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九年,七月的尾巴,天氣悶得像個蒸籠。即便是入了夜,那白天的熱浪也散不盡,黏糊糊地裹在人身上。我推著那輛除了鈴鐺不響哪兒都響的永久牌自行車,跟在小蘭身邊,沿著廠區(qū)外那條坑洼不平的土路慢慢走著。車輪軋過碎石,發(fā)出咯吱咯吱的聲響,遠處家屬院里傳來零星的狗叫,還有哪家孩子哭鬧的聲音,混著收音機里咿咿呀呀的戲曲聲。
“說了讓你別送,這么遠,你回去得天黑了。”小蘭側(cè)過頭看我,聲音輕輕的,帶著點埋怨,更多的是不好意思。她今天穿了件淺藍色的確良襯衫,洗得有些發(fā)白了,下身是條普通的黑色長褲,腳上一雙塑料涼鞋。可就是這么簡單的打扮,穿在她身上,也顯得格外干凈利落。
“沒事,”我扶著車把,手心有些汗?jié)瘢澳阋粋€女同志,這么晚回去不安全。”
我們是一個廠的,我是技術(shù)員王東,她是質(zhì)檢科的劉小蘭。廠子是市里的國營鐘表廠,紅火過,這幾年也有些疲沓了。我跟她不算太熟,平時在車間里碰見,也就是點點頭,偶爾說幾句工作上的事。知道她這個人,文靜,秀氣,干活細(xì)致,是廠里不少年輕小伙子的議論對象。今天下班,恰好在廠門口碰上,她推著車,鏈子卻掉了,怎么也弄不上去,急得額頭鼻尖都是汗。我順手幫了個忙,弄了一手的黑油。她過意不去,非要謝我,又說她家就在城東,跟我回宿舍是同一個方向。結(jié)果走著走著,眼看就要到她家了,我這“順路”送一送,也就成了理所當(dāng)然。
天色暗得很快,墨藍色的天幕上,星星稀疏地亮起來。路兩旁是高大的槐樹,枝葉濃密,在地上投下大團大團的黑影。風(fēng)吹過來,葉子嘩啦啦響,帶起一絲微不足道的涼意。
“快到了,就在前面那條巷子里。”小蘭指了指前面。
拐進巷子,更暗了。路燈昏黃,隔老遠才有一盞,勉強照亮腳下一小片地方。兩旁的院落大多黑著燈,只有零星幾家窗戶里透出光來。走到巷子中段一個老舊的院門前,她停了下來。院墻很高,墻頭上長著些雜草,黑漆的木門,上面的銅環(huán)已經(jīng)失去了光澤。
“就這兒了。”她掏出鑰匙,打開門鎖,推開門,發(fā)出“吱呀”一聲悠長的輕響。
我正準(zhǔn)備道別,她卻猶豫了一下,轉(zhuǎn)過頭來看我,眼神里有些閃爍:“王技術(shù)員……要不,進來喝口水吧?你看你,幫我修車,手都臟了。”
我確實口渴得厲害,這一路,嗓子眼都快冒煙了。但這么晚進一個女同事家,似乎不太合適。我躊躇著,沒立刻答應(yīng)。
她像是看出了我的顧慮,低聲補充道:“沒事,我爸媽應(yīng)該都睡下了。就洗把手,喝口水。”
院子里很靜,只有不知名的蟲子在角落里唧唧地鳴叫。正屋的窗戶黑著,只有東邊一間廂房還亮著微弱的燈,大概是她的房間。我不好再推辭,便把自行車靠在墻邊,跟著她輕手輕腳地走了進去。
院子不大,卻收拾得干凈利落。借著月光和廂房窗戶透出的那點光,能看到墻角種著些花草,影影綽綽的。院子當(dāng)中,似乎還放著一口大魚缸,映著天光,幽幽地亮著。
她引我到院子一角的水龍頭旁。我擰開水龍頭,冰涼的水沖在手上,洗掉了油污,也帶走了一些暑氣。她用搪瓷缸子給我接了一缸子涼白開,我接過來,咕咚咕咚一口氣喝干了,那水帶著一股淡淡的甜意,一直涼到心里。
“謝謝。”我把缸子還給她。
就在這時,正屋的門“吱呀”一聲開了,一個披著外衣的中年婦女探出身來,睡眼惺忪地問:“小蘭,才回來?跟誰說話呢?”
