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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圖由AI生成
- 本期故事關鍵詞:伍爾夫 -
那么,如果說克洛伊喜歡奧利薇亞,她們在同一間實驗室工作,這將會讓她們的友誼更加豐富和持久,因為故事將會不只局限于私事。如果瑪麗·卡邁克爾懂得如何寫作,而我開始欣賞她的風格;如果她有一間自己的房間,關于這一點我并不確定;如果她每年有五百英鎊——但這一點還有待查證——那么,我認為,此處非常重要的事情已經發生。
在圖書館一路漫游,最后,我終于來到了當代作家的書架前,既有女作家,也有男作家,而且女性作家的作品數量幾乎跟男性相當了。即使這一點并不完全屬實,男性的作品依然更多一點,至少女性的創作體裁不限于小說了。
有簡·哈里森關于希臘考古的書,弗農·李的美學書,格特魯德·貝爾有關波斯的作品。作品主題廣泛,體裁多樣,都是一代人之前沒有女性可以涉獵的范疇。有詩歌、戲劇、批評;有歷史、傳記、游記;還有學術專著和研究;甚至還有一些哲學書,以及科學和經濟學方面的著作。雖然小說依然是主流,但小說本身因為受到其他作品的影響,已然不同往日。早先女性寫作的年代里,那種淳樸自然、簡潔明快的風格已經一去不復返。閱讀和批評讓她的眼界更加開闊,感覺愈加敏銳。寫作的自然沖動已然耗盡,她或許開始將寫作當成一門藝術,而不是一種表達自我的手段。
在這些新的小說中,大家或許會發現這些問題的答案。我隨意取下一本書。它原本放在書架的尾端,書名是 《人生的冒險》 之類的,作者是瑪麗·卡邁克爾,今年 (1928 年) 10 月剛剛出版。這似乎是她的第一本書,但我告訴自己,要像閱讀一個系列的圖書中的最后一卷一樣去閱讀它,同系列的作品我還看過——溫奇爾西伯爵夫人的詩歌、阿芙拉·貝恩的戲劇和四位偉大女作家的作品。因為作品是前后相繼的,雖然我們總是習慣單獨評判它們。我必須將她——這位無名的女性——視為那些前輩的繼承者,看看她繼承了哪些特點,又沿襲了什么局限。于是,我嘆了口氣,因為小說常常只是止痛藥,而非解毒劑,總是讓我們陷入昏昏欲睡的昏昧,而非用熊熊烈火點燃我們的激情。我拿起筆記本和鉛筆,開始閱讀瑪麗·卡邁克爾的第一本小說 《人生的冒險》,看看能獲得一些什么信息。
首先,我上下掃視書頁,在記住誰的眼睛是藍色,誰的又是棕色,知道克洛伊和羅杰之間的關系之前,我要先熟悉她的句子。等我搞清楚她手里究竟握著筆還是鋤頭之后,自然有足夠的時間去了解那些細節。我試著咀嚼了一下兩個句子的口感。顯而易見,有些地方不太對勁。句子之間順滑的銜接被打斷了。有些地方被撕裂了,有些地方被劃傷了,時不時地會出現一個亮眼的詞匯。就像以前的戲劇里常說的,她正在“大展拳腳”。她仿佛在試圖點燃一根火柴,但是沒點著。為什么不用簡·奧斯汀的句子?我問道,仿佛她就在我眼前。難道說就因為愛瑪和伍德豪斯去世了,這些句式就得舍棄嗎?唉,如果是這樣的話,我不免要嘆口氣。閱讀簡·奧斯汀的作品,就像傾聽莫扎特演奏,一曲接著一曲,婉轉悠揚;而這本書給人的感覺,就仿佛坐著敞篷船,在海上顛簸起伏,一會兒沖上浪峰,一會兒沉入波底。這種生硬冷漠、局促氣短的句式,或許意味著她在害怕什么,也許是害怕別人給出“多愁善感”的評價。或許她知道,女性的作品常常被認為花里胡哨,所以她刻意添加了一些荊棘。但是,如果沒有仔細閱讀,我就無法辨認她是別具一格,還是模仿別人。無論如何,在更進一步的閱讀之后,她并沒有降低我的閱讀興致。不過,她堆砌了太多的事實,就這本書的體量來說,就連一半的素材都消化不了 (這本書的篇幅只有 《簡·愛》 的一半)。但是,她還是費了一點心思,將所有人——羅杰、克洛伊、奧利薇亞、托尼、比格姆先生——都塞到了這條獨木舟上。稍等,我靠到椅背上,在進一步展開之前,我必須要整體考慮一下。
