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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月初,礬山生態博物館聯合浙江大學藝術與媒介實驗室,共同開啟了蒼南礬山“城鄉創聯計劃”。此計劃旨在以創新方式活化工業遺產,為礬山建立一份獨特的活態口述史檔案,從而進一步豐富其歷史與文化內涵。
在為期一周的調研中,雙方團隊一同穿行于火山石與礦硐遺跡之間,深入街巷肌理,傾聽社區居民的日常敘事,并與申遺促進會成員展開深度對話,共同探尋并解讀這片世界工業遺產地的生命脈絡。
該計劃的成果最終將形成6本zine出版物、4部紀錄短片及10余人的口述影像志。這份多維度、創新型的檔案,不僅是對礬山故事的全新記錄,更將為未來的申遺之路提供堅實的文本與影像支持。所有成果將通過“礬山生態博物館”官方微信公眾號陸續發布,敬請關注。
礬礦、礬塑與礬礦人
“礬山是因礦而生的,這里的一切都和礦有關。”
這是在實地走訪中,給予人最大觸動的一句話。
對于礬山人來說,礬礦不僅僅是沉睡于山脈之中可供開采的石頭,更是民間藝術的源頭、生產生活的支撐和精神信仰的歸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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礬礦的生成和開采
礬山的明礬礦形成于約1.3億年前白堊紀火山活動期。火山噴發后,地下熱液與火山灰相遇發生化學反應,逐漸形成鉀明礬石主礦物,再經過長時間的堆疊風化,最終成為如今綿延的礦層。
自然界中的明礬礦受到共生礦物的影響,經常呈現出不同的顏色和光澤,而結晶出的純凈明礬石則多為無色或白色,形狀為多個菱面體堆疊而成。礬都廣場旁的建筑便是仿照明礬結晶后的形狀設計建造的。
在蒼南縣礬山鎮,礦脈綿延十公里,已經探明的明礬礦石儲存量達到2.4億噸,約占全國的80%,世界的60%,是世界上已經探明的最大明礬礦床。不僅如此,礬山的礦石含礬量高達35%以上,明顯高于中國其他的明礬礦脈,在存量、質量上都具有較大的優勢。經過復雜工序生產出的明礬,不僅供給國內的工業生產,還曾銷往中東、東南亞、日本等多個國家和地區,其工業產值最高時占到了整個溫州市的三分之一。因此,“世界礬都”的名號之于礬山鎮是名副其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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礬都礦石館的高品位礬礦石。攝影/李一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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礬山的火山石。攝影/肖劍
礦石帶來了巨大的經濟效益,但隨之而來的是下礦生產中的安全隱患。為了安全地開采礦石,礬礦工人通過自己的智慧和雙手構建起一道道屏障。曾任礬礦安全員的施世榮向調研組介紹了礬礦開采中重要的幾個安全環節。
在礦硐中,“冒頂”和“片幫”是兩種容易發生的事故,二者都是因為礦道受到山體壓力而產生的坍塌,“冒頂”通常發生于上方,而“片幫”發生于側面。在進入礦道時,安全工人會進行“敲幫問頂”的工作。他們通常手持一個長長的、頭部尖尖的桿子,對前方的礦石進行敲擊,通過石頭發出的聲音來判斷是否有斷裂。安全員也會通過石頭的紋理來判斷危險系數,如果紋路出現了不合理的走向,那么其背后可能是地質運動所產生的裂痕,時間久了就會自行掉落,砸傷工人。因此,對于不安全的石頭需要盡快撬除,保障工人的安全。
早年使用的黑火藥爆破手段也是一種安全隱患。開礦需要同時引爆四根雷管,然而每個雷管的長度不一,爆炸的時間難以準確控制,可能出現啞炮的情況,后續工人的工作反而容易重新引爆火藥,造成傷亡。因此,每個礦區爆破后需要安全員先進入檢查,確保沒有啞炮的存在后再允許工人進入開采。
除此以外,透水事故也是威脅礦道安全的一個因素。礬山地處南方,降雨量充沛,而礦硐內部的地勢普遍較矮,既容易挖掘到地下水資源,也容易因為強降雨而發生滲水。水在滿溢礦硐的過程中,不僅對開采區的生產造成影響,也對工人的生命安全造成威脅。因此,礦工們都很避諱水在礦硐中的出現,將“礦洞”稱為“礦硐”也是遵循了這種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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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世榮在礦硐中講解。攝影/李一陽
技術不發達的年代,工人們用耐腐蝕的松木制成木板架結構來支撐整個礦道,但由于材質原因,木結構潮濕的環境中依然容易發生坍塌。福德灣附近的雪花窟屬于早年開采的礦硐,就采用的是木板架結構進行支撐。后來隨著生產技術的進步,所使用的材料改為混凝土和鉚釘,工人先將鉚釘打入巖石將其固定,再將混凝土噴上去定型,這樣有效地提高了礦井的安全系數。
