀態變化,從有序向無序變化。
1877年,波爾茲曼提出用“熵”來量度一個系統中分子的無序程度,并給出熵S與無序度Ω(即某一個客觀狀態對應微觀態數目,或者說是宏觀態出現的概率)之間的關系。這就是著名的波爾茲曼公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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熱力學第二定律的熵增表述是:
孤立系統的熵永不減小。
在一個孤立系統中自然發生的任何過程,都一定伴隨著系統的熵增加。當熵達到它的極大值時,孤立系統的時間演化就停止了,該系統就處于它最無序的狀態。這時系統已耗盡了它所有發生變化的能力——它已經達到了熱力學平衡。
“熵”度量一個系統可變的能力,它跟時間有密切關系。熵的增大是時間方向的指路標。
在牛頓定義的世界里,力學沒有時間性。而熱力學里的熵,則為時間的前行加上了刻度,如此一來,我們終于可以說宇宙是真正在演化的。
接下來,人類會漸漸發現,不但是復雜的體系,就是物理學中最簡單的情況,未來都是開放式的。
熱力學賦予時間以方向,卻又令這世界看起來更為混沌。
六
普里高津講述了阿西莫夫的科幻小說《最后的問題》:
“我們有一天能克服熱力學第二定律嗎?” 世界文明不斷地在問一臺巨型計算機。 計算機回答道:“資料不足。” 億萬年過去了,星辰、星系都死了,而直接和時空聯結的計算機仍在繼續搜集資料。最后沒有任何資料可以搜集了,不再“存在”任何事物了; 可是計算機還是在那兒計算,在那兒找相關關系。最后它得到答案了。 那時候要知道這個答案的人也都不存在了,可是計算機知道了如何克服熱力學第二定律。 “于是光明出現……”
對阿西莫夫來說,生命之出現、宇宙的誕生都是“反熵”的、非自然的事件。
玻爾茲曼說在充滿分子的氣體中,高度有序的結構將隨著時間隨機地消失。
如此一來,生命如何產生呢?
達爾文說,大自然何以能夠優先選擇一些罕見的事件(變種),因而逐漸演化出越來越復雜的生命形式。在他的理論中,變化的推動力是一些隨機發生的事件。
這看起來,似乎與玻耳茲曼的理論相矛盾。
那么,生命這股創造復雜與秩序的洪流,究竟是如何逆著宇宙整體熵增的大勢而上的?這并非一個反物理的奇跡。
普里高津提出了一個革命性的概念:耗散結構。他指出,熱力學第二定律只適用于“孤立系統”。而生命,是一個典型的“開放系統”,它不斷地與外界交換物質和能量。
想象一個浴缸里的漩渦。水流整體是向下流向混亂(熵增),但在漩渦這個局部,水流卻自發形成了一個高度有序、穩定的結構。這個漩渦就是一個耗散結構。它通過不斷“消耗”水的勢能(能量),并將混亂(熵)“排放”到下游,從而維持了自身的存在。
生命,就是宇宙中最精妙的耗散結構。
我們通過新陳代謝,從陽光、食物中汲取能量(負熵流),然后將熱量和廢料(熵)排向環境,從而在自身這個局部,維持甚至發展出對抗宇宙整體熱寂趨勢的、高度有序的復雜結構——從一個細胞到一個文明。
因此,達爾文的演化論與玻爾茲曼的熵增定律非但不矛盾,反而是一枚硬幣的兩面。生命不是在“違反”物理定律,而是在“利用”物理定律。它是在宇宙這條奔向無序的大河中,憑借能量的流動,頑強地自我組織成的一個個短暫而絢爛的“漩渦”。這為“自組織過程” 提供了更深刻的物理學原理。
我們要把生命的無比復雜性看做是自組織過程的結果。
生命出現以前,在原始渾湯里如果存在有某種恰當的反饋機制,實現自組織的一般條件便成熟了。
實驗證明,核酸具有自復制這最重要的性質:在核酸原料的純粹化學混合體里,會有更多的核酸形成。
核酸掌握著生命的設計。在DNA和RNA里面的是基因,它們逐字給出具體的指令,為我們地球上的生命建造蛋白。
DNA和RNA的演化變異可以用作一種分子鐘。
道金斯在他《自私的基因》中描寫了DNA自我復制的能力:
我們都是“殘存機器”,唯一的目的就是保護基因,就是要讓同一條DNA鏈,也就是讓這些巨分子所載的基因——決定我們面貌性格的藍本,更多地自我復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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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自組織”和“混沌”中,時間再次顯現了自己的方向。
至此,兩種似乎矛盾的力量交織在一起,“決定性”并非決定一切,而“隨機性”也不是漫無方向。
海菲爾德總結道:
未來不是被現在或過去唯一地固定下來。嚴格的決定性論必須推翻;
取而代之的是如下一個世界觀:它和我們對世界的經驗是一致的,它里面的未來是開放的。
此新觀點真正地綜合兩個相反的、不可或缺的概念——機遇(概率)和必然(決定性)。
七
讓我們從追溯“科學時間”的壯闊視野,回到個人視角。
在所有與時間有關的科學概念中,平行宇宙也許是最不靠譜的一個。
為了“解決”量子力學中的測量問題,埃弗雪特1957年提出了另一個大膽的辦法。
在楊氏狹縫實驗中,光子到底是從兩條狹縫中哪一條中經過的?哥本哈根解釋說,這就是按照幾率法則對不可逆坍縮的選擇。
然而,埃弗雪特說,電子不是選擇狹縫,而是選擇宇宙。
在選擇其中一條狹縫而不是另一條時,宇宙就一分為二。這條被選擇的狹縫決定于我們處在哪個宇宙。此后這兩個宇宙就完全分開了,并且越分越多,每做一次測量,宇宙就分裂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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埃弗雪特認為,每一個宇宙都像我們的宇宙那樣真實。你做的最荒唐的夢,也許就發生在另一個世界。
一個被定義在某個宇宙中的觀測者,他所做的每次測量,都使這整個宇宙萌發出無數多個新宇宙(即“多重世界”),每一個新宇宙代表一個不同的、可能的觀測結果(例如一只活著的或死了的貓)。 沒有波函數的坍縮發生,只有新分支出的宇宙的無窮盡的增殖和萌發:不需要有一個宇宙之外的觀測者。
無窮無盡的宇宙中,真的存在與我們平行的時空和文明嗎?在某個瞬間游離的我,會被分叉到另外一個平行宇宙嗎?我的孩子們在另外、又另外的那個世界,過得都好嗎?