我幾乎可以確定,我自言自語道,瑪麗·卡邁克爾在“玩”我們。因為我覺得自己仿佛在坐云霄飛車,當你以為它要俯沖而下時,它卻陡然上升。瑪麗正在打破接下來的所有期待。首先,她打破了句式,接著她弄亂了順序。很好,倘若她不是為了打破而打破,而是為了創新而打破,完全沒有問題。她的意圖究竟是什么?在面臨具體的情況之前,我還無法確定。我會讓她自由發揮,獨立選擇究竟是哪一種情況。如果她愿意的話,造出一點破銅爛鐵都可以,不過她必須說服我,讓我明白她認為這就是一種情況。然后,既然她已經創造出了這種情況,她就必須面對它。她必須全情投入。只要她履行作為作者的職責,我自會履行作為讀者的責任,繼續翻頁閱讀……我很抱歉要在這里倉促地打斷一下。到目前為止,還沒有男性?你可以保證在那塊紅色簾子后面我不會看到查爾斯·拜倫爵士的身影?你確保全都是女性?那么我要告訴你,接下來我就讀到了這樣的句子——“克洛伊喜歡奧利薇亞……”不要驚訝,不要臉紅。讓我們悄悄承認,在我們這個社會,這樣的事情也會發生。有時候,女人會愛上女人。
“克洛伊喜歡奧利薇亞……” 讀到這里,我意識到,這是一個巨大的轉變。克洛伊喜歡奧利薇亞,在文學史上,這是第一次。克莉奧佩特拉不喜歡奧克塔維婭。要是喜歡的話,《安東尼與克莉奧佩特拉》的故事將徹底改變!讓我從 《人生的冒險》 跑一下題,按照 《安東尼與克莉奧佩特拉》 的原文,這整個故事太簡單了,或者直言不諱地說,俗套得可笑。克莉奧佩特拉對奧克塔維婭唯一的感覺是嫉妒。她比我高嗎?她的發型是怎么做的?除此之外,沒有其他的了。但是,如果兩個女人之間的關系不只是如此,那該多么有趣。快速地回憶了一遍虛構故事中的女性畫廊,我在想,所有的女性關系都太簡單了。
有太多的東西被遺漏,未經嘗試。我努力回想我讀過的故事中,如何描繪女性的友誼關系。《十字路口的戴安娜》 中做了一點嘗試。當然,在拉辛和古希臘的戲劇中,她們是閨中密友,或者母女關系。但是,幾乎無一例外的,她們的形象通常是在與男人的關系中得以展現。很奇怪,在簡·奧斯汀之前,小說中偉大的女性形象只能來自男性視角,而且只在兩性關系中呈現。在女性的生活中,那是多么渺小的一部分;而且,當男性戴著有色眼鏡觀察女性時,他們的觀察是多么的局限和狹隘。因此,虛構小說中的女性就被塑造出了一些奇怪的特點:美貌無雙或者丑得離譜;天使般善良,或者魔鬼般邪惡;要么志得意滿,要么悲慘不幸——隨著感情的升溫或減退,愛人的形象也隨之改變。當然,在 19 世紀的小說家那里,情況不復如此。女性的形象開始變得多元而復雜。事實上,或許正是為了更好地刻畫女性的形象,男性被迫逐漸放棄粗暴的詩劇,轉而使用更趁手的小說。即便如此,歷史的糟粕依然顯而易見,甚至在普魯斯特的作品中,男性對女性的了解依然局限而片面,女性對男性的認識同樣如此。
繼續閱讀下去,我發現,很顯然,女性就跟男性一樣,除了日復一日的家庭生活,還有其他的興趣和愛好。“克洛伊喜歡奧利薇亞。她們在同一間實驗室工作……”我繼續讀下去,發現這兩位年輕女性正在切割肝臟,這是一種治療惡性貧血的藥方。盡管其中一人已經結婚,并且生了——我說得沒錯——兩個小孩。既然,所有這些內容都要剔除出去,那么本該精彩紛呈的虛構女性形象才會如此貧瘠和單調。假如說,文學中,男性只是被塑造成女性的情人,從來不曾成為朋友、士兵、思想家、夢想家,那么莎士比亞的戲劇中,他們恐怕就沒多少立足之地了,文學將會變得多么慘淡啊!奧賽羅和安東尼的形象尚且成立,但是愷撒大帝、布魯圖斯、哈姆雷特、李爾王、杰奎斯恐怕蕩然無存——文學將變得難以言喻的萎靡。當然,將女性逐出門外的文學也同樣寡淡無味。非自愿地結婚,困守在一個房間,被迫從事一種職業,戲劇家該如何賦予她們一種完整、有趣又真實的生活?愛情是唯一可能的詮釋者。無奈之下,詩人要么讓她們激情洋溢,要么楚楚可憐,除非他選擇“憎恨女性”,而這也意味著他對女性來說毫無魅力。
