稻田間的光陰札記
文/南豐后人
近日,讀到清代詩人姜再恒“晨興刈畦稻”的句子,字里行間忽然漫出潮濕的稻草味,那些被鐮刀割碎的日子便順著記憶的田埂,嘩啦啦地涌回眼前。
老家人管“刈稻"”叫“割禾”,這兩個字從唇齒間吐出時,總帶著谷粒墜地的沉實聲響。小學暑假的雙搶時節,我們這幫小孩童,常像剛出窩的麻雀,跟在大人身后撿稻穗。稻穗上的露水總在清晨醒來,沾在褲腿上涼絲絲的,待太陽爬上桑樹頂,便化作騰騰熱氣,把田野煨成了大蒸籠。
讀中學的后兩年,我終于摸到了夢寐以求的鐮刀。那鐵器帶著淬火后的冷意,木把被無數手掌磨得發亮,鋸齒狀的刃口在陽光下閃著細碎的光。生產隊長站在田埂上吆喝時,男人們扛著稻桶往田里走,婦女們則把藍布圍裙系得更緊,袖口挽到肘部,露出被日光曬成麥色的手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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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至今記得第一次握鐮的戰栗。左手攥住稻稈時,能感到植物體內汁液的流動,右手鐮刀斜下去,“唰”的一聲,稻穗便在手中沉甸甸地彎了腰。可沒割幾叢,刀刃突然磕到塊埋在泥里的碎瓦片,反彈的鐮刀擦過食指,血珠立刻涌了出來,滴在金黃的稻穗上。隔壁的王叔叔喊著“洋火”,大伯從褲兜里掏出個火柴盒,撕下帶硝的盒邊,沾了沾口水按在我的傷口上。硝末滲進皮肉時刺刺地疼,我卻想起課本里“下定決心”的句子,又蹲回稻叢里。那道淺疤后來成了一枚“勛章”,讓我懂得鐮刀下的土地不一定會溫柔待人,卻也教會人用疼痛換取成長。
半小時后,割倒的稻把在身后堆成金黃的一片。青壯年們把四方的稻桶架在田里,桶壁上還留著去年的稻漿痕跡。打稻時,他們攥著稻把往桶壁上摔,“嘣嘣”的聲響帶著原始的節奏,谷粒像金色的雨珠簌簌落進桶里。我偷偷試了試,舉起稻把砸下去時,手臂震得發麻,谷粒飛濺到臉上,扎得生疼,我這才明白看似簡單的動作里藏著多少巧勁。
1978年高考結束那天,我揣著失落回到田壟。打稻機已經取代了稻桶,那鐵制的滾筒裹著密集的鋸齒,需要兩個人抬著往田里走。我初生牛犢般搶著抬打稻機,肩膀很快磨出了泡。踩動踏板時,滾筒飛轉的聲音像頭咆哮的野獸,谷粒擊打在鐵皮上發出“噼啪”的脆響,汗水順著額角流進眼睛,澀得睜不開,卻不敢停下。男勞力一天10分工分,我拼了半個月,終于從“半勞力”升到每天7分,工分簿上的數字像稻穗般日漸飽滿。夜來收工時,我摸著打稻機發燙的滾筒,忽然覺得這鋼鐵家伙和鐮刀一樣,都在歲月里刻著農人的指紋。
最難熬的要數老家那片“前頭坑”的爛泥田。那田躺在山谷里,泉水常年浸著,泥腳沒到小腿肚,踩下去像陷進糯米糍粑,拔腿時能聽見“咕嘟咕嘟”的氣泡聲。水面浮著層鐵銹色的薄膜,陽光一照,晃得人眼暈。有次彎腰割稻,褲腿卷得太高,一條花肚皮的螞蟥順著腳踝爬上來,吸得皮膚發緊,我嚇得甩腿,卻被旁邊的嬸子按住:“莫動!”她用指甲蓋猛地一刮,螞蟥掉在泥里,傷口滲出的血混著泥水往下淌。
正午的太陽把爛泥田曬得發燙,衣服濕了又干,結出白花花的鹽霜。蚊蟲成團地圍著人轉,叮得胳膊上全是紅疙瘩。最累的是挑稻子,濕漉漉的稻把壓在肩上,扁擔把鎖骨硌得生疼,泥田埂窄得像條線,稍不留神就會滑倒。我實在走不動時,把擔子歇在田埂上,看著遠處山坳里飄來的云,覺得它們都比我自在。可聽到隊里的老牛在村口“哞哞”叫,又咬著牙把擔子甩上肩——生產隊空曠的曬坪上等著呢。
1980年秋天的那次承包,成了我記憶里最亮的一束光。山上油茶林的果子等著摘,山排田的稻子又黃了頭,生產隊決定抓鬮分任務。我攥著那張寫著“排上一畝”的紙條,站在田埂上時,太陽把稻穗染成琥珀色。那天下午,我像臺上了發條的機器,鐮刀在手里翻飛,稻把整齊地碼在身后。秋風吹過稻浪,沙沙聲像是在鼓掌,偶爾有山雀落在割倒的稻稈上,歪過頭看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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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傍晚,最后一叢稻子倒下時,我才發現月亮已經升起來了。田塊上堆著稻把,每一堆都浸著我的汗水。那天我掙了24分工分,當月工分簿記到800分時,母親把雞蛋煮了塞進我碗里——“攢夠工分,就能換布票做新衣裳了。”我嚼著雞蛋,忽然覺得那些被鐮刀割破的日子,都成了藏在谷殼里的甜。
如今在城市里,偶爾在超市看到真空包裝的大米,潔白的顆粒躺在透明袋中,卻再也聞不到曬谷場上的陽光味。前幾天在鄉下看見收割機轟鳴著駛過稻田,金屬臂一揮,整片稻子就被吞進肚里,幾分鐘后,金黃的谷粒便從出口傾瀉而出。可我總想起那把磨得發亮的鐮刀,想起稻桶里簌簌落下的谷粒,想起爛泥田里咬著牙走過的田埂。
那些在稻田間彎過的腰,那些被汗水泡白的手掌,那些和土地較勁的日子,都成了刻在農民骨血里的紋路。當我們捧著白花花的米飯時,碗底沉睡著的,是無數個像我這樣的農人,用鐮刀在光陰里割出的春秋。而那“唰唰”的割稻聲,至今仍在記憶的田壟上,輕輕回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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