我不是一個神秘主義者,對平行宇宙的興趣不大。但我很喜歡平行宇宙的隱喻價值。
如果把上面平行宇宙的“樹狀分裂圖”橫過來,其實我們就得到了一個決策樹或者概率樹模型。
例如我們扔一個骰子,假如六個面完全是一樣的,結果只能有一個面朝上(排除單點立住的可能性)。那么,既然每個面朝上的可能性都是一樣的,當某個面最終朝上,其它面朝上的可能性去哪里了?
我們可以這樣設想:當骰子被隨機扔出來時,就其未來狀態而言,出現了6個平行宇宙。最終我們只觀察到了其中的一個。
我們把概率樹的分枝,理解為某件事情的各種可能性,用文藝的方法描述,就是一切可能存在的n個平行宇宙。
讓我們用一道具體的題示范:
帽子里有三張卡片。一張兩面都是紅色(“紅-紅”),一張兩面都是白色(“白-白”),一張一面紅色一面白色(“紅-白”)。
從里面隨機抓出一張卡片扔向空中,落地后紅色一面朝上。問:這張卡片是“紅-紅”的概率是多少?
請你準備三張紙片,寫成上面的樣子,以便更直觀地思考。
看起來很簡單啊,根據已有信息,這張牌要么是(“紅-紅”)那一張,要么是(“紅-白”),二者出現的可能性是一樣的,所以是“紅-紅”的概率是50%,不是嗎?
正確答案是:2/3。
《不確定世界的理性選擇》一書中,對此給出了清晰直觀的解答。
正確的問題表征是根據卡片的面,而不是整張卡。 所有結果的樣本空間包括六個事件——每張卡片的每一面各為一個事件。 由于紅色的一面向上,因此在“有效樣本空間”中共有三個事件:紅白(紅面向上)、紅-紅(一個紅面向上)、紅-紅(另一個紅面向上)。 因此正確答案是 2/ 3——三個等概率事件中,其中兩個是紅-紅。
我們的錯覺在于,紅-紅這張牌每回只能出現一次,為什么其兩面可以“拆”成兩個獨立事件呢?
我們用窮舉法,以“概率樹”的形式,加上書中的配圖(如下),更容易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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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最右側的6個平行宇宙里,有3個是紅色的。
這三個紅色的平行宇宙中,有兩個是從“紅-紅”這個宇宙分裂出來的。
所以,答案是2/3。
概率到底是客觀存在的事物,還是主觀想象的事物?
即:概率究竟存在于現實,還是存在于人的大腦?
用平行宇宙的思路來形成“概率”的直觀感受,相當有趣且有效。
如此一來,我們就牢牢地抓住了不同的未來時間軌跡上,“不確定”這個頑童的被量化的身影。
八
盡管看起來,愛因斯坦在與量子派的“戰斗”中落敗,但我贊成他追求真理的“不含糊”,以及對“自然之神”的信仰。
“還原論”和“演化論”,并非是硬幣的兩面。假如一個“演化論”者不具備“還原論”的基本科學素養,那么他就不算一個科學家。我不知道哪個取得了偉大成就的科學家,靠的是玄學,無論是在量子論,還是如今的復雜科學等領域。
不管量子論看起來多么違背直覺,它仍是嚴格建立在數學基礎上,被實驗室觀察和檢驗,并應用于現實世界的可靠工程中。
高高在上、胡弄玄虛的搗糨糊,也許能得出不少“高明”且“和諧”的結論,但毫無意義。
我們不能因為“因果律”陷入困境,就投奔科學陣營的對立面。
我們只是應該認識到:必須保持開放的頭腦,不為所有的古怪事情所苦惱。
這也是量子理論給每個無法搞懂它的普通人的世俗啟發。
愛因斯坦堅信因果性的概念是物理學的基石。
他曾提出,“概率本身也許需要被當作原子系統根本的、基礎性的物理性質”,這樣可以“以一種令人驚奇的、簡單的、一般的方式” 得到普朗克定律的推導。
納西姆·塔勒布或許會站在愛因斯坦這邊,但他會換一種語言。
塔勒布提出了一個比“堅固”更強的概念——“反脆弱”。有些事物能從混亂、波動和時間的壓力中受益。
脆弱的事物(如花瓶)會被隨機性打破,堅固的事物(如石頭)能抵抗隨機性,而反脆弱的事物(如人體免疫系統、巴菲特的投資哲學)則歡迎隨機性,因為時間的考驗和不確定性的沖擊,反而會讓它們變得更強大。
從這個角度看,愛因斯坦所捍衛的,或許不是一種機械的、線性的因果律,而是一種信念:
宇宙的底層邏輯,應當是能夠穿越隨機性的迷霧,最終呈現出某種深刻秩序,一種在時間中顯露的結構。
我不認為曾經以人類有史以來最偉大的直覺顛覆了時間概念的愛因斯坦失去了想象力,我只是覺得,他不甘心放棄用人肉大腦去感知在實驗室里已經被驗證了的現象和公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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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 1920年寫給馬克斯·玻恩的信中說:
因果性的事情也讓我很痛苦。光的量子性吸收和發射究竟能不能從完全因果性條件的意義上想象出來?抑或會留下一個統計學的殘留物?我必須承認,這里我缺少確信的勇氣。但是我只是非常不情愿地放棄完全因果性。
愛因斯坦絕非在捍衛表象的因果律和決定論。在給貝索的信中,他寫道:
“我感覺,謎的永恒創造者(就是說上帝)給我們開的真正玩笑絕對還沒有被我們理解。”
九
