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啟五年八月二十八日,前遼東經略熊廷弼被凌遲處死并傳首九邊。熊廷弼之所以獲此重罰,除了兵敗、棄土、黨爭等因素之外,他自己的“嘴”也是個不能忽視的重要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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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歷四十七年薩爾滸慘敗,遼東乃至明廷大為震動。就在人心浮動之際,剛被朝廷委以重任(遼東經略)的熊廷弼,又扔出個“大炸彈”。在他口中,遼人不說全員當了漢奸,也個個都是潛在的投敵分子。
今沈陽皆已逃盡,遼陽先逃者已去不復返,見在者雖畏不敢逃,而事急之時臣安能保?況遼人浸染胡俗,氣習相類。賊殺其身及其父母妻子,不恨,而公家一有差役,則怨不絕口。賊遣為奸細,輸心用命,而公家派使守城,雖臣以哭泣感之,而亦不動。
《遼左大勢久去疏》
熊廷弼這么夸大其詞主要有兩個原因。
其一,遼東的頹爛讓他一度信心全無,有了放棄的念頭。他甚至建議神宗放棄河東,退守廣寧乃至山海關。其二,熊廷弼不同意朝廷推行的“遼人守遼土”,他覺得依靠遼人守不住遼東。
熊廷弼觀點的對錯,大家可以各抒己見,但他這種口無遮攔的表達方式絕對有問題。
首先,這么喪氣的奏疏讓朝堂對他有了很不好的印象,遇事就想撂挑子。天啟處死熊廷弼的詔書,開頭就提到了這點。其次,這么無差別地責辱遼人,是非常得罪人的。和熊廷弼本無仇怨的兵部主事劉國縉(遼東復州人)會盯著他,不能不說有這份奏疏刺激的原因。
罵完“遼人”熊廷弼并未收斂,又轉頭開始罵朝堂同僚、特別是他的上司們。
由于熊廷弼堅決不同意“遼人守遼土”,兵部只能盡量從關內各鎮抽調兵員輸送至遼東。這不僅是增加了軍隊調撥的開銷,由于必須定期讓軍士輪休返家(不然就形同流放了),這也加大了兵員調撥的頻率和數量,進一步增加了軍費。
按照熊廷弼用兵18萬、馬九萬匹的規劃,士兵每年需餉324萬兩、糧108萬石(馬匹年需豆97.2萬石、草2160萬束)。這18萬士兵如果全部從關內征調,糧餉起碼還要翻五成。
以當時明廷的窮困,加征了遼餉也支付不起,調兵的實際進度自然也滿足不了熊廷弼的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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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熊廷弼并不在乎朝廷的實際困難,調兵慢了他上奏疏責難兵部主事官員、糧餉發運不夠他彈劾戶部的相關官員。關內調派至遼東的士兵因畏懼苦寒或憂心無法歸家而逃亡,他一樣要責罵兵部 ……
如果靠“罵”能增加明廷的歲入并提高兵部效率,都不用熊廷弼出面,神宗自己在三大征時就開罵了。但熊廷弼只是覺得罵的還不夠重,因此上了嘲諷味十足的《部調紙上有兵疏》。
兵部尚書黃嘉善、戶部尚書李汝華,身擔兵餉重擔,皆圖全軀保妻子,莫有肯為皇上拼死力爭上緊干辦者,何況各省鎮督撫諸臣 ……
不但把兵、戶兩部的尚書和九邊封疆大吏們罵了個遍,他連神宗也沒有放過,直接質問“皇上深居靜攝,禁不聞聲,請問皇上要遼東否”。這樣除了得罪人、無端拉仇恨,還有啥作用?
