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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焦玉蘭
當我飛奔到手術室門口時,護士正在交代術前注意事項,幾乎眼皮也沒怎么翻地問,誰陪進麻醉準備室,只準進一人。我們姊妹五個,包括繼父都要往前沖。母親微微抬了抬手,嘴里含糊卻又清晰地喊出了“蘭花”,也是我的乳名。
接到母親手術時間提前的消息,我便馬不停蹄幾百里奔赴,好在卡著點并沒有耽擱。母親的手,此刻變得很小很柔弱,當然,這么多年我似乎也沒怎么認真感受過母親的手。母親的手攥在我手心,連同整個身體,都微微顫抖著。母親像個緊張的小孩子,眼淚怎么也擦不干。終于準備就緒后,我又幫母親理了一下頭發,告訴她沒事不要怕要聽話,母親含淚乖乖點頭。
手術室的門在我身后轟然關閉的剎那,我的淚才噴涌而出。在這滔天巨浪里,那扇門,瞬間立成一道絕壁——攔住灣水庫。母親改嫁去的村子,名叫攔住村。在村口一道絕壁大壩,連起兩座山,中間的部分,叫攔住灣水庫。
在靠天吃飯的年代,這座水庫應該說灌溉哺育了千家萬戶。但我,卻痛恨它。它還在建設中時,我二舅,我一個同學,都被這個水庫吞掉了性命。后來,生生把我的母親“攔”住在那個小村莊,這一“攔”便是一生。我甚至無比痛恨那個村莊的名字,為什么不叫蘭竹村。只不過多一個提手旁,就把母親的后半生也完全囚禁了。
坐回長椅上,我就那么短暫出離了。那道隔開我們母女的攔住灣墻,閃閃爍爍。一忽兒青山含黛,煙波漾漾。一忽兒又飛瀑轟鳴,彩虹凌空。我趴在椅背上,不敢哭出聲。這是一種靈魂出竅又復歸的感覺,許多年來,有無數個這樣的時刻,每每似夢非夢的穿越過后,都會迎來更劇烈的痛,然后是深深撕裂后的無力感。歷久彌深,越發難以愈合。
這些年一直不敢觸碰故鄉、父親和母親的話題。因為,一說起這些我便會難過。記得小學階段,每次填學籍檔案,父親和母親的那一欄,我都劃掉,然后寫上爺爺奶奶的名字。我想這應當是我最早時期的虛榮吧。把父母兩欄都填滿,只為證明我不是孤兒。大概從初中以后我便全部填無,自己做自己的監護人。
直到母親和我以手術室的門相隔,看著電子屏一遍遍循環的名字,我仍然沒有把它與母親對號入座。屏幕上顯示的是“夏”什么“昌”,這明明是男性化的用詞啊,為什么母親會叫這樣一個名字呢?妹妹在我耳邊說著什么,我全然沒聽進去。我靜靜盯著屏幕,在我生命中已然缺失幾十年,那不停穿行著的三個字,思緒被緩緩拉回童年。據姥姥說,母親是小時候生病,吃錯了藥導致失語的。這樣說來母親是啞不是聾啞,所以不同于別的聾啞人。母親的聰慧不僅僅體現在她的心靈手巧,更表現于她從來不看人的嘴型便能明白什么意思。
小時候快過年這幾天,應該是母親一年里最忙的。平日里再怎么忙地里的農活,無非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而一進臘月,母親便開始各種“接單”剪窗花的活,且沒有報酬。那也是我們家最熱鬧的幾天,最開心的當然是我,這時候啊,母親炕頭上的柜子里,總是裝滿了點心啊糖果啊之類,鄰居們表達心意的各種好吃的。
母親擅長剪紙,應該是無師自通吧。記得嬸嬸也會剪,但她只會剪六瓣的小花朵。母親會剪小手一樣的花(現在忽然覺得像蘭花)、鯉魚、公雞、兔子、銅錢、許多種寫法的“福”字。整個工序里,從疊到剪到拆,甚至貼,母親都不讓別人插手。她看不上任何人粗手毛腳的幫倒忙,點燈熬夜地剪好,勢必還要親自到別人家去貼好,才算是真正作品的完成。家家戶戶雪白雪白的窗紙上,因為貼上了這些靈動的窗花,使得一年的日子都過得喜慶紅火。
母親是在我六歲時改嫁的,在關于母親為數不多的記憶片段里,有兩幀特別深刻。一是堂哥有次帶我去河邊跳著玩,從一塊大石頭蹦到另一塊上面。蹦著蹦著我便蹦摔了,門牙也磕掉了一顆。至于如何流血怎么疼痛,都已忘記。記憶猶深的是,母親一把把我摟過來,找一大團棉花把傷口塞上,一邊大聲喊“蘭~花”,“蘭~花”。其實,我的小名不叫“蘭花”,應該是母親經常那樣冒冒失失,忽然就喊出來,所以大家就都跟著喊了吧。