對于因果律的哲學層面的思考,需要談及牛頓在微積分上的對手,萊布尼茲。
萊布尼茲認為:宇宙中的每個事物完全依靠其自身的內部程序運行,與其他每個事物完美協調—它們之間不存在因果關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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萊布尼茲的“預定和諧”理論說:
假如有兩個完全一樣的緊密大鐘,并被設置為相同的時間,隨后我們會看到每個時刻二者的報時都是一樣的。但是它們彼此仍然是“因果分離”的,二者之間的聯系是因為它們的內在機制得到了外部協調。
每個單獨的物體都運行著自身的內部程序,然而一切都如此完美相關或和諧,以至于它們之間似乎存在著因果作用。
在萊布尼茲眼中,鐘表匠就是上帝。
為了構造宇宙學理論,萊布尼茲制定了一套被稱作“充足理由律”的指導原則。這條規律認為,在構建宇宙的過程中,每一個顯而易見的選擇背后必須存在一個合理的理由;每一個形如“為什么宇宙會是 X而不是 Y”的問題,必然存在答案。
在萊布尼茲的眼中,世間萬物并不是單純地羅列在空間之中,而是浸沒于某種相對關系網絡之中,正是這些相對關系網絡定義了何為空間,而非空間決定了相對關系。
休謨的觀點似乎更奇怪:一切都無法解釋,你甚至不能對將要發生的任何事情做出合理的預測,即使是對接下來的幾秒鐘將要發生的事情。
休謨很早就發現了,我們對于世上因果關系的認知是取決于我們的情緒、習俗和習慣,而不是取決于理性,也不是取決于抽象、永恒的自然定律。
休謨認為,大多數人都相信只要一件事物伴隨著另一件事物而來,兩件事物之間必然存在著一種關聯,使得后者伴隨前者出現。
它在那之后而來,故必然是從此而來。
這一思想放到今天,依然成立。僅僅是因為時間先后,我們就可以被各種把戲迷惑,形成“前因后果”的錯覺。
休謨分析,人類有一種信賴因果關系的本能,這種本能則是來自我們神經系統中所養成的習慣,長期下來我們便無法移除這種習慣。
在《人類理解論》一書中,休謨主張所有人類的思考活動都可以分為兩種:追求“觀念的連結”與“實際的真相”。
觀念的連結:牽涉到的是抽象的邏輯概念與數學,并且以直覺和邏輯演繹為主;
實際的真相:以研究現實世界的情況為主。而為了避免被任何我們所不知道的實際真相或在我們過去經驗中不曾察覺的事實的影響,我們必須使用歸納思考。
科學發展到今天,萊布尼茲和休謨過時了嗎?
并沒有。科學越進步,越縱容人們用科學成果干著反科學的事情。尤其是在那些似是而非、卻權力巨大的領域。例如華爾街。休謨們的思想,變身為《黑天鵝》等當代人的著作,無情地嘲諷著現代人類。
十
《時間重生》一書有如下假設:
時間不但是真實的,而且是最為真實的。
構成現實的元素只能是屬于每一個瞬間的真實。
宇宙中的所有真實都是關于某一個瞬間的真實。這些瞬間的串聯,構成了時間。
過去曾經是真實的,但已經不再真實。這并不影響我們對于過去的分析與詮釋,因為我們可以于當下尋獲過去留下的痕跡。
未來尚不存在,因而一切皆有可能。我們可以理性地作出一些推斷,卻不可能完全預測未來。未來可以超越一切基于經驗所作出的預言,創造出全新的現象。
沒有什么可以超脫于時間之外,自然規律也不例外。自然規律并非亙古不變,與萬事萬物一樣,它們僅僅關乎現在,隨時間的流逝而改變。
斯莫林為我們比較了兩種思維方式:
一種是跳出時間式思維;
一種是緊隨時間式思維。
跳出時間式思維是指,真理超脫于時間甚至是超脫于宇宙。蘇格拉底說,所有的發現都不過是對前世的回憶。
緊隨時間式思維是一種關系主義。關系主義認為,對于事物最真實的描述在于指明事物與其所在系統中的其他事物之間的聯系。
狄拉克推測:“宇宙之初的自然規律恐怕和現今的自然規律大相徑庭。因此,我們需要承認,自然規律不會在所有的時空中保持唯一,它們會隨時代的更迭而逐步演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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惠勒寫道:“世間沒有規律——除此規律以外。”
看起來,進化論無處不在。
這兩種思維就個人而言,有著濃濃的雞湯味兒。
個人跳出時間式思維:有理想,有愿景,有原則,有價值觀,有信仰,保持人生的某種不變的確定性;
個人緊隨時間式思維:勇敢面對人生的不確定性,坦然接受隨機性和跌宕起伏,將其視為生命必要的代價。
在機遇與危險夾縫中生活,在確定與隨機中探索,才是人類的體驗。
從本文上部分“單向、勻速、自動駕駛”的日常時間,到中部分驚險傳奇的科學時間,時間已經不簡單是我們的人生背景板,不止是這個宇宙的巨大的指針,而是蘊含著一切秘密。
下部分
一
時間連接起自然界兩個最大的奧秘:心靈和宇宙。
赫胥黎說:人類的所有問題中的問題,最根本和最有趣的問題,是確定人在自然中的位置和他與宇宙的關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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銀河系里有1000億顆恒星,數量約等于我們大腦中神經元的數量。
我們對宇宙和自己都有類似的深深疑惑:
你是誰?從哪兒來?要去哪兒?
