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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對峙與交易
腳步聲停在門外,卻沒有立刻進來。
蘇晚依舊保持著望著窗外的姿勢,一動不動,仿佛沒有聽見。
良久,門被輕輕推開。
沈硯走了進來。
他依舊穿著墨色的常服,身形挺拔,面容似乎清減了些許,眉宇間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他手里端著一碗東西,不是漆黑的藥汁,而是一碗散發著清甜氣息的冰糖燕窩。
他將燕窩放在蘇晚身旁的小幾上,聲音聽不出什么情緒:“吃點東西。”
蘇晚沒有回頭,甚至連眼睫都沒有顫動一下。
沈硯在她身后站定,目光落在她單薄得仿佛一陣風就能吹走的背影上,眸色深了深。
“過幾日,安王妃設賞花宴,遞了帖子給你。”他淡淡開口,說的是府外的事情,語氣平靜得像是在談論天氣,“你準備一下,屆時與我同去。”
蘇晚終于有了反應。
她極其緩慢地轉過頭,看向他,空洞的眼神里終于有了一絲波動,那是毫不掩飾的譏諷。
“侯爺是怕我多日不露面,惹人懷疑?”她的聲音沙啞,帶著冰冷的嘲弄,“還是想向所有人展示,您這位靖安侯,是如何‘善待’發妻的?”
沈硯對上她譏誚的目光,眉頭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但語氣依舊平穩:“你是靖安侯夫人,必要的場合,理應出席。”
“必要的場合?”蘇晚輕笑出聲,那笑聲干澀而蒼涼,“扮演一個幸福無知、對夫君感恩戴德的侯夫人?配合你演完這場伉儷情深的戲碼,好維持你靖安侯完美的名聲?”
她猛地站起身,因為虛弱而晃了一下,卻倔強地穩住身形,直視著他:“沈硯,你把我當什么?一個你可以隨意擺布、沒有思想的傀儡嗎?”
沈硯沉默地看著她,眼底墨色翻涌。
“你既然不肯放我走,又不肯告訴我真相,”蘇晚逼近一步,盡管臉色蒼白,眼神卻銳利如刀,“那么,我們來做一筆交易如何?”
“交易?”沈硯重復了一遍,似乎對這個詞感到有些意外。
“沒錯,交易。”蘇晚扯了扯嘴角,“我可以如你所愿,繼續扮演好靖安侯夫人這個角色,在人前維護你,配合你,不讓你侯爺的顏面有損。”
她頓了頓,緊緊盯著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但條件是,從今往后,你不準再踏進我的臥室半步。錦墨堂,沒有我的允許,你不得入內。”
“我們之間,只維持表面的夫妻名分。私下里,橋歸橋,路歸路。”
她說完,室內陷入一片死寂。
沈硯的臉色,在她提出“交易”的那一刻,就徹底沉了下來。周身散發出的低氣壓,讓房間里的溫度都仿佛驟降了幾分。
他盯著蘇晚,眼神銳利得像是要將她穿透,下頜線繃得緊緊的。
不準踏進臥室?
只維持表面名分?
橋歸橋,路歸路?
好,很好。
他幾乎是咬著牙,從齒縫里擠出一句話:“蘇晚,你就這么恨我?”
“恨?”蘇晚像是聽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話,她看著他,眼神里是徹骨的冰寒和絕望后的平靜,“不,沈硯,我不恨你。”
她輕輕搖頭,語氣平淡得令人心頭發冷。
“恨一個人,太累了。我對你,已經無愛,亦無恨。”
她抬起手,指了指門口,動作決絕。
“現在,請你出去。”
沈硯站在原地,身形僵硬。他看著她那雙再也沒有絲毫溫情、只剩下疏離和冰冷的眼睛,胸口像是被什么東西狠狠撞擊了一下,悶痛難當。
他從未見過這樣的蘇晚。
脆弱,卻又帶著一種近乎殘忍的決絕。
最終,他沒有再說一句話。
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復雜難辨,最終化為一片深不見底的幽暗。然后,他猛地轉身,衣袂翻飛間,帶著一身凜冽的寒氣,大步離開了錦墨堂。
房門在他身后被重重關上,發出巨大的聲響,震得窗欞都在嗡嗡作響。
蘇晚站在原地,直到那腳步聲徹底消失在院外,才像是被抽空了所有力氣一般,軟軟地癱倒在地。
她看著那扇緊閉的房門,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只有緊緊攥住衣襟、指節泛白的手,泄露了她內心遠不如表面那般平靜的波瀾。
從這一天起,靖安侯府表面依舊風光無限,伉儷情深。
內里,卻已是夫妻離心,咫尺天涯。
第十一章 粉飾太平
安王妃的賞花宴,設在城西的別苑。時值暮春,苑內奇花爭艷,蝶舞蜂喧,一派富貴升平景象。
各府的馬車早早便停滿了別苑外的空地,衣香鬢影,笑語喧闐。
靖安侯府的馬車抵達時,引來了不少或明或暗的注視。
車簾掀開,沈硯先下了車。他今日穿著一身靛藍色錦袍,腰束玉帶,身姿挺拔,面容清俊依舊,只是眉眼間似乎比往日更冷峻了幾分。
