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夷山飲茶記

那年，我們?nèi)齻€一起到福建出差，夜宿武夷山下。

一早，到合作單位開完會，工作告一段落。

回程飛機(jī)是第二天一早的，合作單位人員熱心地說，下午帶我們周圍轉(zhuǎn)轉(zhuǎn)，小陳姑娘怕被留下來喝酒，沒等我們說話，拎包起身去摁電梯了。

人家把我們送出大門，我們往賓館走了幾步，又覺得不值得，大家都是第一次來武夷山，不四處逛逛怎么行？

老王埋怨小陳，“你不讓人家陪，那也問問，哪邊有地方可以去，這時間不尷不尬，怎么辦？”

小陳振振有詞，“我和賓館前臺打聽過了，從咱們住的地方一直往山腳下走，一大片，都是賣茶的，下午去看有什么好茶。”

“沒當(dāng)?shù)厝艘黄穑阒滥募液茫俊崩贤踅又鴨枴?/p>

“先嘗后買，好不好，一喝就知道了。”

午飯后，我們向服務(wù)員又確認(rèn)了大體方向，然后出發(fā)了。

小陳是南京人，老王是北京人，我是山東的，算起來，老王喝茶最多，我次之，小陳基本不喝。不過，老王和我一樣，都是喝茉莉花茶，對南方茶葉的了解多止于綠茶、龍井之類，所以有點兒犯嘀咕，但看小陳自信的樣子，也釋然了。

沿小徑一直往前，不遠(yuǎn)處，高高低低的山石，上面多有綠色植物，郁郁蒼蒼，中間露出石頭斷面，也有一番嶙峋硬朗。不但植被茂盛，且多有溪流，依山勢曲折、盤桓，水流潺潺，清澈見底。時值九月，天氣還有幾分暑熱，卻被這植被、溪流，襯得心下一片晴明，呼吸都順暢了。

沿途有不少人家，多是平房，有的連成一片，有的孤落幾戶，卻沒見門店與招牌，不知哪家賣茶。

小陳出主意，“咱們就往人多處走，到時候再打聽。”

過了一座小橋后，人煙稠密起來，果然看到幾家門口有攤曬的茶葉，沿一條巷子一直走，住宅看起來都有些年頭，有的還刷著舊日標(biāo)語，已經(jīng)模糊不甚分明。

路過一家后門時，有位微胖的大媽在收拾茶葉，見我們經(jīng)過招呼道：“幾位是來買茶葉的嗎？”

我們沒敢應(yīng)，擔(dān)心人生地不熟，貿(mào)然搭話被人騙，往前走了幾步后，小陳轉(zhuǎn)身說：“走走走，回去看看，咱們不就是來買茶葉的嘛。”

老王笑嘻嘻地往回走，又到門口，小陳對大媽說：“阿姨，我們來看看茶葉，不過得先嘗嘗，不好喝我們可不買。”

大媽聽了，把后門完全打開，迎我們進(jìn)來。

“就進(jìn)來坐坐，喝兩口茶，歇歇腳。”她的普通話方音有些重，吐字還算清楚。

進(jìn)了客廳，中間一張大茶桌，我們?nèi)齻€坐一邊，大媽坐一邊。聽到聲響，旁邊屋轉(zhuǎn)出來一個年輕人，大媽讓他們燒水，她從旁邊臺子取來幾袋茶。

坐定后，老王問：“大姐，貴姓？”

“就是個種茶的，哪里有什么貴不貴。這么說吧，你們來的這是鄒家，茶叫鄒府家茶，管我叫鄒家媳婦就行了，那個小伙子是我侄子，在這里幫忙的。”

我們?nèi)齻€對視了一下，心想這家還挺有特色的，不是男人售茶，是媳婦撐門面。

說話間，水已燒開，鄒家媳婦把茶葉倒進(jìn)壺里，小陳起身要幫忙倒水，被鄒家媳婦示意攔住，她把燒水壺蓋子打開，任熱氣四散。

“泡茶的水，要落一落，太熱不行。”