人們對“自我意識”的真實存在,不像對“時間”的實在存在那般充滿疑惑。但是,“自我意識”到底是什么,與“時間”到底是什么一樣,是迷人且虐人的秘密。
籠統地說,我們的大腦由“快系統”和“慢系統”構成,前者負責情感,后者負責理智;前者負責直覺,后者負責深思。二者交織在一起,彼此影響,相互轉化。
情感和情緒被認為來自叢林時代,是在低級水平上獨立做出的快速決定,是一種生存機制。
和時間的“自動駕駛”一樣,人和動物也能在生理機能上完成超級自動駕駛。對比而言,由此而生的對文明時代的副作用,真算不了什么。
大腦里并不存在一個芯片,又或者大腦本身就是一個超級芯片。大腦里遍布著各種反饋回路,像一個社會,每個模塊彼此吵個不停。
但為什么你能夠清晰地感覺到一個“我”,作為單一的、統一的整體,在連續做出所有決策?
科學家說,這是潛意識和心靈造成的錯覺。大腦只是在解釋,給內部亂七八糟的紛爭一個合理的描述。就像中彩票的人寫成功傳記,大腦編造了“我最厲害、我搞掂了一切”的虛幻故事。
再混亂的公司也有一個CEO。大腦的首席執行官位于前額葉。當CEO接管大腦的自動駕駛,控制方向和速度,“自我”會顯得清晰。
那么,這個有意識的“自我”,和心不在焉之際那個無意識的“自我”,是同一個人嗎?
進而,假如人類社會是一個超級蟻群,是否有一個鳥瞰者,在觀察著地球人無法自我覺察的某種智能?這個鳥瞰者之上呢?
懷疑“自由意志”是否存在,可能是大腦所做的最酷的事情之一。
就像你身邊的朋友中,只有最聰明的那些才會質疑自己是不是傻瓜。
里貝特的實驗表明,大腦做出決定的時間實際上比人意識到這個決定約早了300毫秒。
也就是說,大腦是先決定,后解釋的。
就像你買東西時,首先是想要,然后再給自己找購買的“邏輯”(借口)。
如此一來,“做你自己”看起來是句空話,實情是“你被做自己”。
我們不由得要回到上一部分里,關于“決定論”的討論。按照拉普拉斯的理論,所有未來事件,都由物理規律決定好了,那么,我們的所有行為,也被決定好了嗎?
假如你正坐在一個如此胡扯的人面前,你大可以上去給他一嘴巴,然后說:看,我的自我意識還是在我手上的。
但是,我所說的這種個體命運“決定論”,不是指每個言行都被設定好,而是說:
一個人就像一個硬幣,被拋起的時候看似可以自由翻滾,落下時可以隨機呈現某一面,然而命運的最終統計,總是嚴格遵循著“50%正面朝上”的概率。
決定論本身并不排斥“可能性”和“機遇”。
但一個人的命運分布概率,似乎被“決定”了。
現實中,看起來你每分每秒都可以做主,但現實世界就像是一堵棉花做的墻,毫無反應。這是我們為“自動駕駛”付出的代價嗎?
時間靜靜流淌,命運不可扭轉。這二者對自由意志而言,似乎都是不自由的。
讓我們回想量子理論的關鍵特征:它處理可能性,而不是確定性,這并不是因為我們缺乏知識,而是因為自然界的某些方面從根本上是由概率的規律控制的。
是誰在控制大腦決策的概率?是誰在決定命運的概率分布?
埃克爾斯認為,心腦交互作用和量子力學的概率場類似,沒有質量也沒有能量,但卻能有效地對突觸遞質釋放過程起作用。他由此指出,心腦交互是一種信息流,而不是能量流。
量子力學留給“不確定性”和“機遇”的作用,會喚起人們對“自由意志”的希望嗎?薛定諤認為這只是一個幻覺。
總之,《機遇與混沌》一書認為,令我們的自由意志成為一個有意義概念的,正是這個宇宙的復雜性,或更確切地說,是我們自身的復雜性。
我贊成《意識與腦》作者的兩個命題:
1、你并沒有覺知到頭腦中發生的大多數事情;
2、即使你確信一切盡在你掌控之中,但實際上僵尸行動者控制了你的大部分生活。
但我也不因此而對“自由意志”感到悲觀。
但丁寫道,細想你們的來源吧:你們生來不是為了像獸類一般活著,而是為了追求美德和知識。
生命誕生的漫長歲月,人類前行的苦難歷程,都注定了“自我意識”的目的不是為了求生和飽腹,而是在探求愛與真,追尋無法被定義的意義。
二
維特根斯坦說:沒有哲學,思想便模糊不清。哲學的任務是使思想清晰,賦予思想鮮明的邊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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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用“時間”替換“哲學”:
時間賦予思想鮮明的邊界。
一個人要想過得幸福,理性比聰明更重要。
想要獲得人生的成就,科學理性地對待時間遠比智商值重要。
在看起來對每個人都沒有差別的時間上,不同的人因為有不同的時間觀,采用了不同的時間策略,導致了截然不同的命運。
如果你想控制自己的命運,首先你要控制自己的時間。
假如真的如科學家實驗結論所說,行動的確比思想更快,那么時間就是行動與思想之間的“轉換器”。
進行矯正運動的行動,比有意識的知覺提前了1/4秒,這對世界級的100米賽跑,可能是決定性的。這意味著他的意識聽見發令槍時,已經跑了好幾步了。
這類無意識行動可以經由訓練實現。運動員、股票操盤手、藝術家、企業家,都會從類似的訓練,來形成條件反射似的直覺和行動。
時間給思想的邊界,同樣是整合了兩種貌似對立的能力:
1、你要能夠控制“僵尸式”的條件反射與自動駕駛;
2、你要能夠充分應用大腦和身體的潛意識與自動駕駛功能。
三
對個體而言,我們面臨的第一挑戰是:
如何突破時間的“因果”霸權?