他下車后,并未立刻離開,而是轉身,向車內伸出了手。
片刻,一只纖細白皙、戴著翡翠玉鐲的手,輕輕搭在了他的掌心。
蘇晚扶著沈硯的手,姿態優雅地下了馬車。
她穿著一身藕荷色縷金百蝶穿花云錦裙,梳著端莊的凌云髻,簪著沈硯新送的那套紅寶石頭面中的步搖,流蘇輕晃,光華璀璨。臉上薄施粉黛,恰到好處地遮掩了連日來的憔悴,唇上點了胭脂,勾勒出一抹得體的淺笑。
只是那笑意,并未抵達眼底。那雙原本靈動的眸子,此刻像兩潭深不見底的靜水,波瀾不興。
“侯爺和夫人真是鶼鰈情深,令人艷羨。”有相熟的夫人上前打招呼,目光在兩人交握的手上打了個轉。
沈硯微微頷首,算是回應,握著蘇晚的手并未松開,力道適中,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掌控。
蘇晚配合地彎了彎唇角,溫婉地回禮:“李夫人謬贊了。”
她的聲音輕柔,舉止得體,與往常并無二致。
只有她自己知道,那被沈硯握在掌心的手,有多么冰涼。肌膚相貼處,沒有半分暖意,只有一種難以言喻的僵硬和排斥。
一路行來,不斷有人上前寒暄。
沈硯話不多,大多時候只是聽著,偶爾應上一兩句,目光卻始終不離蘇晚左右,看似溫柔專注,實則是在密切注意著她的每一絲反應。
蘇晚則扮演著一個完美的侯夫人角色,應對自如,言笑晏晏。她與諸位夫人小姐討論著衣裳首飾,品評著園中花卉,甚至還能就時下流行的詩詞說上幾句見解。
任誰都看不出,這竟是一對剛剛經歷了一場驚心動魄的決裂、私下里已形同陌路的夫妻。
“靖安侯待夫人真是沒得說,瞧這眼神,一刻都舍不得離開呢。”一位與蘇晚關系尚可的侍郎夫人掩嘴輕笑,帶著幾分打趣。
蘇晚端起面前的茶盞,借著氤氳的熱氣遮掩住眼底一閃而過的冰冷,唇角笑容不變:“是啊,侯爺……待我極好。”
那“極好”兩個字,落在知情人耳中,怕是莫大的諷刺。
沈硯坐在她身側,聞言,目光淡淡掃過她完美的側顏,握著茶杯的手指,幾不可察地收緊了些許。
賞花宴進行到一半,安王妃提議眾人移步水榭聽曲。
蘇晚隨著眾人起身,許是坐得久了,又或許是連日心力交瘁,起身時竟覺得一陣眩暈,腳下微微一軟。
“小心。”
一只有力的手臂及時攬住了她的腰,穩住了她的身形。
是沈硯。
他的動作很快,帶著一種下意識的敏捷。手臂堅實而溫熱,透過薄薄的春衫傳遞過來。
蘇晚的身體瞬間僵硬。
那股屬于他的、清冽中帶著一絲檀香的氣息包裹而來,曾經讓她無比眷戀安心的味道,此刻卻像是最劇烈的毒藥,讓她胃里一陣翻江倒海的惡心。
她幾乎是立刻抬手,想要推開他。
然而,沈硯的手臂卻收得更緊,幾乎是將她半圈在懷里。他低下頭,湊近她的耳畔,用只有兩人能聽到的聲音,低沉而清晰地警告:
“夫人,站穩了。”
他的語氣平靜,卻帶著不容抗拒的力度。
周圍的目光或關切或曖昧地投射過來。
蘇晚深吸一口氣,強行壓下喉嚨間的惡心感和推開他的沖動。她垂下眼睫,掩去眸中所有的情緒,借著沈硯的力道站穩,然后輕輕掙開了他的手臂。
“多謝侯爺。”她低聲道謝,聲音平穩,聽不出絲毫異樣。
只有那微微顫抖的指尖,泄露了她內心的驚濤駭浪。
沈硯深深看了她一眼,松開了手,與她保持著恰到好處的距離,一同向水榭走去。
陽光明媚,花香馥郁,絲竹管弦之聲悅耳動聽。
這一場伉儷情深的戲碼,在眾人艷羨的目光中,演得天衣無縫。
第十二章 裂痕難掩
賞花宴歸來,馬車駛回靖安侯府那扇朱漆大門,仿佛也將外面所有的喧囂與假象一并關在了門外。
車輪碾過青石板路,發出單調的轆轆聲。
車廂內,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
方才在人前那點虛偽的溫和,如同陽光下的露水,早已蒸發得無影無蹤。沈硯和蘇晚各自坐在馬車一側,中間隔著寬大的距離,仿佛隔著一條無法逾越的鴻溝。
蘇晚側頭望著窗外飛速倒退的街景,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只有緊抿的唇線透露出她內心的緊繃。
沈硯則閉目養神,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拇指上的白玉扳指,眉宇間籠罩著一層化不開的陰郁。
直到馬車在二門外穩穩停下。
沈硯率先睜開眼,下了馬車。這一次,他沒有再伸手去扶蘇晚。
蘇晚自己扶著車門,慢慢下了車,腳步有些虛浮。連日來的心力交瘁,加上今日在宴會上強打精神的應付,幾乎耗盡了她的全部力氣。
她看也沒看沈硯一眼,徑直朝著錦墨堂的方向走去。
“站住。”
沈硯冰冷的聲音自身后響起。
蘇晚腳步一頓,卻沒有回頭。
沈硯走到她面前,擋住她的去路。他高大的身影投下一片陰影,將蘇晚完全籠罩其中。他垂眸看著她,目光銳利如刀,帶著審視的意味。
“今日在水榭,”他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股迫人的壓力,“你想推開我?”
