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職五年了，我還是放不下這本書

在2024年巴黎奧運開幕式宣傳片的巴黎國家圖書館場景中，拉迪蓋的小說《魔鬼附身》被演員從書架上抽出，引發熱議。它講的是愛如何摧毀一個少年，也讓我們看見文學如何冷靜、誠實地寫下愛的代價。而在屏幕之外，這本小說的中文新版，也正悄悄醞釀重生。

拉迪蓋只活了二十歲，寫下了法國愿意用以向世界展示的青春愛情面貌，一種屬于法蘭西文學的極致表達。我花了六年，才讓他的小說在今天得以重生。本篇記述了一位編輯如何從提案策劃到尋找譯者、從整理老翻譯家的手寫稿件到克服阻礙爭取版權轉讓、再到親手排版全文、做印前文件、拍攝書影、設計周邊，最終完成了拉迪蓋小說集的出版全流程。

01

奧運會開幕式，

拉迪蓋現身

巴黎了

2024年7月26日，巴黎奧運會開幕式在塞納河上演。那晚，一則風格凌厲的開幕式短片在網絡刷屏。

它不是一則循規蹈矩的官方廣告，更像是一封略帶倨傲的文化宣言。影像先鋒大膽，剪輯節奏跳躍，色彩張力極強，仿佛整個巴黎借奧運這一全球舞臺，在鏡頭里對世界低語：“你們以為的巴黎，遠比現實更復雜、更自由、更危險。”

國際奧委會的官方賬號發布推文，配圖是三位演員在巴黎街頭奔跑的鏡頭，文字引用了維克多·雨果的話：“愛的自由和思想的自由，都是神圣的權利。”（The freedom to love is no less sacred than the freedom to think.）

其中一個片段拍攝于巴黎國家圖書館。三位演員在高挑穹頂下，展開一場輕盈卻帶有隱秘張力的“追逐”——翻飛的書頁、模糊的倫理邊界、三人行的身體暗示，與九本法國文學作品的封面畫面交錯出現。魏爾倫的《無言的浪漫曲》、繆塞的《勿以愛情為戲》、安妮·埃爾諾的《簡單的激情》，以及莫泊桑的《漂亮朋友》……愛情的復雜性，被濃縮進這座閱讀劇場。

而當演員跑到書架前，撥開的第一本書，封面正是雷蒙·拉迪蓋的《魔鬼附身》。那一刻，屏幕前的我心頭微震——這正是我六年來都沒有放棄推進出版的一本書啊！

第二天，翻譯家李玉民老師發來短信：“子鐸，拉迪蓋現身巴黎了。”而那時的我，正默默推進拉迪蓋小說新版的出版進程，心里想：快了，快了。

02

六年前的念頭與全票通過的選題

策劃出版拉迪蓋小說集的念頭，起于2019年。一次偶然的閱讀邂逅讓我徹夜讀完《魔鬼附身》。它文字冷峻、情感熾烈，直抵人心。我立刻寫了提案，提交選題會。希望可以把拉迪蓋一生唯二的兩篇小說重新帶到新的讀者面前。拉迪蓋，這個名字對大多數人來說太陌生了，但當時選題會仍然得到了8票，全票通過。

記得當時大家一致覺得，在任何時代都不能沒有愛情，也不能沒有愛情小說。這本書以文采和作者的傳奇經歷來說，有煥發新生的可能性。

但這一次出版旅程注定好事多磨。歷時六年終于面世的《魔鬼少年-拉迪蓋小說集》最終由野望出品，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出版。收錄了拉迪蓋一生中寫作的兩篇小說，都是關于愛，且它們的共性是以老成冷靜的語氣，拆解少年靈魂的初次騷動。

20歲之前，對愛的理解是什么？

讀完《魔鬼附身》那一夜，這個問題在我心中久久回蕩。小說中的“我”經歷了最明亮、也最具破壞性的愛。站在世界的殘骸邊緣，對自己說：“事物的秩序會自行恢復。”那是少年時代的自我催眠，一個人對世界強行歸納出的邏輯與安慰。