總結如下:
對策1:面對現實
Face the reality.
面對現實,解決實際問題。
評估自己手上的資源,根據實際局面,制定合理的現實計劃,奔向長期的遠大理想。
對策2:全盤接受
認命分為兩種。
一種是接受過去的事實,也失去對未來的想象;
一種是承認現狀,但不承認現狀所昭示的未來。
一種是悲觀地說我只剩半杯水了,一種是樂觀地認為我還有半杯水。
前者視過去為存量資產,等待消耗;
后者視過去為未來資產,是可以下蛋的雞。
我們要的是第二種。
對策3:克服慣性
我們受益于時間的自動駕駛機制,亦因此產生依賴性,失去思考。
人們還有各種古怪的慣性,例如拔掉鮮花,灌溉雜草。
又例如忽視對自己好的人,去討好爛人賤人。
對策4:取消默認
經濟學家泰勒所說的“默認選擇”,是指大多數人會選給定的默認選項。
例如只有12%的德國人捐獻器官,而99%的奧地利人捐獻,僅因為奧地利官方的默認選項是“捐”。
當你在執行某些默認選項的時候,你要問自己:這是我非做不可的嗎?
對策5:認清假相關
現實中有很多看起來“因果分明”的假關聯,例如紅酒使人長壽,其實是富有的人更長壽。
又例如20世紀50年代,發現小兒麻痹癥和食用冰淇淋似乎是正相關,其實是因為該癥容易在游泳池傳播,夏天人們喜歡去游泳池并且吃冰淇淋。
對策6:奮起反擊
我們決不能束手無策,任由時間擺布,掉進“因果”陷阱。
我們要通過集中注意力去主導時間。每一個你可以感知的時間切片,都意味著一次主動選擇。
對策7:克服認知失調
認知失調是指我們的行為與認知不符。
為什么總是發生身不由已的事情?因為你并非知道自己真的要什么,但是你的行為知道你自己要什么。
對策8:意志自由+行為自由
上帝不給你想要的東西,上帝只給你不知道,但你其實真正想要的東西。
所以,很多時候,你也許是有行為自由的,但是并沒有意志自由。
至少你并沒有俯瞰你自己的意志。
如叔本華所說:人雖然可以為所欲為,但卻不能得償所愿。
創業公司,應該找到“自己人”,而不是說服別人成為自己人。換而言之,就是找到意志上一致的人。
因為你可以驅動一個人的行為,但很難驅動一個人的意志。
對策9:反思+激情
復盤時反思,執行時不管不顧。
克爾愷廓爾說:激情和反思看起來似乎是矛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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機會亦在于此。
只是別弄反了:復盤時自圓其說,執行時思前想后。
對策10:做屬于未來的動物
有些人是屬于未來的動物,有些人是屬于過去的動物。
有些人看起來總是奔向未來,但只是原地打轉,動彈不得,他仍然是屬于過去的。
四
“過去”是局部無法改變的已知條件,是你已經抓好的牌; “現在”是選擇分配點,選擇正確的思維方式,分配已經抓好的牌; “將來”是各種可能結果的概率與損益值的統計學結果。
我稱之為:時光的算法。
第一部分:作為“已知條件”的“過去”
現實中,我們花了太多時間、精力、情緒在無法改變的“過去”。
作為一種消費時光的方式,追憶、懷念、懊惱本無可厚非,但我們常常因此而影響下一個環節--“現在”之決策。
橡樹資本的馬克思在《投資最重要的事》中文版序言里寫到:
接受是我的重要主旨之一:接受周期與變化的必然性,接受事物的隨機性,從而接受未來的不可預知性與不可控性。接受能夠帶來平靜,在其他投資者失去冷靜的時候,這是一筆偉大的財富。 接受的結果便是在投資中擁有行之有效的耐性:對新投資策略的引入與新客戶關系的鞏固所需的時間保持耐性,也對正確的投資策略得到證實的時間保持耐性。
已經發生的,是清晰羅列出來的“已知條件”,需要冷靜接受。
過去只能作為已知條件,而不能作為“因”。
對于存量的理解:
一方面人們有泰勒所說的稟賦效應,覺得自己的特別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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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外一方面,人們容易固守那些不下雞蛋的雞。
如果我們在A股用清算資產來買股票,那就慘了。
拿圍棋來說,“善于棄子”是增強棋力的重要秘訣。
高手和平庸者最大的差別,不僅是計算力高低,還有眼界的寬狹。
二者其實也是一回事兒。
作為高手,首先是不被人牽著鼻子走。
敢于棄子的人,本質上對于存量資源運用得也更靈活、更充分。
第二部分:作為“分配資源”的“現在”
“現在”之任務,有四個:
A、極度專注;
B、主動選擇正確的思維模式;
C、分配“過去”之資源;
D、理性計算。
第三部分:作為“各種可能性”的“未來”
記憶像是一種心靈上的時間旅行,把我們的思想投射到過去或者未來。
在過去的教訓上模擬未來,是人類進化出智能的重要原因。
理性僅考慮未來。
對概率的理性估計以及由此而作出的理性決策,都建立在過去和未來之間有一個非常清晰的界限之上。 理性的決策建立在對未來可能性及后果進行透徹評估的基礎上。
命運對未來的影響力,究竟能占到多大比重?