蘇晚抬起眼,迎上他的目光,眼神平靜無波:“侯爺多心了,我只是一時眩暈,并未想推開誰。”
“是嗎?”沈硯唇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蘇晚,你以為你那點心思,能瞞得過我?”
他上前一步,逼近她,兩人之間的距離瞬間縮短,近得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
蘇晚下意識地后退,脊背卻抵住了冰冷的廊柱,退無可退。
他身上那股清冽的氣息混合著淡淡的酒氣(宴席上難免飲了幾杯)撲面而來,讓她胃里再次泛起不適。
“在人前,你最好記住自己的身份。”沈硯的聲音壓得很低,帶著警告,“收起你那些不該有的情緒。靖安侯府丟不起這個人,我沈硯,也丟不起這個人。”
他的話語,像淬了冰的針,一根根扎進蘇晚的心里。
身份?
不該有的情緒?
丟人?
到了這個時候,他在意的,依舊只是他的顏面,他的侯府聲譽!
蘇晚看著他近在咫尺的、冷硬的面容,忽然覺得一陣前所未有的疲憊和荒謬。
她輕輕笑了一下,笑聲里帶著無盡的蒼涼。
“侯爺放心,”她看著他,眼神空洞,語氣疏離得像是在對一個陌生人說話,“該配合的,我不會出錯。畢竟,這是我們之間的‘交易’,不是嗎?”
“交易”兩個字,她咬得格外清晰。
沈硯的眸色驟然一沉,眼底翻涌起駭人的墨浪,仿佛下一刻就要將她吞噬。他猛地抬手,捏住了她的下巴,力道之大,讓蘇晚痛得蹙起了眉。
“蘇晚,”他幾乎是咬著牙,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冰窖里撈出來,“你當真要如此?”
下巴上傳來的疼痛讓蘇晚的眼眶瞬間紅了,但她倔強地沒有避開他的視線,也沒有掙扎。
“侯爺想要我如何?”她反問,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卻依舊平靜,“像以前一樣,對你感恩戴德,喝下你遞來的毒藥,還笑著說謝謝?還是繼續扮演那個被你蒙在鼓里、幸福無知的白癡?”
沈硯死死地盯著她,捏著她下巴的手指因為用力而微微顫抖。他看著她通紅的眼眶,看著她眼底那一片死寂的灰敗,心臟像是被什么東西狠狠揪住,一陣尖銳的刺痛。
為什么……會走到這一步?
他眼底閃過一絲極其復雜的情緒,有憤怒,有冰冷,似乎還有一絲……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類似于痛楚的東西。
最終,他猛地松開了手,像是觸碰到了什么滾燙的東西。
蘇晚的下巴上,留下了幾道清晰的紅色指印。
她看也沒看他,只是抬手輕輕揉了揉被捏痛的地方,然后側身,從他讓開的空隙中走了過去。
背影單薄,挺直,卻帶著一種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和決絕。
沈硯站在原地,看著她漸漸遠去的背影,垂在身側的手緊緊握成了拳,手背上青筋暴起。
夕陽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孤寂地投在冰冷的石板上。
錦墨堂的方向,傳來輕微的關門聲。
“咔噠。”
像是徹底隔絕了兩個世界。
第十三章 深宅暗影
自那日賞花宴后,蘇晚便稱病,不再出席任何宴會,也免了府中姬妾(雖并無幾人)的晨昏定省。
錦墨堂徹底成了一座孤島。
沈硯果然信守“交易”,未曾再踏足臥室半步,甚至很少回到錦墨堂的正院,大多時候宿在外書房。
侯府的下人們都是人精,雖不知具體發生了何事,但侯爺與夫人之間不同尋常的冰冷氣氛,以及夫人突然的“靜養”,都讓他們嗅到了一絲不尋常的氣息。一時間,府中流言暗涌,下人們行事也更加小心翼翼,生怕觸了霉頭。
蘇晚對此漠不關心。
她每日里大多時間都是獨自待在房中,或坐在窗邊發呆,或漫無目的地翻閱一些閑書,整個人如同失去魂魄的精致人偶。
云舒想盡辦法哄她開心,說起府外的趣聞,或是精心準備她往日愛吃的點心,蘇晚也只是淡淡一笑,并不怎么上心。
她變得越來越沉默,有時候一整天也說不了幾句話。
唯有夜深人靜時,她才會卸下所有偽裝,任由那蝕骨的恨意與絕望在黑暗中瘋狂滋長。她反復摩挲著那張早已深深刻印在腦海中的絕嗣湯方,每一個字都像是一把刀,凌遲著她的神經。
她必須做點什么。
她不能就這樣被困死在這華麗的牢籠里,任由沈硯掌控她的一切。
她要知道真相。
這日午后,蘇晚靠在軟榻上小憩,半夢半醒間,聽到外面兩個小丫鬟壓低的交談聲。
“……聽說侯爺最近公務格外繁忙,常常夜深才回府呢。”
“可不是嗎?昨兒個我起夜,好像還看到外書房亮著燈,都三更天了……”
“唉,侯爺也太辛勞了。不過話說回來,以前侯爺再忙,也會抽空陪夫人用膳,如今……”
“噓!小聲點!主子的事也是我們能議論的?小心被管事媽媽聽見撕了你的嘴!”