接著，鄒家媳婦和我們聊天，問清我們是從北方來的，想買茶但又不知門道，把她逗得大笑。

說話間，她已把開水注入茶壺，壺身透明，可以看到茶湯略混濁，不等我們說話，已為每人倒了一杯。

“第一道不喝，洗洗茶，可以端起來聞聞香氣。”鄒家媳婦把她面前那一小杯在鼻前聞了聞，然后倒掉。

我們依樣畫葫蘆，端起來聞了一下，倒掉，還別說，這茶聞起來還挺香。

鄒家媳婦又往茶壺里注滿水，這回茶湯清亮好多，然后一一倒入我們的杯子，茶杯也透明，可以看到淡淡的亮黃色，她示意，讓我們先飲。

走了大半個鐘頭，早有些口渴，端起來時心想這么一小杯，半口都不到。

心里剛有這個想法，鄒家媳婦已開口提醒說：“你試試，一絲一絲地喝。”

經(jīng)她這么一說，我也不好意思了，真是一絲一絲喝了起來。

這茶，有一股淡淡的清香。說它淡，是因為剛喝之時，覺得只是水的味道，而等到它經(jīng)喉嚨向下走了一截之后，舌尖的味蕾才慢慢品出茶的香味，一小口一小口地喝起來，使得這種香味，變成了波浪式的起伏，一層層推將過來。

我從前喝茶，多是大茶缸泡著，一大口喝下去，剩半杯時續(xù)滿，直到茶沒有味道。

像這樣細(xì)品慢飲，是第一回。

轉(zhuǎn)頭一看，他二人喝得比我還慢，也喝得入神。

鄒家媳婦說：“這個叫水仙，喝起來有一點蘭花的清香，是不是？”

我不懂蘭花，小陳點頭，“對，是有股蘭花的香氣，我說呢。”

“不但清香，回甘也清爽。這水仙能泡個四五道，味道不減。”

回甘，當(dāng)時我沒聽懂，后來問了老王才知道，是指甘美的回味，在茶喝下之后，在唇舌、咽喉涌起的香甜回味。當(dāng)然，老王知道這個不是因為喝茶，是因為喝白酒。

連著喝了三道，果然味道一直香淳，連連請鄒家媳婦添水。

她把茶葉倒掉，又打開一小袋茶葉泡上。

“你們是遠(yuǎn)方來的客人，得多嘗嘗，這茶叫肉桂。”

鄒家媳婦又一一給我們倒上，第一道仍是聞香，只覺得香味比水仙要更濃重一些。

開始喝第二道時，我們?nèi)齻€低頭小口啜飲，等喝完又給倒上，問我們什么味道。

我說：“這肉桂明顯比水仙香味濃重，要我說，有一股煙火氣。”我舉起杯子來，對著光晃了一下，“這茶湯顏色也更深。”

老王點點頭：“大姐啊，我就覺得，這茶有股桂皮的香氣，對不對？”

鄒家媳婦點頭，“對對，它就是因為這個才叫這個名字。你們喝的這個肉桂長在馬頭巖，叫做馬肉。”

小陳聽了撲哧一笑，“這茶怎么起了個肉名字，這還賣得出去么？”

鄒家媳婦聽了擺手道：“馬頭巖的肉桂，可是好東西。這味道和水仙比，更濃更香，回味也久，來一口馬肉，神清氣爽。”趁著我們喝茶，她又將水煮上。

我喝完杯中茶，叩叩桌子表示感謝，同時也琢磨出了門道。

“鄒大姐，我突然明白了。您先給我們喝水仙，這是清香型的，再給我們喝肉桂，這是醬香型的，由淡到濃，能喝出感覺來。可如果反過來，先喝肉桂，再喝水仙，那肉桂味道是喝出來了，那水仙便喝不出感覺來了，對吧？”