是小蘭的母親。我心里一緊,有些手足無措。
小蘭連忙走過去,壓低聲音解釋:“媽,是我們廠的技術(shù)員,王東。我自行車鏈子掉了,他幫我修好,又順路送我回來。天太晚了,我讓他進來喝口水。”
小蘭母親打量了我一眼,目光說不上嚴(yán)厲,但也帶著審視。我趕緊站直了身子,叫了聲:“阿姨。”
“哦,是王技術(shù)員啊,”她語氣緩和了些,“進來坐吧,外面黑。”
“不了不了,阿姨,太晚了,我就不打擾了,這就回去。”我連忙擺手。
“回去?”小蘭母親看了看天,“這都啥時辰了,你們廠在城西,離這兒十幾里地呢。路上又沒燈,不安全。”
小蘭也看著我,眼神里有些期待,又有些不好意思。
我正不知道該怎么回答,小蘭母親又開口了,帶著不容置疑的口氣:“行了,別折騰了。家里西廂房空著,有現(xiàn)成的床鋪,你將就一宿,明兒一早再回去。”
我愣住了,留宿?這……這怎么行?
小蘭輕輕扯了一下我的衣袖,小聲說:“王技術(shù)員,你就聽我媽的吧。這么晚,路上是不安全。”
我看看她,又看看她母親,再看看外面漆黑一片的巷子,心里掙扎起來。留下,實在唐突;走,這黑燈瞎火的土路,也確實讓人發(fā)怵。最終,還是理智(或者說膽小)占了上風(fēng)。
“那……那就打擾阿姨了。”我硬著頭皮答應(yīng)下來,臉上有些發(fā)燙。
小蘭母親點點頭,沒再多說,轉(zhuǎn)身回屋了。小蘭臉上露出一絲如釋重負(fù)的淺笑,引著我走向西廂房。
西廂房不大,陳設(shè)簡單,一張老式的木床,掛著蚊帳,一張桌子,一把椅子,墻上光禿禿的。空氣里有股淡淡的、木頭和灰塵混合的味道。小蘭利索地鋪好床單,又從柜子里拿出一條薄被。
“條件簡陋,你將就一下。”她有些歉意地說。
“挺好的,真的,比宿舍強多了。”我這話倒不是客氣,廠里宿舍八個人一間,哪有這里清靜。
“那……你早點休息。”她看了我一眼,眼神很快又垂下去,轉(zhuǎn)身走了出去,輕輕帶上了門。
房間里頓時安靜下來。我坐在床沿上,心里有種說不出的怪異感覺。就這么莫名其妙地,留宿在了女同事家里。窗外,蟲鳴聲更響了,唧唧唧,吱吱吱,連綿不絕。月光透過老式的木格窗欞照進來,在地上投下模糊的光斑。
我脫了外衣,躺在床上,卻毫無睡意。身下的棕繃床墊發(fā)出輕微的聲響。陌生的環(huán)境,陌生的氣味,還有心里那點莫名的、揮之不去的躁動。小蘭剛才的眼神,她母親審視的目光,都在腦子里打轉(zhuǎn)。翻來覆去,不知過了多久,才迷迷糊糊有了點睡意。
就在半夢半醒之間,我忽然聽到極輕的“吱呀”一聲,是門被推開的聲音。
我猛地驚醒,心臟驟然縮緊,睡意瞬間跑得無影無蹤。黑暗中,我屏住呼吸,一動不敢動。
一個模糊的人影,悄無聲息地溜了進來,腳步輕得像是貓。
“王東……”是小蘭的聲音,壓得極低,帶著氣聲,像羽毛一樣掃過我的耳朵。
我渾身都僵住了,血液好像一下子沖到了頭頂。她怎么進來了?這大半夜的!我想坐起來,又想裝睡,腦子里一片混亂。
她摸到我的床前,借著窗外透進的微光,我能看到她只穿了件單薄的睡衣,身形輪廓模糊而柔和。
她俯下身,湊到我的耳邊,溫?zé)岬臍庀⒎鬟^我的耳廓,聲音又輕又急,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緊張和……決絕?
