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間透明之美

世間透明之美

黎荔

世間透明之美，是怎么樣的呢？

在那些青山綠水的鄉村山野，一切都是清亮透明的，沒有一絲浮塵雜滓。曠遠的天地間傳來的是各種鳥的鳴叫，山雞、野雞、野兔隨處可見。水中的蝌蚪成行排隊，自由自在。三兩只羊閑散地在河道里吃著草，牧羊人坐在高臺上蠻不經心的哼著小調，偶然把手中的牧羊鞭在空中舞動，就是一聲脆亮亮的響。所有的存在，都是互不干涉、互不遮擋，構成的就是一種自在的和諧。忒楞楞有兩只野雞從野地里飛起，一只野兔嗖一下，劃了一道弧線，矯健的從梯田楞上飛躍而過。

或是在秋天降臨時節，初秋的日子里，總有一段短暫而奇妙的時光——白晝像水晶般透明，黃昏更是燦爛輝煌。空氣更空曠，鳥聲已滅絕。但還未感到風雪臨近的威脅，只有一片純凈溫暖的蔚藍，向正在休息的田野傾瀉。入秋后，天地之間混濁的光，一日一日沉淀下來，河水變得透明清澈，就像一張白紙。視覺上繁雜的東西消退了，形象變得很單純。山和水的輪廓都比夏日更清晰。夏日的山水都霧蒙蒙的，眼前的山水突然安詳寂然了，山水都沉淀出寧靜的光。人被一泓秋光包裹著。

或是在冬天的早晨，風雪在飛旋，天空籠罩一層幽暗。蔚藍的天空下，雪原像絨毯一般燦爛耀目地鋪展。茫茫一片白雪閃著陽光，透明的樹林透過白霜，泛出綠意，凍結的小河晶亮閃光。當你坐在窗前，拉開窗簾，整個居室被茫茫雪原的光輝，照得通明。冬天雪后的空氣，透明清涼，宛如一扇新洗的玻璃窗。

或是在藏區一碧如洗的藍天下，天空陽光燦爛，古寺、遠山、河流，頭頂上空是一望無際的透明的藍天。近些是連綿的樹叢，越近越像一浪一浪不斷的綠色的波濤，波濤卷來無邊牧場，卷來一團一團咩咩小羊，和一群依然樸素生活的人。在連綿的雪山之上，無垠、坦蕩、蒼茫，好像有一縷歌聲狼嚎一樣從喜馬拉雅高山之巔上傳來。前所未有的神性建造了高高的穹頂，這個穹頂受命不能遮擋住云彩。一群群藏民就在屋外曬太陽，無論你形容他們呆若木雞也好，憨頭憨腦也罷，他們不理會外在的評價，重要的是你別擋住他的太陽。面對著這輪懸空的太陽——仿佛神在人間為自己畫了一個圈，只有心思最純凈的人被允許在此戍衛。

人世間所有那些透明之美啊！

晨霧未散，如果你在樹林草地漫步，不經意間就會撞見那些露水，懸垂于蛛網之上，圓潤晶瑩，映著初醒的天空，仿佛盛著整個黎明。一只灰麻雀忽然掠下，尖喙微觸露珠，那剔透的玲瓏驟然迸裂，散成無數細小的水屑，如微小的星光倏忽四散，轉瞬便消逝無影了——透明之物，竟如此輕易地碎裂，甚至無聲無息。

露水雖碎，卻曾將整個天空擁入懷中；玻璃縱然隔開塵囂，卻默默容納著世界流轉的倒影，映出窗外的紛繁街市，以及流云和飛鳥的輕靈掠影。透明原不是空無所有，而是不拒絕任何光亮的經過——它容納，它折射，它甚至甘于碎裂，以微末之身承托起世界的光譜。透明之美，豈非正是以它謙卑的虛空，托住了這世間的所有顏色與喧響？——它不拒絕，不遮蔽，亦不染塵，只把萬象輕輕含在自己澄澈的懷抱之中。

夜來，月光在那樣晴朗的天空上如水銀般直瀉下來，把整個人都浸在如霜如雪的月光里，覺得心也變得透明起來了。在寂寞午夜里，所有情緒變得透明，卸下了白天的堅強，心無處藏匿。夜深了，把自己安放在床枕被褥間，漸漸墜入昏沌。這時現實的邊界消失了，房間里灌滿了透明的海水，透明的魚群無聲地游過然后消失，夢中的你也慢慢變得透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