“年輕人腦子好，一下子就懂了，這也是我們慢慢喝出來的經(jīng)驗。”

小陳也喝完了茶，端詳著杯子問：“那大姐，這么濃的肉桂都喝了，下一種，您給我們喝什么茶啊？”

鄒家媳婦神秘一笑，取出一個金色包裝袋，倒掉舊茶，換上新茶，讓我們用清水洗杯子、漱口，又開始燒水。

她轉(zhuǎn)而和我們聊其他事情，小朋友幾歲可以喝茶，隔夜茶可不可以喝，用什么水泡茶等等，說得興起，她從抽屜里拿出幾套茶具，一一展示。

我和老王都是北方人，都慣了喝大缸泡，接觸到這些沏茶、泡茶的知識，一時也嘆為觀止。

開水落了一會兒之后，鄒家媳婦給我們泡上了新茶。

這第三種茶明顯與前兩種不太一樣，第一道茶泡上，空氣中便已經(jīng)有一種淡淡的香氣，拿起杯子來一看，雖然有些渾濁，但顏色鮮亮，再一聞，那香氣里透著一種說不出的甜蜜。

等到第二道茶沖上，端起杯子，對著陽光一看，是那種亮澄澄的金黃色，真仿佛有黃金融在水中一般。再一入口，茶湯竟有一絲絲粘稠，不用等回甘，味蕾已經(jīng)感覺到濃郁的香甜。

我們?nèi)齻€面面相覷，估計都有兩個疑問：第一，這還是茶嗎？第二，咋這么好喝呢？

鄒家媳婦看我們，猜到我們還在想怎么形容這茶，她帶著些啟發(fā)似的對問：“是不是感覺有點兒甜味啊？”

小陳咂巴了幾下說：“是有那么絲香甜，有點兒像那什么……”

“像什么？”老王問。

“像烤紅薯。”

我們一起大笑，老王接著說：“讓你這么一說，這味道，還真像烤紅薯。”

“對啊，我沒說錯吧。你看這茶顏色這么漂亮，味道里卻有一絲烤紅薯味兒，但真好喝。大姐，這是什么茶？”

鄒家媳婦笑著，又給我們倒上茶。

“這叫金駿眉。”

“這就是金駿眉？聽人說過，說這茶好，想不到今天遇上了。”老王大喜，端起小杯細(xì)細(xì)抿起來。

“美女說的沒錯，這茶確實是有一股蜜薯味兒，但這個不是主要的，它有茶的鮮香味，不濃不談，和它的金黃色特別相襯。另外，這個茶對腸胃也好，飯后喝了特別暖胃，適合四處走走。”

“四處走走，干什么？”小陳問。

不等鄒家媳婦說話，老王看了小陳一眼說：“排氣。”

小陳恍然大悟，“老王，那你多喝點兒。”

我坐在旁邊，也明白了剛才鄒家媳婦讓我們洗杯、漱口的原因，是為了將之前馬肉濃重味道去掉，不讓它影響金駿眉口感。

舉起杯，又看了下金駿眉金黃鮮亮的顏色，低頭飲一口，那鮮香帶蜜的味道。

“謝謝您，帶我們品這樣的好茶，安排得又這樣用心。這三種茶品下來，感覺像看了一路風(fēng)景，別有一番感受。”我低頭一看表，已經(jīng)坐了三個鐘頭了，天色已晚。

老王和小陳看我望手表，也知道該走了，但跟人喝了一下午茶，不買就走，好像有些不好意思。

又是小陳先站起來，向人家告別，拉起我們倆就往外走。鄒家媳婦起身，送我們到門口。

走出兩步后，我問小陳：“你不買茶啦？”

小陳說：“買啊。”

老王問：“那你還走？”