現實中,人們即使不怎么動腦子,只憑著直覺,依著慣性前行,即使犯上一連串錯誤,也能夠挺好地生存著。世界是黏稠而有彈性的,上帝將“天賦、力量、命運”等等攪拌在一起。
所以,不要為明天憂慮,因為明天自有明天的憂慮;一天的難處一天當就夠了。
所謂時光的算法,就是:
專注于“現在”,將“過去”串起來(或者是“說不”),通過重新配置和理性計算,用于不可知的“未來”。
隨著時間分秒推進,周而復始。
古希臘人用兩個詞來描述時間:
一個是Chronos(柯羅諾斯),指的就是我們日常經歷的、客觀的、計量的、線性流逝的“鐘表時間”。它均勻、冷酷、自動駕駛。
另一個是Kairos(卡洛斯),它意指“關鍵時刻”、“決定性的瞬間”,一個充滿意義和機遇的質的時刻。
人生不僅是 Chronos 的線性累積,更是在這漫長的 Chronos 中,去識別、把握、甚至創造出屬于自己的 Kairos 時刻。
你專注于“現在”的每一次理性計算和主動選擇,每一次打破慣性的“手割”,每一次“延遲滿足”,都是在試圖將一段平庸的 Chronos,轉化為一個閃光的 Kairos。
時光的算法,其秘密就在于此:用 Kairos 的質量,去引爆 Chronos 的長度。
五
人生算法的魔力,幾乎都是通過時間來實現的。
大多數人為什么終其一生只能過一種平庸的生活?
原因在于他們放棄或者賤賣了兩種權利:
a、概率權;
b、時間權。
行使時間的權利,正面的例子是“延遲滿足”,歷任世界首富莫不如此,巴菲特,蓋茨,貝佐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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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遲滿足的本質,是實現“概率權”和“時間權”的不打折。
反面的例子是追求“即時滿足”,例如賭徒。
一方面是對時間的恐懼,一方面是對概率的恐懼,二者都是對未來不確定性的恐懼。
時間是概率的“作案工具”。
舉例,假如我們僅從時間的某個切片,二維地看貝葉斯公式,其實只是一個簡單的四則運算罷了。
但是,在時間的這個維度加入以后,切片與切片之間建立起聯系,魔法出現了。
時間是大數定律的執行者。
時光的算法:過去的你,現在的你,未來的你。
前面的約翰?富蘭克林船長,其實是能夠把過去、現在、未來疊加在一起,從全局思考。這并非特異功能,而是人人都能習得的思維方式。
時間將具有(或沒有)因果關系的定格宇宙畫面鏈接了起來,這決定了我們能利用時間做什么。
概率和宿命論:假如可以穿越,你也無法改變自己的命運。
你惟有獲得意志自由,方能實現行為自由,才可以改變自己的命運。
六
讓我把那些自己覺得很管用(意思是說每次看了都覺得好,但從來都做不到的)的時間秘訣羅列于此:
Everyone's gonna start from somewhere.
動起來,堅持下去。
每個偉大的事物開始的時候都是微不足道的。
別裝死。
海明威的《太陽照常升起》里有一句名言。面對“你究竟是怎樣破產的”這個問題,坎貝爾回答:“逐漸地,然后是突然崩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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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你總是裝死,時間也許會保佑你,但有時候則保護不住。
知錯就改。
投資者尤其要克服“證實性偏差”。
著名金融交易心理輔導師馬克 ·道格拉斯曾經用一個有趣的例子來描繪投資中的小概率幻想癥 。他稱之為推銷員效應 。投資者一旦買入了某只股票 ,他就成了這只股票的推銷員 。他會不斷地向自己推銷 ,手里的股票是多么的好 。即使很多不利因素出來也會視而不見 。
剔除懊惱。
懊惱被和沉沒成本捆在一起。
過去為未來可能發生的事件提供了信息,也僅僅在這種情況下,過去才是相關的。
理性的決策還需要放棄沉沒成本,除非這一放棄帶來新的問題,而且所帶來的問題超出了其帶來的利益。
這就是樂觀的科學原理所在,你必須為未來決策。
別試圖去翻本兒。
掉進一個坑里,首先是停止繼續挖坑。
攤薄成本最大的問題,是希望用較小的錯誤來攤薄較大的錯誤。
試圖翻本兒,往往造成更大的損失。
向斑馬學習。
斑馬為什么不得胃潰瘍?據說是因為動物不會像人,對于危險環境產生過激反應,從而影響決策。
其實我們已經沒有叢林危險了,絕大多數外部事件并不會殺死我們,保持冷靜比拔腿就跑,更能保護我們。
如果總是產生過激反應,大腦會覺得特別不舒服,從而逃避現實,造成更大的非理性損失。
冷酷“無情”。
理性的人經常是看起來冷酷無情,正所謂慈不帶兵。
本質上并非冷酷,而是堅持理性,做正確的事情。
學會割肉。
參見恒大和萬達等企業的割肉案例。
一切都有代價。
假如天上掉餡餅,請問兩個問題:
1、為什么掉餡餅?