聲音漸漸遠去。
蘇晚緩緩睜開眼,眼中一片清明,沒有絲毫睡意。
外書房……
那里是沈硯處理政務和存放重要物件的地方,也是她發現那個暗格的地方。
除了那個放著空藥瓶和藥方的暗格,那里是否還藏著其他秘密?是否會有關于他為何要如此對待她的線索?
一個念頭,如同黑暗中滋生的藤蔓,悄然纏繞上她的心。
她要去外書房,再去一次。
這一次,她要趁他不在的時候,更仔細地搜查。
她知道這很冒險。沈硯心思縝密,外書房定然守衛森嚴,上次她能發現暗格,多半是機緣巧合,加上他一時疏忽(或許沒想到她會進去,更沒想到她會碰巧發現那個機關)。
但這是目前唯一的突破口。
被軟禁在錦墨堂,她無法接觸外界,無法求助娘家(況且,蘇家又能奈何得了權勢煊赫的靖安侯?),她只能靠自己。
接下來的幾天,蘇晚表面上依舊平靜無波,暗地里卻開始留意錦墨堂外守衛換班的時間,以及沈硯回府的規律。
她讓云舒想辦法,從一些不起眼的小丫鬟口中,套問外書房附近的人員走動情況。
她需要找到一個萬無一失的機會。
機會,很快來了。
五日后,邊關八百里加急軍報入京,沈硯作為兵部實際的主事人之一,被急召入宮議事,直至宮門下鑰也未曾回府,據觀墨傳來的消息,侯爺今夜很可能宿在宮中衙署。
夜色深沉,萬籟俱寂。
錦墨堂內,蘇晚吹熄了燈火,假裝已經安寢。
她換上了一身便于行動的深色衣裙,用一塊黑布包住了頭發,靜靜等待著。
子時過后,府中巡邏的護衛換過最后一班,各處院落也相繼熄燈,整個侯府陷入沉睡。
蘇晚悄悄推開后窗,利用窗邊一株高大的海棠樹作為掩護,身手敏捷地翻出了錦墨堂——她幼時頑皮,曾跟著兄長學過一些粗淺的拳腳和爬樹技巧,沒想到今日竟派上了用場。
避開幾隊巡夜的婆子,她憑借著記憶和對侯府格局的熟悉,一路潛行,來到了外書房所在的院落外。
書房院門落了鎖,院內一片漆黑,寂靜無聲。
她繞到書房后側,那里有一扇為了通風常年虛掩著的高窗。她費了些力氣,借助墻角堆放的雜物,小心翼翼地攀了上去,悄無聲息地滑入了書房內部。
黑暗中,書房里熟悉的墨香和書卷氣息撲面而來。
蘇晚的心臟在胸腔里劇烈地跳動著,既緊張,又帶著一種破釜沉舟的決絕。
她點燃了帶來的、用厚重燈籠罩住只留一絲縫隙的小巧燈籠,微弱的光線勉強照亮周圍一小片區域。
她沒有浪費時間,直接走向那張紫檀木書案,目標明確——那個隱藏在椅背雕花下的暗格。
第十四章 血色生辰
手指按上那片顏色略深的蓮花花瓣。
“咔噠。”
一聲輕微的機括響動,在寂靜的黑暗中格外清晰。
暗格再次彈開。
蘇晚舉著燈籠湊近,心跳如擂鼓。
里面依舊整齊地碼放著那些空藥瓶,那張泛黃的絕嗣湯方也還在原處。
她不死心,伸手進去仔細摸索。暗格內部打磨得十分光滑,似乎并無其他夾層。
難道……真的只有這些?
她不甘心,目光在書房內逡巡。除了這個暗格,沈硯還會把重要的東西藏在哪兒?