好在萬歷的脾氣涵養還行,要是換成洪武、永樂、嘉靖、崇禎中的一個,就算不死也妥妥的下崗問罪,但熊廷弼的好日子很快就到頭了。
熊廷弼能在遼陽笑罵朝堂上下,不是大家都怕跟他斗嘴皮子,而是神宗將絕大部分彈劾他的奏疏“留中不發”給攔了下來。神宗駕崩后,朝廷很快就因彈劾而啟動了調查熊廷弼的程序。
“移宮案”功臣楊漣則利用熊廷弼堅決不服軟的性格,兩句話就把他激得自請辭職了,“剛烈男子一刀兩斷,端不宜效近來頑鈍行徑,既不認作,又不肯去,使麻木不仁之癥受之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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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把熊廷弼搞下崗,楊漣還兩句話就否認了熊廷弼一年經略之功,“議經略者終難抹殺其功,憐經略者亦難掩飾其咎。功在支撐辛苦,得一載之幸安,咎在積衰難振,悵萬全之無策”。
這不僅讓熊廷弼第一次經略遼東半途而廢,也證明熊廷弼的嘴皮子功夫、朝堂斗爭能力并不是傳說中的那么強。
天啟元年三月,遼沈失陷,天啟和明廷有意重新啟用熊廷弼。但熊廷弼并未總結初任經略的教訓,依然放任自己的“嘴”惹事。
前文提到熊廷弼首任經略之初,讓朝廷對他有了一個很壞的印象 -- “遇事就想撂挑子”。而這次熊廷弼一樣從一開始,就在加深天啟的這種印象。
面對朝廷的起復召令,熊廷弼一開始是拒絕的。但他拒絕的并不堅決,僅是以抱病推諉(堅決拒絕大多用“無能”、“無法勝任”等理由)。后天啟放下身段親自下敕,自稱少年登基難堪大任、懇請熊出山相助后,熊廷弼就改口領命了。天啟沒把這事兒視為“三顧茅廬”的重演,只覺得熊是在擺譜。
熊廷弼到任后,有一個很尷尬的問題,他這個遼東經略成“光桿”了。但這事并不能簡單指責遼東巡撫王化貞貪奪經略的權力。
首先,遼東經略雖然是遼東巡撫的上級,但這更多是名義上的。因為依照明廷制度,兩者均有“便宜行事”之權并直屬兵部監管。也就是說熊廷弼如果想指揮王化貞行事,得通過兵部下達命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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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次,明朝的巡撫、總督、經略的職權都是有具體轄區的。遼東經略被劃定以河東(遼陽、沈陽為核心)為基地,總司征剿女真事務。遼東巡撫則駐守遼西,配合經略平叛并總攬對蒙事務。
遼沈失陷后,遼東經略的地盤沒有了,在物理上就成了光桿。所以王化貞會認為熊廷弼是空降下來摘桃子的人,天然就會排斥他。熊廷弼宦海浮沉也幾十年了,其中關竅他應該很清楚,但他在和王化貞的溝通中并未表現出他明白或者在乎這些。
熊廷弼認為自己這個經略當掌控戰略謀劃和部署,王化貞這個巡撫則應去具體執行和實現自己制定的方略。王化貞自然難以接受了,再加上兩人一個主攻(王)、一個主守(熊),談都談不到一起去,更別說配合了。
在這種情況下,熊廷弼又寫了一封書信“規勸”王化貞。
首先,提及兩人當年在遼東的共事之情。并質問王化貞為啥之前沒矛盾,自己一出任經略,你就不聽規勸了呢?
其次,歷數王化貞出任巡撫后的失職。諸如沒安排好后勤、前線官兵逃軍、戰馬準備不足等等。熊似乎忘記自己初任經略時,在這些事務上是怎么責罵兵、戶二部的。
第三,熊廷弼又從軍事角度將王化貞當前的部署詳細點評了一番。簡單來說,就是一無是處(包括安排毛文龍偷襲后方)。最后,熊廷弼直言王化貞看信后會暴怒,希望他能平復心情、好好體諒他的用心。
如熊廷弼所料,王化貞見信后氣得暴跳如雷。此信也成為兩人關系破裂的標志,王化貞此后行事不但不與熊廷弼溝通商議,甚至刻意去抵制和反對熊廷弼的所有提議。在說王化貞能力、情商不高的時候,真不能高估熊廷弼的能力和情商。
廣寧慘敗后,熊廷弼決然下令放棄關外退守山海關(王化貞自行留在寧遠前屯衛)。然后在山海關連上《封疆已失疏》《遼事是非不明疏》《請發從前疏揭質對疏》,試圖說明關外慘敗不是自己的責任。
姑且不論明廷針對他們經撫不和,定下的“同功同罪”。作為封疆大吏,朝廷沒有下令棄土,死也應該死在關外。
而且熊廷弼這一番自辯,在天啟眼里是坐實了他“遇事就撂挑子”。不然天啟不會在熊的絕命詔書里說,“乃熊廷弼欺朕即位之初,始則托病卸擔,薦袁應泰而遼陽亡,既則剛愎不仁,望風先逃而河西亡”。
編者附:
熊廷弼被判死罪后,一直覺得自己罪不當死被冤枉了,專門寫了《辯冤疏》希望能上呈御前。即便不能免罪,起碼也能向皇帝辯解冤屈,尋求一個心理解脫,只是一直無人愿意替他轉呈。行刑當天,監刑官張時雍正好問到了他隨身帶著的《辯冤疏》。
這本是熊廷弼最后的機會,但他受不了張時雍帶有譏諷的調侃。嘴上不饒人的習慣,讓他毫不猶豫地把張反懟了一番。張怎么會幫他轉呈?
熊既奉旨,從容更衣以出,胸中盛一小袋,內具辯冤疏,提牢主事張時雍問曰:“袋中何物?”熊曰:“辯冤疏也。”張曰:“公未讀李斯傳乎,囚安得上書?”熊曰:“君亦未讀李斯傳,此趙高語也!”以疏稿授張。受刑后,傳首九邊,尸棄漏澤園,疏卒不果上。
《三朝野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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