“我爸媽都睡著了。”
這句話像是一道小小的驚雷,在我耳邊炸開。我手心瞬間被汗浸透了,黏膩膩的。心臟在胸腔里擂鼓一樣地跳,咚咚咚,震得我耳膜發(fā)疼。她想干什么?這……這太出格了!我腦子里閃過無數(shù)個念頭,混亂,驚駭,還有一絲我自己都不愿承認(rèn)的、隱秘的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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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中,我看不清她的表情,只能感覺到她灼熱的呼吸,和我自己震耳欲聾的心跳。
她見我沒反應(yīng),似乎更急了,伸出手,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腕。她的手很小,很軟,卻異常有力,帶著滾燙的溫度,像是烙鐵一樣燙著我的皮膚。
“跟我來。”她不由分說,拉著我就要起身。
我?guī)缀跏倾碌模眢w不受控制地跟著她坐起來,腳下輕飄飄的,像踩在棉花上。她拉著我,躡手躡腳地走出西廂房,來到黑漆漆的客廳。
客廳里沒有開燈,只有清冷的月光從窗戶流淌進來,勉強勾勒出家具的輪廓。靠墻立著一座老式的座鐘,像一個沉默的巨人。然而,這寂靜只存在于視覺上。耳朵里,卻充滿了各種細(xì)微的、規(guī)律的聲音。
滴答,滴答,滴答……
咔嚓,咔嚓……
咯咯,咯咯……
聲音來自四面八方。我這才借著月光看清,這間客廳的四面墻上,竟然掛滿了各式各樣的鐘表!高的,矮的,圓的,方的,木殼的,金屬的……林林總總,怕是有二三十個。它們表盤上的指針,在幽暗中反射著慘白的微光,像無數(shù)只窺伺的眼睛。那連綿不絕的走秒聲,在這萬籟俱寂的深夜里,匯聚成一片奇異的、充滿韻律的背景音,仿佛這屋子本身是有生命的,正在平穩(wěn)地呼吸。
小蘭拉著我,走到客廳中央。她松開了我的手,轉(zhuǎn)過身面對著我。月光照在她的側(cè)臉上,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像是盛滿了星光。
她不說話,只是靜靜地站著,仿佛在等待著什么。
我更加困惑了,心頭的緊張被一種巨大的茫然取代。她半夜把我拉起來,帶到這個滿是鐘表的客廳,就是為了……站著?
就在我忍不住想要開口詢問的時候,角落里,一個聲音率先打破了這詭異的寂靜。
“當(dāng)——”
是一聲沉悶、悠長的鐘鳴。來自那座最老的、黑木外殼的座鐘。
緊接著,像是聽到了號令,客廳里所有的鐘表,仿佛從沉睡中同時蘇醒!
“當(dāng)當(dāng)——”
“叮——咚——”
“布谷!布谷!”
“叮鈴鈴鈴——”
嘈雜的、洪亮的、清脆的、婉轉(zhuǎn)的……各種各樣的報時聲驟然響起,毫無預(yù)兆地充斥了整個空間,撞擊著我的耳膜,也撞擊著我的心房。它們彼此交織,互相應(yīng)和,形成一股龐大、喧囂卻又奇異地和諧的聲浪,把這寂靜的午夜徹底攪動、煮沸了!
我驚得呆立在原地,瞠目結(jié)舌。我從未在同一時間,聽到過如此眾多鐘表一起鳴響。這感覺,像是被卷入了一個由聲音構(gòu)成的、短暫的漩渦。
小蘭就站在這片聲浪的中央,她的嘴角,慢慢向上彎起,勾勒出一個清晰而溫柔的弧度。她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我,那里面有光在流動。
在幾十只鐘表共同奏響的這曲宏大交響樂中,她開口了。聲音不大,卻像一枚柔軟的針,精準(zhǔn)地穿透了這厚重的聲墻,清晰地傳入我的耳中。
“王東,你聽——”
她的聲音帶著一種夢幻般的縹緲,又有著不容置疑的堅定。
“所有鐘都在為我們計時。”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被無限拉長,又被壓縮成一個瞬間。鐘聲還在持續(xù)地鳴響,當(dāng)當(dāng),咚咚,布谷布谷……但它們似乎不再僅僅是報時的工具,而是變成了某種儀式的伴奏,某種宣告的背景音。
我看著她,看著她在月光與聲浪中顯得有些不真實的面容,心臟被一種難以名狀的情緒攫住了,滿滿的,漲漲的,幾乎要溢出胸腔。
鐘聲漸漸平息,如同潮水般退去。最后一聲“叮咚”余韻裊裊,最終消散在空氣里。客廳重新被那種細(xì)微而密集的“滴答”聲所占據(jù),但感覺已經(jīng)完全不同了。
世界,仿佛安靜得能聽到灰塵落地的聲音。
她向前走了一小步,離我更近了。我能聞到她身上淡淡的、像是皂角的清香。
“從你進廠第一天起,”她輕聲說,目光像是黏在了我的臉上,帶著積攢了許久的、滾燙的熱度,“我就在等這一刻。”
我進廠第一天?那是什么時候?三年前?對,是三年前的夏天。我大學(xué)分配進廠,背著鋪蓋卷,懵懵懂懂。她……她那時候就注意到我了?等這一刻,等了三年?這……這怎么可能?