閱讀時我精準地憶起了我20歲之前，第一次看路易·馬勒執導，朱麗葉·比諾什和杰瑞米·艾恩斯主演的電影《烈火情人》。電影的結尾，男主用平靜的腔調說：“后來我只見過她一次，在機場轉機的時候偶然見到的，她沒看見我，她跟彼得在一起，手中抱著一個孩子，跟別的女人沒什么兩樣。”

時隔多年，這兩部作品在我心中奇異地映照出同一種感受，奠定和鞏固了我對愛情的其中一種理解。正如影片名的另一種譯法，愛欲作為一種摧毀性的、超理性的力量，它發生的整個過程是一場不可抗拒的自我毀滅沖動，是飛蛾撲火，經歷一次，便是一次重傷。翅膀焦灼，此后再不會撲第二次火了。

熾烈過的東西，余生只想保持冷灰的色調。把心底最深的廢墟藏好，不要讓它再燃起來。

人當然不能一生愛火熊熊燃燒，文學和電影只是誠實記錄那一瞬不可自拔的明亮，以及那之后，更長久、更沉默的冷灰。

拉迪蓋筆下的少年，便是這一心境的初次雕刻。作者用冷靜剖析的筆觸，寫下一個愛之初體驗的心靈面對情欲、權力、欲望交織時的自我觀察。愛的念頭太干凈，欲望卻因此顯得越發復雜。

03

拉迪蓋是誰

而拉迪蓋，是何許人也？一番網上搜查，我被這個人的傳奇迷住了。

雷蒙·拉迪蓋，生于1903年，17歲橫空出世，20歲猝然病逝。

一生只留下兩部小說，卻成為法國文學史上最傳奇的少年作家之一。當年，挖掘普魯斯特的出版商貝爾納·格拉塞為他豪擲十萬法郎預付金，他深知巴黎文壇與大眾心理，未急于宣稱《魔鬼附身》為偉大之作，而是刻意放出一句話：“我發現了一位年僅17歲的作者。” 少年、真實戀愛改編、情欲題材……所有敏感元素一應俱全。爭議迅速發酵，退伍軍人群體的譴責反而成為最好的免費廣告。

《魔鬼附身》出版首月即售出4.6萬冊，引起巨大爭議，也成就了法國出版史上最成功的造星事件之一。一時之間，整個巴黎文藝界將這位少年推上高臺，成為天才的代言人、禁忌的象征、青春的神話。格拉塞后來回憶拉迪蓋，說道：“我一生中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確信我正面對一位天才。”

（左為雷蒙·拉迪蓋Raymond Radiguet 右為讓·科克托Jean Cocteau）

拉迪蓋的生命短暫卻燃燒極盡。身為作家讓·科克托的門生兼戀人，他以少年姿態橫掃巴黎先鋒圈：畢加索為他素描，布朗庫西為他塑像，斯特拉文斯基稱他“令人不安的英俊”。

三島由紀夫以他為文學啟蒙的偶像，還特意寫了一本書，書名既為《拉迪蓋之死》；卡爾維諾也曾說過一句話：“我愛拉迪蓋，因為青春一去不回來。”

（左為莫迪利亞尼畫的拉迪蓋畫像，

右為三島由紀夫以拉迪蓋和科克托二人友誼為素材寫的小說）

而他的死亡，仿佛也早已被命運寫入劇本。在他去世前數月，巴黎文藝圈的通靈會里，“死亡”之靈曾留下預言：“我想要他的青春。”1923年12月12日，拉迪蓋因食用受污染的牡蠣感染傷寒去世，年僅20歲。可可·香奈兒和當時另一位社交名媛米西亞為拉迪蓋安排了葬禮。

04

譯者翻譯家李玉民

傳奇色彩的另一面，《魔鬼附身》文本自有的鋒利。少年的“我”面對欲望、愛情與命運的冷眼旁觀，字里行間透出的并非浮夸的炫技，而是一種驚人的清醒。

懷著試探的心情，我托朋友替我聯系了李玉民老師。彼時我讀的正是他的譯本，文字老練中透著少年深刻自省的氣息，還原了拉迪蓋的早慧。

我希望新版能補譯拉迪蓋的另一部小說《德·奧熱爾伯爵的舞會》，求得一以貫之的語言質地。李老師很快回信，欣然應允。言語之間，我感受到一種理解與默契。他并未將這兩部作品簡單歸入“禁忌傳奇”之列，而是看出了拉迪蓋筆下對于人性錯綜復雜的心理活動精準刻畫。