2、為什么砸在我頭上?
人性當中有占便宜的傾向,但免費的東西經常是最貴的。
努力公平地對待合作者,付出總有回報。為了做到公平,盡量對自己不公平一點兒。
評估機會成本。
決策過程中會面臨多項選擇,當中被放棄而價值最高的選擇,叫機會成本,又稱為“替代性成本”,就是俗語的“世界上沒有白吃的午餐”、魚與熊掌不可兼得。
別追求完美。
沒有完美時刻,也沒有完美的解答,別總想著最大化,差不多滿意就可以了。
不管拿到什么牌,認真打好,完成比完美更重要。
即使你掌握了精確的計算方法,也要避免自己成為兩捆干草之間的驢。
所以,我們無法追求決策最優化,而是滿意于“滿意策略”。
用好存量資源。
更好地問自己已經有哪些資源,應用好手上的資源,而不是無節制地追求更多。
別為自己手頭緊找借口。關鍵是解決問題,跌跌撞撞進球了也是進。
讓子彈飛一會兒。
能夠在“未知”的情況下前行。用不著像被訓的猴子似的,完成一個動作就要得到點兒刺激。
鞋子沒有落地時,也能心安理得地往前走,別總眼巴巴抬頭等萬里無云。
掌握灰度思維。
要能夠接受灰度思想,命運是統計學意義上的。因果也是。用好概率,是智者的象征。
不要打折甩賣未來。
人們過于迷戀過往,陷入現實的泥潭,但是恐懼未來,以致將未來打折甩賣。
七
公元1082年,蘇東坡與友人泛舟于赤壁下游玩。清風徐來,水波不興;白露橫江,水光接天。一時間,他飄飄乎如遺世獨立,羽化而登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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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客人中有吹洞簫者,倚歌而和之,其聲嗚嗚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訴。
蘇東坡好奇問他為什么如此哀愁。
客人說:“‘月明星稀,烏鵲南飛’是曹孟德的詩吧?眼前壯麗景色,都是他戰斗過的地方。曹操如此牛逼,固一世之雄也,而今又在何處呢?”
蘇東坡說道:
“你可也知道這水與月?時間流逝就像這水,其實并沒有真正逝去;時圓時缺的就像這月,終究沒有增減。可見,從事物易變的一面看來,那么天地間萬事萬物時刻在變動,連一眨眼的工夫都不停止;而從事物不變的一面看來,萬物同我們來說都是永恒的,又有什么可羨慕的呢? 何況天地之間,萬物各有主宰者,若不是自己應該擁有的,即使一分一毫也不能求取。只有江上的清風,以及山間的明月,聽到便成了聲音,進入眼簾便繪出形色,取得這些不會有人禁止,感受這些也不會有竭盡的憂慮。這是大自然恩賜的沒有窮盡的寶藏,我和你可以共同享受。”
這首《赤壁賦》寫于蘇軾一生最為困難的時期之一,全篇豪放清朗,行歌笑傲。
“惟江上之清風,與山間之明月,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取之無禁,用之不竭。”
蘇東坡此賦,不正是量子時代物理學家們的世界觀嗎?
哥本哈根解釋要求在觀察者存在的情況下,波函數魔術般地發生坍塌,現實世界因此呈現。
問題在于,誰來觀察宇宙呢?
宇宙是自我包含的。它包含所有事物,所以并不存在外部觀察者來注意宇宙的存在。
格里賓傾向于“唯我論”者的論斷。這個論斷說,在宇宙中只有一個觀察者,那就是我自己。“我的觀察”就是使現實從量子可能性的網絡中固化出來的所有重要因素。
貝克萊在《人類知識原理》里寫道:
“宇宙中所含的一切物體,在人心靈以外都無獨立的存在;它們的存在就在于為人心靈所感知,所認識......”
即使是在飄零的孤舟之上,世間最美好的一切仍然是向你開放的。
我們當中的絕大多數人,陷入了無窮的索取,而忘記了索取的目的。
蘇東坡傳頌千古的詩句里,揭示了如下真相:
你不用占有什么,就能擁有一切;
你能夠擁有一切,卻不能擁有時間。
八
“生命只是一連串孤立的片刻,靠著回憶和幻想,許多意義浮現了,然后消失,消失之后又浮現。”
在普魯斯特的《追憶似水年華》中,時間是第一主題。這個世界處于永恒的流逝、銷蝕過程之中,他被這個想法困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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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魯斯特知道“自我”在時間的流程中將不可逆轉地逐漸解體。
為期不遠,總有一天那個原來愛過、痛苦過、參與過一場革命的人什么也不會留下。
他決定用一種獨特的回憶方式,去呼應“摧毀一切的時間”。
以前,人們試圖借助智力,通過推理、文件和佐證去重建過去。
普魯斯特教會我們另外一種回憶過去的方式:
讓過去突然在現在之中顯露。
而正是這種突然顯露才使我們意識到自我的長存。必須發動不由自主的回憶,才能找回失去的時間。
如何發動“不由自主的回憶”?