我的老家,屬于魯中山區,氣候上不適宜栽植一些喜暖的植物。在父親栽種的梧桐林里,有一株花樹,在我十八歲進城上學之前我是不認識的。我想,爺爺父親叔叔他們應該都不認識,后來我才知道那是廣玉蘭。仿若白鴿,隨風一直往上飛。每年春秋她們都先飛花,后生葉。我的名字,也應該和此玉蘭無關。只此一個巧合,卻也堅定了母親幾十年都能清晰地喊出“蘭”。甚至,母親助詞口頭語的后綴都是這個——“哎呦,蘭”,然后以“花”收住。
父親去世后的第二年,爺爺賣了一部分梧桐樹。那時梧桐木身價特別高,爺爺把賣的錢買了價值連城的八仙桌、寫字臺,還買了幾口大米缸,說是給我做嫁妝。母親并未因此開心,卻因殺樹時把那株廣玉蘭砸斷了,對殺樹人發起了一場劇烈的戰爭。聽奶奶說,母親抱了一塊大石頭,把人家做飯的大鍋和水缸都砸透了。后來那家人到處打聽想買同樣的樹來賠禮,終于也沒找到,母親就與他們老死不相往來。我想,母親應該是愛極了父親,愛屋及烏意義上的愛花吧。又或者,我發乎骨子里對草木萬物的喜歡,是遺傳于母親特有的基因?誰知道呢,她似乎從未表達過什么,但分明舉手投足又隱隱透著些許浪漫脫俗的氣息。
再是,母親改嫁離開我們家的那天,因為是二婚,習俗上天不亮就要發嫁。母親抱著妹妹在前面走,奶奶抱著我跟在后面哭。但我記得我是沒有哭的,我尚不懂什么離愁別恨。母親緊緊地抱了抱我,一遍又一遍喊著我的乳名,“蘭~花”。乃至往后的若干年,我都對母親充滿了怨恨。當我也做了母親,才慢慢理解了母親的無奈和不舍。
爺爺和姥爺曾商量,想把母親留在我們家,招一個女婿上門,把我和妹妹拉扯大,也算是給父親一個交代。后來,也真就出現了那么一個人。來我們家一起簡單吃了頓飯,就算是定下來了。可沒過幾天,又捎信來說解除約定。原因是,我和妹妹已占滿計劃生育的名額。
也或許因為溝通不暢,或一些其它的什么原因,母親和三個嬸嬸的關系并不是很融洽。她們生活中常常產生各種矛盾,嬸嬸們給我描述母親時,都會說母親是妯娌四個里,一言不合就會先動手,且還總是占上風的那個。
聽說,開始的時候,母親也會回來看我,但只是遠遠地看,還得找奶奶不在的時間。因為奶奶一看到母親,就會想起父親。每次奶奶都大哭一場,也大病一場,姥姥便不再讓母親回來看我。我也只是每年在大年初二時,去姥姥家,見母親一面。每次,母親都會給我兩元或五元壓歲錢。這在姥姥家的一年一面,是所有維系我們母女感情的紐帶。后來姥姥姥爺都不在了,也便中斷了聯絡,十幾年沒有再見母親。
這樣想著想著,眼淚便不由流下來。醫生開門出來,大聲喊著母親的名字,說手術很成功。看著弟弟妹妹都站起來我也本能起身。那個完全陌生的名字,仿佛一響雷霆,從時空久遠處突然襲來,擊到我銹跡斑斑的心臟。這猛然的一擊,仿佛把我從懵懂里一下捶醒,我突然想放聲大哭。就是這樣一個不會說話不能表達的母親,賦予了我生命。讓我得以來到這遼闊世界,可以感知風花雪月、云雨煙霞的故事。在我終于懂得母愛二字、近乎天命之年,還能在自己風痕囂鳴的心底,觸及那些細枝末節的愛。
后來,我網購了幾單百香果、檸檬、蜂蜜,給母親寄了過去,聽說可以促進胃黏膜修復。在修改收貨地址的時候,我鄭重敲出來三個字:夏昌蘭。“蘭花”,實在是無比俗氣,甚或土得掉渣。而我總覺得爺爺給我取的名,一定是對蘭這種花的贊美。現在母親和我擁有同一種贊美,這是多么美好的一件事!
也或者,過不了多久,我還可以帶孩兒的孩兒,去看老姥姥。我似乎依稀看到,那時朝陽正茂,母親牽著后代的小手,迎風沐光而行,我小心翼翼的跟在后面。從此,細水長流的天倫,需要一生的時間慢慢去看透。然后,我慢慢走過去,與母親緊緊擁抱在一起。至此,我似乎也才真正擁有了折疊時間的能力。從五十歲到五歲的一個輪回,我的人生不必完美,母親最終和我擁有同一個名字,便是此生最完整的體驗。
而我,在時隔五十年之后,仿佛又重回趙莊看戲散場的時候。母親和我被擁擠的人流沖散了,五歲的我往哪個方向都擠不動,無邊的恐懼襲來,只有嚎啕大哭。人群緩緩散去,只剩下孤零零的一個我,母親仿若從天邊飛過來,一路喊著“蘭~花”、“蘭~花”。
這是六根推送的第3739篇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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