正如李老師后記所言：“拉迪蓋筆下，這些人性深處無意識的暗流，遠比罪惡的籌謀更為復雜詭譎，耐人尋味。由此描繪出‘一座愛的地獄’，地獄上空這道意識的彩虹，正是由人與人之間注定誤解的關系亂碼構成的。”

這，正是我希望通過這本書傳遞出去的人性理解。

而以一份譯稿結緣，也讓我有機會近距離感受一位老翻譯家的品格與熱情。

李玉民老師年事已高，他每日堅持站著手寫譯稿，行筆間自有一種灑脫練達的語感。有一次我去首都師范大學看望他，他一頭飄逸的長發，騎著自行車，車筐里一個小包，裝著自己泡制的飲料。談笑間我將他的發型、風度和我知道的一位音樂人趙已然聯系起來，還用手機播放趙的經典翻唱曲目《跟著感覺走》給他聽，他笑笑說：“翻譯就是跟著感覺走，心情就象風一樣自由。”

因為這段交往，偶爾他也關心我工作怎么樣，生活好不好。他叮囑“猶豫的狀態當然可以有，但不要拖得太久。”

每年新年，他也常發短信與朋友共勉。我對這樣一句話印象最深：

“做事的最大竅門，就是把做事變成樂意做的事，進而樂在其中。而樂在其中，便是做事的最高境界，往往勝過使命、責任、本分，乃至信仰等等各種驅動。”

這段話陪我走過了這本書漫長的出版過程。從2019年動念，到2025年出版，中間幾度停頓，過程中的不確定、耗損與等待，都曾讓我躊躇。每當如此，我就會想，李老師托付的譯稿，讓我不愿辜負。像他這樣八十多歲，思維敏捷，仍以手寫完成整部譯稿的前輩，在今天已極為稀有。

05

做書這行最為熟悉的停頓

我一直對2023年寶珀文學獎的口號印象深刻——“必須保衛復雜”

如果選擇說出出版此書的困頓與艱難，也有些荒誕。

拉迪蓋最核心是在講，愛讓人猶如魔鬼附身。小說標題翻譯過來也少不了“魔鬼”二字。但時下的環境，將兩個字放進書名，都容易造成出版的風險，和商業上的屏蔽。

而正面書寫愛的代價，遇到的兩難和失控，放在今天的傳播生態里，也很保守。

事實上，《魔鬼附身》并非首次被引入中文世界。早在上世紀，“法國二十世紀文學叢書”就將這部作品納入其中，由柳鳴九先生主編，作為國家“八五”重點出版工程的一部分。這套叢書共計十批七十種，系統引介了法國現當代文學的重要作品，以高標準、廣視野，為中國文學研究與閱讀積累打下堅實基礎。在那個出版氛圍中，對文學的理解遠不止于題材或倫理判斷，更重視作品對于人性深層的揭示與挑戰。

柳鳴九先生亦曾在他策劃的“撒旦文叢”中再次收錄《魔鬼附身》，他曾說：“撒旦性就是人性的一個組成部分，甚至是相當主要的組成部分。”在他看來，直面人性中的黑暗，不是美化惡，而是理解與文明化的前提。這樣的判斷力和文化膽識，在今天顯得格外珍貴。那個敢于與深刻的、危險的主題對話的年代，也值得我們回望珍惜。

此次也收錄了柳鳴九老師最初組織譯介拉迪蓋時寫下的導讀。得到了柳鳴九的忘年之交兼遺囑執行人江勝信老師的幫助，特此感謝。

06

屬于編輯人格的信仰與玄學

延誤的幾年里，我習慣拿一疊a4紙打印的書稿，遇到可能喜歡的朋友，就向他們推薦。他們在舊版本的豆瓣短評留下了短評，也足夠鼓舞我。

我為拉迪蓋找到了一個在今天依然愿意出版他的作品的合適歸宿，感謝野望慧眼識得這個選題。這本書的內容與氣質，由野望操盤恰如其分。

為了盡可能加快進程，我第一次承擔起整本書的內文制作工作，排版，連印前的轉曲環節都親自上手、請教設計師完成。出版推進的過程經歷的波折，我甚至一度迷信地查起了拉迪蓋的八字與星盤，希望借一點玄學的力量，為這本書護航。