巨大的震驚讓我說不出話來,只能呆呆地看著她,像個傻子。
她似乎并不需要我的回應(yīng),她只是在陳述一個埋藏已久的事實。她的目光,從我的臉上,緩緩下移,落在了我的胸前。
我下意識地低頭。我身上還穿著那件在車間常穿的、深藍色的國營鐘表廠工作服,因為白天修車,上面還蹭了些油污。因為剛才的起身和緊張,最上面的兩顆紐扣不知何時松開了。
她的手指,帶著微微的、不易察覺的顫抖,伸了過來,輕輕地、小心翼翼地,撥開了我那件洗得發(fā)白的工裝襯衫的領(lǐng)口。
我的呼吸驟然停止。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向了那個被她指尖觸碰的地方。
襯衫領(lǐng)口被稍稍拉開,露出了里面貼身背心的邊緣,以及……一小片胸膛。
就在左邊胸口,心臟正上方的位置,在那件淺灰色的背心上,清晰地、用深藍色的線,繡著一個字——
“東”。
針腳細(xì)密,工整,甚至帶著點笨拙的稚氣,但卻無比清晰,無比堅定地,烙印在那里。
時間,仿佛真的在這一刻徹底凝固了。
所有的滴答聲,所有的蟲鳴,都消失了。我的世界里,只剩下那個用藍色絲線繡成的、小小的“東”字,和她近在咫尺的、帶著滾燙紅暈的臉頰,以及那雙泫然欲泣、卻又亮得驚人的眼睛。
原來……原來是這樣。
原來那些在車間里偶然相遇時,她飛快躲閃的目光,不是厭惡。
原來那些我?guī)退釀映林亓慵r,她低聲道謝后迅速轉(zhuǎn)身,不是冷淡。
原來她總是在食堂排隊時,不經(jīng)意地排在我附近,不是巧合。
原來她默默地,在我看不見的地方,用了這樣一種隱秘而決絕的方式,將我的名字,繡在了離她心臟最近的地方(如果這件背心是她的心意寄托),或者說,用一種象征性的方式,宣告了她的占有。
三年。整整三年。
她在每一個日出日落的鐘聲里,安靜地愛著我。
而我,像個瞎子,像個聾子,毫無察覺。
一股巨大的、洶涌的暖流,毫無征兆地沖垮了我心中所有的堤壩,瞬間淹沒了我的四肢百骸。那暖流里,混雜著難以置信的震驚,遲來的狂喜,鋪天蓋地的憐惜,還有深入骨髓的感動。
我的眼眶猛地發(fā)熱,視線迅速模糊起來。
“小蘭……”我開口,聲音嘶啞得厲害,帶著哽咽。
她抬起頭,勇敢地迎上我的目光,眼睛里水光瀲滟,那里面有羞澀,有不安,有期待,還有種孤注一擲后的釋然。
我再也忍不住,伸出手,一把將她緊緊地、緊緊地?fù)砣霊阎小?/p>
她的身體先是僵硬了一下,隨即便徹底地柔軟下來,依偎在我的懷里,臉頰貼著我怦怦狂跳的胸膛,正好對著那個她親手繡上的“東”字。
我低下頭,下巴輕輕抵著她柔軟的發(fā)頂,發(fā)間是淡淡的皂角清香,混合著她身上特有的、溫暖的氣息。我抱得那么用力,仿佛要將她揉進我的骨血里,仿佛要彌補那錯過的、整整三年的時光。
客廳里,數(shù)十只鐘表依舊在不知疲倦地走著,滴答,滴答,滴答……那聲音不再嘈雜,不再詭異,它們變得無比悅耳,像是一首舒緩而深情的伴奏曲,為我們失而復(fù)得的(或者說,剛剛被確認(rèn)的)愛情,計量著這來之不易的一分一秒。
我們就這樣相擁著,在彌漫著時光氣息的鐘表叢林里,在月光溫柔的注視下,站了很久,很久。
誰也沒有再說話。
語言在這一刻,是多余的。
所有的疑問,所有的告白,所有的承諾,都融化在了這個沉默而用力的擁抱里,融化在了彼此激烈的心跳聲中,融化在了這滿屋見證一切的、滴答不息的時光里。
直到窗外的天色,由濃墨般的漆黑,漸漸透出一絲幽深的藍。
直到最早醒來的一兩只鳥兒,在院外的枝頭上,試探性地發(fā)出清脆的鳴叫。