在坍塌、滲水等機械性事故之外,矽肺病作為一種礦產工人的職業病也曾籠罩礬礦許久。根據《世界礬都》一書,截至1991年底,全礦仍有1502個患有矽肺病的職工;在所有職業病中,矽肺病的危害也最重[1]。全國統一繳納醫保前,礬礦幾乎承擔了所有矽肺病工人的診療費用,而醫保普及后,矽肺病作為致傷殘的重大職業病,患病職工住院治療的報銷比例達到80%,礬礦也會間歇性地提供給他們一些生活補助。隨著井下通風系統的建設和規范化,粉塵得到了一定程度的遏制。如今礬礦關停,井下的礦工也告別了那些致命的揚塵,重回地上休養生息。[2]
在2014年左右,應國家相關部門的要求,礬礦開始建設礦山安全標準化,通過了一百多個礦山管理的公關條例,并在井下建立了通風、供水、供電、通訊、人員定位、緊急避險六大安全系統,保障工人的安全。在南洋312礦硐內,依舊可以看見“通風”、“供水”等文字標識牌。施世榮表示,安全系統建成后,直到礬礦停止生產為止,僅有一起重傷事故發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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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開發的深垟礦硐。攝影/蕭云集
開采之后,工人們在選礦區挑選品位較好的礦石,投入煅燒爐進行煅燒。在650–1100℃高溫下,礦石快速焙燒脫水,原本的結構被破壞。煅燒后,熟礦石被放入風化池,經自然雨水或人工噴淋浸泡數月,形成含礬溶液。礬液經過壓濾濃縮,注入結晶池冷卻,析出明礬晶體。最后,工人掄錘打挖結晶塊,裝袋后經挑礬古道外運。這套工業生產體系,在如今的礬山仍能找到完整的設施遺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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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2平硐。攝影/李一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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礬塑
礬塑,即明礬塑形工藝,是浙江省省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其主要原材料為鐵絲、有色毛線和結晶礬。礬塑是完全發源、集中于礬山的民間工藝,與明礬制取過程中結晶這一步驟的基本原理相同,是礬礦和礦工共同孕育創造的藝術瑰寶。在礬山鎮的礬客工廠,已經七十四歲的非遺傳承人劉祖瑋依舊在接待來自不同學校的研學團隊,在體驗礬塑的同時為他們講述關于礬塑的歷史和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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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未結晶的礬塑。攝影/李一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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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經結晶的礬塑條。攝影/李一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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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劉祖瑋的口中,他的父親劉朝寶是礬塑技藝的發明者。在礬山,許多男孩還未成年就進入礬礦工作,為的是能早日接手父親的職位,劉朝寶還是小孩時,就已經在車間里看守結晶池。無意中,他將為了打發無聊而編織的牛草放進池中,卻在第二天發現礬結晶圍繞在草環周圍,晶瑩剔透十分好看。出于好奇,他又在池中放入不同形狀的草環,明礬果然再次結晶。在此之后,劉朝寶嘗試了毛線、竹葉等不同的材質和形狀,在經過多次實驗之后,認為最合適的材料是當時女孩子用來扎辮子的紅頭繩。生活中隨處可見的材料,經由礬礦的結晶工序和孩子的巧手,成為了流光溢彩的藝術品。劉朝寶不斷改進礬塑技藝,并傳承給自己的孩子。礬塑技藝就這樣誕生于一個孩童無聊時的趣味發現,從此在礬山繁衍生息。
目前,礬塑已經形成了標準化的工序:先用金屬絲制作出想要的形狀,再用有色的毛線密密地繞在金屬絲外部,接著放入明礬水中進行結晶,最終得到一個玲瓏剔透的工藝品。
談起礬塑的傳承,劉祖瑋的語氣里帶上了一些失落的色彩。在父親之后,他和他的哥哥分別被認定為市級和省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承人。相比于竹編、草編等其他工藝品,礬塑的制作過程更為復雜,成本更高昂,但由于制作原材料很難在礬山之外找到,且結晶易掉落、不宜運輸,礬塑的知名度和傳播范圍一直很難推廣出去。他也曾經接到過一些來自其他地區的礬塑定制需求,但大都是一次性的生意,很少能建立起長期的合作關系。