書架?多寶閣?還是……
她的目光落在了角落里那張鋪著白虎皮的矮榻上。
那是他偶爾小憩之處。
她走過去,蹲下身,仔細檢查矮榻的每一個角落。榻身是實木所制,似乎并無機關。她伸手進去摸索,指尖忽然觸碰到榻板下方一個微小的凸起。
用力一按。
“咯吱——”
一聲輕響,矮榻下方的一塊木板竟然向內滑開,露出了一個狹長的、更為隱蔽的暗槽!
蘇晚的心猛地一提!
暗槽里沒有藥瓶,只放著一只小巧的、上了鎖的紫檀木盒。
盒子做工精致,鎖扣是赤金所制,樣式古樸。
這里面,會藏著什么?
蘇晚嘗試著掰了掰,鎖很牢固,無法強行打開。她蹙眉思索,目光掃過書案,落在沈硯常用的一方端硯上。她記得,沈硯似乎有將一些小東西隨手壓在硯臺下的習慣。
她走過去,挪開沉重的端硯。
硯臺下,果然壓著幾把造型各異的小鑰匙!
她的呼吸驟然急促起來。
拿起那幾把鑰匙,回到矮榻邊,一把一把地嘗試。
“咔。”
第三把鑰匙,順利插入了鎖孔,輕輕一旋,鎖應聲而開。
蘇晚深吸一口氣,顫抖著手,掀開了盒蓋。
盒子里沒有金銀珠寶,只有幾封信件,和一塊半塊玉佩。
信件已經有些年頭,紙張泛黃,封皮上沒有任何署名。而那塊玉佩,質地溫潤,是上好的羊脂白玉,雕刻著繁復的云紋,卻只有半塊,斷口處參差不齊,像是被強行摔碎。
蘇晚拿起最上面的一封信,展開。
開頭的稱呼,就讓她的血液瞬間凍結!
“硯兒親啟……”
落款是…… “母,林氏絕筆。”
林氏?!
蘇晚瞳孔驟縮!
她記得,沈硯的親生母親,早逝的先靖安侯夫人,就是姓林!
而這“絕筆”二字,更是觸目驚心!
她強壓下心頭的驚駭,迫不及待地看了下去。
“硯兒,吾兒:
當你見到此信時,為娘想必已不在人世。莫要悲傷,此乃娘之選擇,亦是解脫。
娘這一生,錯付真心,所托非人。沈擎(當今靖安侯,沈硯之父)負我良多,他心中唯有權勢,當年為攀附權貴,求娶于我,得了我林家助力,坐穩爵位后,便原形畢露,寵妾滅妻,任由那賤人柳氏及其子嗣欺辱于我……
然,讓娘最痛徹心扉、決意赴死之因,并非失寵,而是……沈擎恐林家勢大,影響他掌控侯府,更恐嫡子你,日后倚仗外家,不受他掌控……他……他竟暗中命人,在我的飲食中下了絕嗣之藥!”
絕嗣之藥!
四個字,如同驚雷,在蘇晚腦海中轟然炸響!
她渾身劇震,幾乎拿不穩手中的信紙!
“此藥陰毒,女子服之,不僅終身不孕,更會日漸虧損身體,藥石無靈……娘自知時日無多,唯一放心不下的,便是你。沈擎心狠手辣,柳氏虎視眈眈,你日后在府中,務必步步謹慎,收斂鋒芒,保全自身……
切記,莫要重蹈娘之覆轍,莫要輕易交付真心,莫要讓你的子嗣,淪為人性丑惡的犧牲品……
這半塊玉佩,是你外祖父留給娘的信物,見玉佩如見人。另一半……若有機緣,或可助你……
娘去矣,吾兒珍重。”
信紙從蘇晚顫抖的手中滑落,飄然墜地。
她臉色慘白如雪,踉蹌著后退數步,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書架上,發出沉悶的響聲。
原來如此……
原來如此!
沈硯的母親,竟是被他的父親,用絕嗣藥毒害至死!
所以……所以他才會……
一個可怕而清晰的邏輯鏈,在她腦中瞬間形成。
沈硯親眼目睹母親被父親用絕嗣藥折磨致死,在他心里種下了對“子嗣”的恐懼和陰影。他害怕歷史重演,害怕他的孩子也會淪為權力傾軋、人性丑惡的犧牲品?還是他根本就是繼承了其父骨子里的冷血和多疑,不相信任何人,包括自己的妻子,所以干脆從根本上杜絕這種可能?
所以他不要孩子。
所以他選擇對她,這個他明媒正娶、朝夕相處了三年的妻子,下了同樣的絕嗣藥!
用他母親被害的同樣方式!
一股寒氣從腳底直沖天靈蓋,蘇晚只覺得渾身冰冷,血液都仿佛凝固了。
不是因為得知了“真相”而釋然,而是因為這真相背后的扭曲和殘酷,讓她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懼和窒息。
他將對父親的恨,對母親悲劇的恐懼,全都轉嫁到了她的身上!
那九百九十九碗絕嗣湯,不是因為她做錯了什么,也不是因為蘇家如何,僅僅是因為,他是沈硯,他是那個在童年陰影里扭曲長大的靖安侯!