得通過當前的一種感覺與一項記憶之間的偶合。我們的過去繼續存活在滋味、氣息之中。
例如你辨認出幼年初夏季節剛切開的西瓜的清新香氣,那個時間被折疊過來,當前的感覺與重新涌現的記憶組成一對。
安得烈·莫羅亞寫道:
這個組合與時間的關系,猶如立體鏡與空間的關系。它使人們產生時間也有立體感的錯覺。在這一瞬間,時間被找回來了,同時它也被戰勝了,因為屬于過去的整整一塊時間已變成屬于現在的了。
“一切都是時間先后的問題。”在意識世界里,人們終于獲得了某種自由。普魯斯特找到了時間與世界萬物建立起的感應關系。時間被他追回,仿佛可以永生。
九
如果要問我,我喜歡哪個版本的時間?實話說,我對愛因斯坦富有詩意但其實孤寂艱難的科學探索,對普魯斯特將人的精神重置于宇宙中心的的意識流淌,都格外鐘愛。
我舍不得扔掉每個有記憶的舊東西,過去的場景仿佛仍在昨日,溫度,氣味,以及彼時并不存在但回憶時仿佛天然匹配的背景音樂。
我對未來既好奇又恐懼。我不是一個速度愛好者,討厭奔襲而來的東西,不喜歡過山車,但我的虛無感在迎面而來的壓迫下,也常有令人意外的堅毅。我也許就是一個核桃,需要被壓開,被榨取,被昨日和明天擠出些本性的味道。
我很想將分分秒秒記錄下來,不是記憶,而是真的用相機和攝像機。但絕大多數時候,我不合影,甚至在很美的地方也不拍照。那時我強烈地感覺到時間與自己在一起,而不需要用影像來證明這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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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在發生的那個時刻,我感覺到未來的我已經悄然來臨,于是“正在發生”和“重溫舊時”重疊在一起,不應被擾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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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常能清晰地感覺到自己迷失在時間里,而時間并不因為這迷失而停下來。
我崇尚理性,對這個世界的運行原理,充滿了孩童式的好奇;
我也享受個人主義的神秘體驗,相信在我們的記憶中尋找失去的樂園,是唯一真實的樂園,為此我們必須在現實中有所抗爭,有所妥協。
十
《科學的價值》寫道:
“對于相信時間的人來說卻存在著一個奇怪的矛盾——地質史向我們表明,生命不過是兩個永恒死亡之間的短暫插曲,即使在這一插曲中,有意識的思想持續了并且將僅僅持續一瞬間。思想無非是漫漫長夜之中的一線閃光而已。”
“但,正是這種閃光即是一切事物。”
生命即燃燒,而時間就是火種。
時間仿佛一直致力于剝奪人們“占有”萬物的權力。凡人皆有一死。
這種公平性在現實中被我們忽略。
一個人不該以他多強大、多聰明、多富有、多性感、多仁慈而被衡量,而是應以他燃燒的充分度。
一縷燭光,也和宇宙深處的星光一樣,不該被用亮度來評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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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種之間是平等的,這是時間賦予每個人的公平之處。
宇宙是個陌生之處,直到20年前,我們才知道,已知的星球、物質、你我,只占宇宙中物質和能量的4%,另外1/4是冷暗物質,余下的則是暗能量。
時間是每個生命劈向茫茫未知宇宙的一道劍光。
時間有時候讓人動彈不得。那時,我們獨自在心底掙扎,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
普羅太納斯說:
“如果有人問大自然,問它為什么要進行創造性的活動,又如果它愿意聽并愿意回答的話,則它一定會說:
不要問我;靜觀萬象,體會一切,正如我現在不愿開口并一向不慣于開口一樣。”
萬物靜默如謎,時間就是謎底。
后記
有次和朋友聊起蘇東坡的《赤壁賦》,想起了自己寫的這篇文章,翻開一看,已經是 2019年2月時候的事情了。
似乎很近,但已經很遙遠了。
那時我還能如此充沛地寫這般長文,心底還洋溢著未被歲月捶盡的過剩熱情。
那時,一些意外發生了的事情尚未發生,而當時人們認為一定會發生的事情卻再也沒能發生。
時間去哪兒了?
王羲之曾感慨:“后之視今,亦猶今之視昔。悲夫!”
這句話建立了一個“時間的遞歸結構”。我們此刻感嘆過去,而未來的人(包括我們自己)也將同樣感嘆我們此刻。
而時間的首尾一旦相連,便會顯現《百年孤獨》里最后一代奧雷里亞諾在吉卜賽人梅爾基亞德斯留下的羊皮卷上發現的秘密:
這不過是一系列無可挽回的重復。
“多年以后,面對行刑隊,奧雷里亞諾·布恩迪亞上校將會回想起父親帶他去見識冰塊的那個遙遠的下午。”
這個偉大的開篇,打破了時間的線性。它將“未來”(行刑隊)、“現在”(回憶)和“過去”(見識冰塊)壓縮在同一個句子里。
馬爾克斯告訴我們,對于布恩迪亞家族而言,未來早已是注定的回憶,而過去則像幽靈一樣籠罩著現在。
在馬孔多,時間不是流向了未來,而是流向了一個早已寫好的“過去”。
家族成員看似擁有自由意志,但每一步都踏在宿命的鼓點上。
如果我們的結局早已被寫好,那我們身處其中的“現在”,意義又何在?
在博爾赫斯的小徑分岔的花園里,時間哪兒都沒去,它在每一個選擇的瞬間,分裂成了無數條新的時間,通向了所有可能的未來。
我們果真在時間的流淌幻覺中選擇自己的人生嗎?
大數定律和因果論,如何支配著關于命運的敘述方式?
我們何以相逢,又將怎樣彼此遺忘?
在電影《少年時代》里,理查德·林克萊特用12年時間拍攝同一批演員,記錄了一個男孩的成長。
影片結尾,長大了的男主角和朋友在曠野中聊天,女孩說:“人們總說要抓住當下,但我覺得,反而是當下抓住了我們。”
男主角回答:“是啊,這感覺就像,永遠都是現在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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