沒有龐大的經濟效益,自然在量產和傳承上有困難。劉祖瑋的哥哥雖然是省級非遺傳承人,但未曾將礬塑作為養家糊口的手段,而劉祖瑋本人也是從退休之后才開始有時間從事礬塑創作,他的女兒學會了這門手藝,可遠在杭州,工作忙碌,很難有心力制作精細的礬塑工藝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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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祖瑋與制作礬塑的工具。攝影/李一陽
目前,劉祖瑋在礬客工廠擁有了幾間教室和手工臺,他在這里接待來自不同地方的研學團隊,和孩子們的交流讓他接觸到許多具有創造力的靈魂,也讓他重新開始教授礬塑的制作技藝。孩子們的作品有的寄回了學校,剩下的則被劉祖瑋悉心收起,擺放在教室的展臺上。
教室的墻上,貼著劉祖瑋父親劉朝寶的照片,如今他看起來已經比父親更加年老。礬塑的故事走到了第三代人,也許在那些稚嫩的小手中,會煥發出新的光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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礬礦的傳承
在礬山鎮,許多人都與礦相伴一生。
福德灣的朱修竹曾是礬礦里一名礦石搬運工,十二三歲就下礦干活直到退休,經年累月的勞作讓他的肩頸受到了不可逆的損傷。如今他的兒子和女兒都在云南繼續從事礦產行業的工作,他們為朱爺爺的客廳購置了一套價值不菲的木制桌椅,據說是從云南的大山里挖出打造而成的。“價格高,工人從山里挖出來都不止這個價;開山很困難的。”朱爺爺這樣說。
柴橋頭的戚光餅店老板鄭德強不僅在礬山,還在中國許多省份甚至東南亞地區做過礦工,那些項目沒有固定的工作時間,有時三五周,有時則持續數月。他與家人聚少離多,一年才能見面兩三次。最終,他選擇回到礬山,和妻子一起接手岳父母的戚光餅生意,在礬山的柴橋頭經營起一家小店,日子平靜而閑適。
在福德灣偶遇的王爺爺也曾是輾轉多個礦區的工人,他從礬山出發,到過四川和東北,最終又回到礬山。他說那時到外面去掙錢掙得更多,因為礬山人有傳承的技術,對礦山和礦石也更加熟悉,礬山那時的礦工學校更培養出不少礦業方面的人才。現在,礬山的年輕人幾乎沒有下過礦井了,老一輩的人也已經全部退休。“他們已經完全沒見過、沒去過礦井啦!”王爺爺擺擺手笑著說。
陳家明是土生土長的礬山人,他做過礦硐里的開采工,也做過明礬化工廠里的合成工,現在他喜歡坐在312礦硐的門口吹涼風,與老友一起點煙聊天。他的母親曾經做油條賣早餐,退休后他便接手了這份生意,只是不再向油條中添加明礬。談及礦硐里的工作,陳爺爺坦言其實除了辛苦沒有別的樂趣,但自己一直勞作,也就這樣過了一輩子。
福德灣半山腰有一家小賣部,店主朱為守曾經是礬礦機械隊的成員,退休后他接過家里的生意,時常對著電器敲敲打打。回想起年輕時的工作,朱爺爺的語氣滿是自豪。他說以前礬山發展得好,技術也精良,許多來自國外的,尤其是蘇聯的專家都會過來參觀學習。礬礦那時不僅有齊全的工業生產線,還有以礬礦命名的醫院,是這附近最好的醫院,如果能在礬礦醫院上班,那會是大家都羨慕的好工作。“我們礬礦是特別好的!”在孫女的嬉笑聲和風扇的呼呼聲中,朱爺爺笑著說。
在福德灣、柴橋頭、新華街……還有許多和他們一樣,在與礦山日復一日相處的過程中度過了一生的人。礬礦不僅是一條礦脈,更是一座學校,它為礬山人提供了礦業學習的最佳實踐基地,這些技術隨著礬山人的腳步走向世界各地,流淌向子孫后代。
天然礬礦的開采已經終止,人們不再依賴山體獲取安身立命的資源,但高大的山脈依舊在沉默地注視著這座小鎮。無論最終有沒有回到礬山鎮,礬礦精神都已經根植在每一個礬山人心中,永不磨滅。
[1] 張傳君. 世界礬都[M]. 杭州: 浙江攝影出版社, 2016: 238
[2] 編者注:截至2024年年底統計,蒼南縣經過職業病鑒定的矽肺病病人尚存481例,戶籍在礬山鎮的有242例,占半數以上。
文字:藝術與媒介實驗室_黃雨菲(浙江大學美學所碩士生)
編輯:礬山生態博物館_郭婧雅
攝影:藝術與媒介實驗室_李一陽、肖劍
聯合策劃:礬山生態博物館,藝術與媒介實驗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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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源 | 礬山生態博物館
編輯 | 小礬
審核 | 盧菲菲
監制 | 陳露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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