那么,如果說克洛伊喜歡奧利薇亞,她們在同一間實驗室工作,這將會讓她們的友誼更加豐富和持久,因為故事將會不只局限于私事。如果瑪麗·卡邁克爾懂得如何寫作,而我開始欣賞她的風格;如果她有一間自己的房間,關于這一點我并不確定;如果她每年有五百英鎊——但這一點還有待查證——那么,我認為,此處非常重要的事情已經發生。
因為如果克洛伊喜歡奧利薇亞,而瑪麗·卡邁克爾知道如何表達這種感覺,那么,她將在廣闊的曠野點起一支火炬,無人曾踏足此處。這里光線黯淡,陰影重重,仿佛迂回曲折的洞穴,人們手持蠟燭自上往下探看,不知道自己踩在何處。我開始重讀這本書,克洛伊看到奧利薇亞將一個罐子放到架子上,說她要回家看孩子了。我驚呼道,這是開天辟地以來前所未有的景象,于是非常仔細地注視著這一切。我想看看瑪麗·卡邁克爾是如何捕捉那些從未被記錄過的手勢、從未宣之于口或者吞吞吐吐的話語——當女性獨自一人,不再經受男性反復無常、帶有濾鏡的注視——正是這些宛如天花板上的蛾子般模糊不清的陰影構成了她們。我繼續閱讀,倘若她要做這件事,一定需要屏住呼吸,因為女性對任何動機未明的興趣都充滿懷疑,她們太過習慣隱藏和壓抑,只要發現別人的目光轉向她們,就立馬逃之夭夭。
唯一的方法就是,假裝在跟她討論其他事情。我對瑪麗·卡邁克爾說,凝視窗外,不要拿出鉛筆做筆記,以最快的方式速記,不用寫全每個單詞,記錄下當奧利薇亞——這個百萬年來躲在巖石陰影中的生物——感受到光線落在身上,看到奇怪的食糧——知識、冒險、藝術——出現在眼前時,會發生什么?她會伸手觸碰,我從書頁上抬起眼睛,她必須設計一種新的方式來統籌自己高度發達、本來用作他用的才能,以此吐故納新,而且要小心翼翼,以免讓非常復雜又無比精細的整體分化瓦解。
哎呀,我做了我本不打算做的事情,不假思索地稱許自己的性別。“高度發達”——“無比精細”——這無疑是夸贊的詞匯,稱贊自己的性別總是讓人起疑,而且常常顯得有點犯傻;而且,在這種情形之下,要如何自證呢?我們又不能走到地圖旁邊,然后說哥倫比亞發現了美洲,他是一名女性;或者拿起一個蘋果,說牛頓發現了萬有引力,他是一名女性;或者望著天空,看著飛過頭頂的飛機說,這是女性的發明。墻壁上沒有標記來測量女性的實際身高。沒有毫厘分明的量尺來度量一位好母親的品質、女兒的貢獻,或者姐妹的忠誠、女仆的能力。甚至直到今天,也沒有多少女性能進入大學、取得成績,進行軍隊、貿易、政治或者外交之類的職業測試。時至今日,女性仍然未被記錄在冊。但是,倘若我想知道有關霍利·巴茨的所有信息,只要打開 《伯克名錄》 或者 《德布雷特名錄》,就能知道他獲得了什么學位,有一處宅邸,一個繼承人,曾擔任某個委員會的秘書,是英國駐加拿大的大使,還獲得過其他的一些學位、職務、獎章和榮譽,無可置疑地表明他擁有什么樣的品質和美德。除了上帝,沒人能知道得更加周詳了。
本文節選自|《一間自己的房間》
作者|弗吉尼亞·伍爾夫 著,董靈素 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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