小陳狡黠一笑，“我就看她讓不讓我們走，她要不讓我們走，非要我們買茶，那她的茶肯定不好，甚至喝的和賣的不一樣。她要讓我們走，便說明，人家是真心做生意，這個茶放心買。”

老王一拍手，叫一聲，“你個小同志，鬼點子可真多，那現(xiàn)在怎么辦？”

“走啊，回去買茶，每樣都來點兒。”

我們?nèi)齻€嘻嘻哈哈回到門口，鄒家媳婦也不意外，要招待我們落座。我們都不坐，說直接買茶，她喊一聲，侄兒出來，按我們要求一樣一樣把茶葉包起來。

我請鄒家媳婦幫忙選了一套透明的茶具，老王問我干什么，我說怕回去之后泡不出人家這個味道來，接著又請教了泡茶的細(xì)節(jié)問題。

快到七點鐘，我們才告別鄒家媳婦，原路返回。臨別前，她還留了手機(jī)號，說想喝茶了，給她打電話。

回來后，我們?nèi)齻€開始在辦公室里泡茶，下午得空時，經(jīng)常和同事一起飲上幾杯。我在家也放了一套茶具，周末得閑時自斟自飲，慢慢品味。

幾年后，有一回臨近春節(jié)，想給家里人帶些禮物，稻香村點心、天福號肘子都帶過了，想買些新鮮的，于是想到了茶。一問，小陳還存著鄒家媳婦的號碼，還找她買過茶。我要過來撥了過去，響幾聲便接了。

“鄒家媳婦，幾年前，我在你們家喝過茶，您還記得不，我們?nèi)齻€，在您這里待了一下午，臨走我還跟您買了套茶具。”

“有印象，這都好幾年了，你們都還好嗎？”

我們互相說了說最近的情況，這時我才知道，鄒家媳婦最近退休了，現(xiàn)在是由她家兒媳接手生意，不過她還是很愿意和老客戶聯(lián)系。

“知道這電話的，都是老客，要什么說一聲，和地址一起發(fā)個短信過來，這些事情都是侄兒他們在做，歲數(shù)大了，現(xiàn)在是年輕人的天下。”

臨了，她提起兒媳婦建了一個網(wǎng)站，有事可以去留言。我謝過人家，然后掛了電話。

打開電腦，輸入搜索鄒家媳婦，找到的不是網(wǎng)站，而是一個博客，里面有新一代鄒家媳婦的照片和事跡介紹，一頁頁看下來，竟然有一絲絲熟悉的感覺。

那年，我家親戚每家收到了一份茶葉。

后來的情況是，老王前幾年退休了，在家頤養(yǎng)天年。小陳從福建回來不久便結(jié)婚生子，最近在為孩子中考的事情發(fā)愁。而我，則在去年離開了原單位，開始自己創(chuàng)業(yè)。

喝茶，早已成為我日常生活一部分，兒子在很小就學(xué)會了工夫茶的泡法，有空就要擺茶具操練一下。

我家里有一個餐柜，一層是各種茶葉，再一層是各式茶具，每次打開，都有一種點兵點將的欣喜與豪情。

你若問我，什么茶最好喝？

我還是覺得十幾年前，在福建武夷山腳下，跟老王、小陳一起，由鄒家媳婦泡的茶最好喝。茶里面有人情事故，有人倫物理，不疾不徐中，與當(dāng)時的天氣、風(fēng)景以及每個人的心情融合在一起，從而在記憶里形成了獨特的飲茶體驗、感受。

人生如茶，有時清淡，有時濃烈，一道一道來，慢慢飲，細(xì)細(xì)品，將屬于自己獨一無二的至真味道激發(fā)出來，也一定要相信，那屬于自己一段黃金、淳美高光時刻，一定到來。

（本文為當(dāng)年與同事一同喝茶之記錄，當(dāng)日飲茶人甚眾，僅取兩人記之，亦祝各位故人安好）

茶葉的照片太冷清，放對鴛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