汐和的封面設計，也是絕妙。明明是魔鬼少年，設計元素卻是帶翼天使，為這部作品增添了天使與惡魔交織的理想氣質，也讓它在視覺上完成了屬于這個時代的重生。

我拿到樣書之后，特意在北京尋覓了一處實景，拍攝了一組書照。

07

斜杠的作業

拉迪蓋寫的小說，提醒我們，人之為人，不是靠控制、判斷和解釋愛，而是在愛之中失敗一次，成為某種更深的自己。

而我從策劃出版，到聯絡譯者，再到找原東家轉讓版權，內文排版，核紅、內文印前文件，書影拍攝，我陪它走完了落地成書的全部旅程。

結合我現在的身份和營生的轉變，我設計了這枚手拎式文庫本書衣，作為延伸，也是紀念。書衣選用了深藍丹寧，圖案素材來自科克托畫的拉迪蓋本人，以及以拉迪蓋為靈感的少年。

我請設計師幫忙拼合了兩幅畫，一個帶翅膀的拉迪蓋在拉迪蓋的枕邊輕輕低語，還原“附身”的氣質精髓。背景特意挑選了法國國旗的三色。

尺寸適配64開精裝口袋書《魔鬼少年：拉迪蓋小說集》，也可用于其他文庫本（譬如近年出品的《紀德人生三部曲》《天使望故鄉》等）或手賬本使用。希望這枚小小的布藝之作，能與每個人的閱讀記憶相遇。 這本書和這款書衣，也是第一次，把我作為編輯的精神實踐，和作為書衣創作者的身體勞動，以我期待的方式融為一體，我向每一個朋友推薦它們。

——EchoKid手工書衣 主理人Yangzi

雷蒙·拉迪蓋《魔鬼少年》策劃2025年夏

補充：

將書交給陌生人

一次田野，也是一場實驗

這篇編輯手記自初寫至今，已近一個月。這期間一半時間都投入在書衣制作的打樣與籌備里，另一半，則為“做書”與南京景楓商場共同主辦的“做書大飯店”活動奔走。于是也有了線下直接與人交流、薦書與售書的體驗。

這次展覽以“飯店”為概念，在商場中設展，不同于往昔付門票、相對垂直的獨立書展。景楓商場人流量龐大，雖是酷暑，客流依然可觀，尤其周末，熙來攘往。

而要在這樣的環境中，面對一個剛剛走近攤位、尚不熟悉我的人，講述一本有關愛情的小說以及它背后的出版故事，這種行為本身就像一次田野調查，也像一場心理實驗。

我特意排版印刷了編輯手記，遇到合適的對象推薦ta閱讀。坐在攤位后，我仰頭看著每一位停留的讀者。他們低眉翻書、思忖片刻的神情中，似乎能推算出一個人為“買下這本實體書”所需下決心的心理成本與時間成本。而這，正是書與人之間最真實、最難預設的接觸方式之一。

作為一個i 人，“為愛做e”成了這段日子的真實寫照。鼓起勇氣對陌生人開口介紹。有人沉默地聽，有人點頭離去，也有人眼神一亮，聽完便決定買下——每一次回應，都像是對“出版這件事還有意義嗎”的回音。

這些年，“編輯”于我，也不再只是一份工作崗位，而更像是一種微妙的身份錨點。它連接內容與世界，也連接著我與自己。

它不再因為我必須要有一份需要履職的正式工作，而是在一次次遇阻與自我突破中堅持了下來；是在各種斜杠技藝的摸索中，逐漸建立起對內容的感受力與介入方式。在它滲透到生活的縫隙、決策的瞬間和情緒的起伏中，我終于可以說，我成了一個“編輯”。

在這個過程中，我找到了那個始終相信內容的自己，相信文字與人之間必定存在回響，也遇見了一些同樣以此為信念的同類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