她終于在我懷里動了動,抬起頭,眼睛還是紅紅的,像只小兔子,但臉上的笑容,卻像雨后初綻的梔子花,純凈而甜蜜。
“天快亮了。”她小聲說。
“嗯。”我應(yīng)著,不舍得松開手臂。
“你該回屋再睡會兒,明天……還要上班。”
我搖搖頭,看著她:“不想睡。”我怕一覺醒來,發(fā)現(xiàn)這只是一場過于美好的夢。
她抿嘴笑了笑,輕輕掙脫我的懷抱,拉起我的手:“那……我們?nèi)ピ鹤永镒俊?/p>
我點點頭。
我們輕手輕腳地穿過客廳,走到院子里。夏末凌晨的空氣帶著沁人心脾的涼意,深深吸一口,五臟六腑都像是被洗滌過。東邊的天際,那抹幽藍已經(jīng)開始泛白,星星變得稀疏黯淡。
我們并排坐在院子里的石階上,肩膀靠著肩膀。她的手很小,安靜地躺在我的掌心里。
“那個字……”我忍不住,還是問了出來,手指下意識地在自己胸口的位置輕輕碰了碰,“什么時候……”
她的臉頰又飛起兩朵紅云,低下頭,聲音細(xì)若蚊蚋:“你進廠……三個月之后。那次……你在車間里,為了修好那塊德國來的老懷表,連續(xù)加了三天班,最后累得趴在桌子上睡著了……我……我看著你的樣子,就……”
她沒再說下去,但我明白了。那一刻的心動,化作了三年沉默的堅守,和一針一線繡下的、無聲的誓言。
我心里酸澀得厲害,又柔軟得厲害。只能更緊地握住她的手。
“對不起……”我說,“我像個木頭……”
她抬起頭,看著我,搖搖頭,眼睛亮晶晶的:“現(xiàn)在,不晚。”
是啊,現(xiàn)在,不晚。
天光漸漸亮了起來,晨曦微露,給院子里的花草、魚缸,都鍍上了一層柔和的金邊。正屋和東廂房傳來了輕微的響動,她的父母快要起床了。
我們相視一笑,默契地站起身。
“我該去準(zhǔn)備早飯了。”她說。
“我?guī)湍恪!蔽颐摽诙觥?/p>
她驚訝地看了我一眼,隨即笑了,點點頭:“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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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西廂房,我整理好床鋪,穿上外衣。手指拂過胸前那個看不見的“東”字位置,心里是前所未有的充實和安定。
吃早飯的時候,小蘭的父母,那位看起來有些嚴(yán)肅的母親和話不多的父親,對我似乎比昨晚親切了許多。飯桌上的氣氛,雖然依舊有些微妙的尷尬,但更多的,是一種心照不宣的溫和。
飯后,我推著自行車,準(zhǔn)備去上班。小蘭送我到大門口。
清晨的陽光明晃晃地照下來,巷子里已經(jīng)有了走動的人聲和自行車鈴聲。
“我下班……再來看你?”我看著她的眼睛,試探著問。
她的臉又紅了,但這次,她沒有躲閃,而是輕輕點了點頭:“嗯。”
我騎上自行車,駛出巷口,回頭望去,她還站在門口,晨光勾勒出她纖細(xì)的身影,她抬起手,輕輕地?fù)]動著。
風(fēng)吹在臉上,帶著陽光的溫度。路兩旁的槐樹葉子嘩啦啦地響著,像是也在為我歡唱。我用力蹬著車子,感覺渾身有使不完的勁兒,胸口那個無形的“東”字,像一枚小小的太陽,散發(fā)著溫暖而永恒的光。
我知道,從這一刻起,我的時間,我們的時間,開始了新的計時。
在那滿屋的鐘聲見證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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