就在這時——
“吱呀”一聲。
書房的門,被輕輕推開了。
一道頎長挺拔的身影,逆著門外微弱的天光,站在門口,靜靜地注視著屋內,注視著臉色慘白、手中還拿著那半塊玉佩的蘇晚。
沈硯。
他不是應該在宮中衙署嗎?
他怎么回來了?!
蘇晚猛地抬頭,對上他那雙在黑暗中幽深得不見底的眼眸。
他的臉上沒有什么表情,看不出喜怒,只有一片死水般的沉寂,卻比任何暴怒都更令人膽寒。
他的目光,緩緩掃過地上散落的信紙,掃過她手中那半塊玉佩,最后,重新定格在她毫無血色的臉上。
“今天,”他開口,聲音低沉沙啞,帶著一種奇異般的平靜,卻像是在陳述一個冰冷的事實,“是我的生辰。”
也是他母親的……忌日。
蘇晚的心臟,在這一刻,停止了跳動。
第十五章 扭曲的根源
生辰。
忌日。
這兩個詞疊加在一起,像是一把重錘,狠狠砸在蘇晚的心上。
她看著站在門口,周身仿佛與黑暗融為一體的沈硯,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他身上散發出的那種深入骨髓的孤寂與……毀滅氣息。
他一步步走進書房,腳步很輕,卻每一步都像是踩在蘇晚的心尖上。
他沒有去看那些散落的信紙,也沒有在意被打開的暗格和木盒,他的目光,始終牢牢鎖在蘇晚臉上。
那目光,不再是平日的冰冷銳利,也不是憤怒,而是一種……近乎死寂的平靜,仿佛早已預料到會有這一天,仿佛眼前的一切,都在他的計算之中。
“都看到了?”他問,聲音聽不出任何波瀾。
蘇晚攥緊了手中的半塊玉佩,冰涼的觸感讓她稍微找回了一絲力氣。她看著他,聲音因為極致的震驚和恐懼而微微發顫:“你……你早就知道……我會來?”
沈硯沒有回答,算是默認。
他走到書案前,拿起那方端硯,看著硯臺下那幾把明顯被移動過的鑰匙,唇角勾起一抹極淡、極冷的弧度。
“這個習慣,”他慢條斯理地說,“是我故意留下的。”
蘇晚渾身一僵。
故意留下的?
所以,從她發現暗格的那天起,或者說,從他們決裂的那天起,他就在等著她?等著她按捺不住,等著她自投羅網,來發現這所謂的“真相”?
他走到她面前,距離很近,近得能看清她眼中自己的倒影,也能看清她眼底那無法掩飾的驚懼。
“現在,你知道了。”他垂下眼眸,看著她蒼白的小臉,語氣平淡得像是在討論天氣,“知道我為什么不要子嗣,知道我給你喝的是什么。”
他的目光落在她緊攥著玉佩的手上,那半塊羊脂白玉在她指尖微微顫抖。
“現在,你滿意了嗎?”他問。
滿意?
蘇晚只覺得一股巨大的荒謬和悲憤涌上心頭!
她知道了真相,知道了這悲劇背后更深的悲劇,知道了他的扭曲源于他父親的狠毒和他母親的慘死!
可這,就能成為他傷害她的理由嗎?
這就能抹去他這三年來的欺騙和狠毒嗎?
“為什么……是我?”她聽到自己聲音破碎地問,淚水終于控制不住地滑落,“沈硯,你恨你父親,你恐懼你母親的遭遇……可為什么是我來承受這一切?我做錯了什么?我蘇晚做錯了什么,你要用這種方式來對我?!”
她幾乎是嘶吼著問出這句話,積壓了太久的委屈、憤怒、痛苦和不解,在這一刻徹底爆發。
沈硯靜靜地看著她崩潰流淚,眼神依舊沒有什么變化,只是那眸底的墨色,似乎更加濃郁了幾分。
“因為你是我的妻子。”他回答,聲音低沉而清晰,帶著一種殘酷的冷靜,“是這靖安侯府名正言順的女主人。”
“我不要子嗣,不要任何可能重蹈覆轍的風險。”他的目光掃過她的小腹,那里,曾經可能孕育過生命,卻被他親手扼殺,“而你,是唯一可能帶來這種風險的人。”
“只有讓你永遠不能有孕,我才能確保,這侯府的悲劇,不會在你身上,在我的子嗣身上重演。”
他的語氣那樣理所當然,仿佛在陳述一個天經地義的真理。
為了杜絕那微乎其微的“風險”,他選擇先下手為強,用最決絕、最殘忍的方式,剝奪了她作為母親的全部權利。
不是因為不愛。
而是因為,他那扭曲的、建立在至親慘死基礎上的“愛”與“保護”,本身就是一種毀滅。
蘇晚看著他,看著這個她曾深愛過的男人,只覺得他陌生得可怕。
他的邏輯是如此的冰冷,如此的自私,如此的……令人發指!
“所以……你就選擇毀了我?”她踉蹌著,淚流滿面,卻笑了起來,笑聲凄厲而絕望,“用和你父親一樣的方式?沈硯,你和你恨之入骨的父親,有什么區別?!”
最后這句話,像是一根毒刺,狠狠扎進了沈硯心臟最深處!
他一直平靜無波的臉上,終于出現了一絲裂痕!
眸中翻涌起駭人的狂風暴雨,周身戾氣暴漲!
他猛地伸手,一把攥住了蘇晚的手腕,力道之大,幾乎要捏碎她的骨頭!
“閉嘴!”他低吼,聲音里帶著一種被戳穿痛處的暴怒和狼狽,“你懂什么?!你什么都不知道!”
“是!我是不懂!”蘇晚被他攥得生疼,卻倔強地仰著頭,毫不退縮地迎視著他暴戾的目光,“我不懂你為什么要用別人的錯誤來懲罰我!我不懂你憑什么自以為是可以決定我的人生!沈硯,你不是在保護我,你只是在滿足你自己扭曲的掌控欲!你和你父親,就是一類人!一樣的自私!一樣的冷血!”
“啪!”
一記清脆的耳光,狠狠扇在了蘇晚的臉上。
力道之大,讓她整個人偏向一邊,耳朵里嗡嗡作響,臉頰上瞬間浮現出清晰的五指紅痕。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靜止了。
沈硯僵在原地,看著自己微微發麻的手掌,再看看蘇晚臉上那刺目的紅痕,眼底閃過一絲難以置信的慌亂和……痛楚。
他……他竟然動手打了她?
蘇晚緩緩轉過頭,舔了舔破裂的嘴角,嘗到了一絲腥甜。
她沒有哭,也沒有再說話。
只是用那雙徹底失去了所有光亮、只剩下死灰和冰冷的眼睛,靜靜地看著他。
那眼神,比任何哭鬧和指責,都讓沈硯感到窒息。
他下意識地想要伸手去碰觸她的臉。
蘇晚卻猛地向后退去,避開了他的觸碰。
她看著他,眼神里是徹骨的絕望和一種令人心驚的平靜。
她慢慢舉起手中那半塊羊脂白玉玉佩,用盡全身力氣,狠狠地——
砸向了地面!
“哐當!”
玉佩應聲而碎,碎裂的玉片四濺開來,如同他們之間,再也無法拼湊的過去。
“沈硯,”她看著他,一字一句,聲音輕得像羽毛,卻重如千鈞,“我們之間,完了。”
說完,她不再看他一眼,拖著幾乎散架的身體,一步一步,踉蹌著,卻異常堅定地,走出了這間令人窒息的書房,融入了外面的夜色之中。
沈硯站在原地,沒有阻攔。
他低頭,看著地上那碎裂的玉佩,還有散落的、他母親留下的絕筆信。
耳邊回蕩著她最后那句話。
“我們之間,完了。”
一股前所未有的、巨大的恐慌和空洞,如同潮水般,瞬間將他吞沒。
他緩緩蹲下身,伸出手,想要拾起那些碎片,指尖卻被鋒利的玉片劃破,滲出血珠。
他卻感覺不到疼痛。
只覺得心臟的位置,空了一塊。
冷風,從未關緊的房門灌入,吹得書頁嘩嘩作響,也吹不散這滿室的狼藉與冰寒。
第十六章 完
蘇晚病倒了。
那夜從外書房回來,她便發起了高燒,渾渾噩噩,時醒時睡。
太醫來了幾趟,開了方子,說是郁結于心,又染了風寒,需得好生靜養,但心病還須心藥醫。
沈硯下令封鎖了消息,對外只稱夫人舊疾復發,需要靜養。他依舊沒有踏足錦墨堂的臥室,卻每日都會遣觀墨來詢問病情,送來的珍貴藥材補品堆滿了小庫房。
云舒日夜不休地守在床邊,看著自家夫人消瘦得脫了形的臉頰和那雙失去所有神采的眼睛,心疼得直掉眼淚。
“夫人,您喝點藥吧……就算為了奴婢,為了老爺夫人,您也得保重身子啊……”云舒端著藥碗,苦苦哀求。
蘇晚閉著眼,搖了搖頭,干裂的嘴唇翕動,發出微弱的聲音:“出去……”
她不想喝藥。
任何從這靖安侯府出來的東西,她都不想再碰。
每一次閉上眼睛,她仿佛都能看到那九十九個空藥瓶,看到那張絕嗣湯方,看到沈硯母親絕筆信上觸目驚心的字句,看到沈硯那雙冰冷又扭曲的眼眸,還有那晚他揮來的巴掌……
恨意、絕望、惡心、恐懼……種種情緒交織在一起,日夜啃噬著她的身心。
她覺得自己就像那盆被藥汁澆灌的蘭草,從根子上已經爛掉了,正在一點點枯萎,死去。
偶爾清醒的時候,她會望著帳頂發呆。
她在想,自己的未來在哪里?
難道真的要像沈硯所說的那樣,留在這座華麗的牢籠里,頂著靖安侯夫人的頭銜,行尸走肉般過完這一生?
不。
她不甘心。
可是,她能怎么辦?
娘家勢微,無力與靖安侯府抗衡。私自出逃?且不說侯府守衛森嚴,就算逃出去了,一個沒有家族庇護、被侯府追捕的女子,在這世道又能有什么好下場?
巨大的無力感,如同蛛網,將她緊緊纏繞,越收越緊,幾乎窒息。
期間,沈硯來過一次。
他站在內室門口,沒有進來,隔著珠簾,看著床上那個形銷骨立、仿佛一碰即碎的身影。
他站了很久很久。
蘇晚知道他在外面,但她沒有睜開眼,也沒有任何反應,就像一具沒有生命的木偶。
最終,他什么也沒說,轉身離開了。
腳步聲沉重而緩慢,消失在院外。
又過了幾日,蘇晚的高燒終于退去,但身體依舊極度虛弱,精神也愈發萎靡。
這日午后,她靠在枕頭上,望著窗外一方灰蒙蒙的天空。
云舒端著一碗清粥和小菜進來,輕聲道:“夫人,您好幾日沒好好吃東西了,多少用一點吧?這是小廚房剛熬的碧粳米粥,最是清淡養胃。”
蘇晚依舊沒什么反應。
云舒嘆了口氣,將粥碗放在床邊的小幾上,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低聲道:“夫人,奴婢今日聽前院的小廝說……侯爺……侯爺向陛下上了奏本,自請前往西北邊關……督軍。”
蘇晚空洞的眼神,幾不可察地動了一下。
西北邊關?
那里戰事雖已平復,但環境艱苦,局勢復雜,且遠離京城權力中心。他身為靖安侯,兵部要員,為何要自請前去?
是逃避?還是……
云舒繼續道:“聽說,侯爺還在奏本中提及……提及夫人您體弱,需靜養,受不得邊關苦寒風沙,懇請陛下準許……準許您留在京中府邸養病。”
蘇晚猛地轉過頭,看向云舒,枯寂的眼底終于掀起了一絲波瀾。
他……要獨自去邊關?
把她一個人留在京城?
這意味著什么?
是放手?還是另一種形式的……囚禁?
她的心,亂了一瞬。
但隨即,又恢復了死水般的平靜。
無論他做什么,都與她無關了。
他們之間,早就完了。
她重新轉過頭,望向窗外。
天空,不知何時,飄起了細細的雨絲。
纏綿而冰冷。
就像她此刻的心境。
也好。
他走了,這偌大的侯府,或許還能得片刻的清凈。
至于未來……
她閉上眼,一滴冰冷的淚,悄無聲息地從眼角滑落,沒入鬢角。
走一步,看一步吧。
總歸,不會再比現在更壞了。
第十七章 離殤
沈硯離京那日,是個陰天。
灰蒙蒙的云層低低壓著城頭,帶著山雨欲來的沉悶。長亭外,古道邊,楊柳依依,卻揮不散空氣中的凝重。
兵部官員、相熟的同僚、侯府屬官等皆來相送。場面算不上多么盛大,卻也符合規制。
沈硯一身玄色輕甲,外罩墨色披風,騎在高頭駿馬之上,身姿依舊挺拔冷峻。他面容清減了些許,眉宇間的冷硬似乎比往日更甚,與眾人寒暄時,也多是頷首聆聽,話并不多。
目光,卻有意無意地,掠過那輛停在送行隊伍稍后位置的、屬于靖安侯府的青綢馬車。
馬車簾幕低垂,隔絕了內外。
蘇晚坐在車內,沒有掀開車簾。
她穿著一身素凈的月白裙衫,未施粉黛,臉色依舊蒼白,只是今日強撐著精神坐了起來。云舒陪在她身邊,擔憂地看著她。
外面的人聲、馬蹄聲、告別聲,隱隱約約傳來。
她知道,他就在外面。
那個她愛過、恨過、如今只剩下無盡蒼涼和麻木的男人,即將遠行。
心中不是沒有波瀾,但那波瀾太淺,太淡,很快便沉寂下去,激不起任何漣漪。
她今日來,不是為送別,更像是一種……儀式。
為她那死去的三年愛情,做一個最后的了斷。
“侯爺,時辰不早,該啟程了。”觀墨上前,低聲提醒。
沈硯收回望向馬車的目光,眼底深處一絲幾不可察的黯淡迅速隱去。他勒緊韁繩,調轉馬頭,面向西北方向。
“出發。”
命令簡潔有力。
隊伍開始緩緩移動。
就在馬蹄揚起塵土的那一刻,馬車內的蘇晚,終于微微抬起手,用指尖,輕輕挑開了車窗簾幕的一角。
透過那一道狹窄的縫隙,她看到了那個騎在馬上的、漸行漸遠的玄色背影。
挺拔,孤寂,決絕。
一如他這個人。
他沒有回頭。
一次也沒有。
仿佛京城的一切,靖安侯府的一切,包括她這個“夫人”,都已被他徹底拋在身后。
蘇晚靜靜地看著,看著那道身影在官道的盡頭,變成一個模糊的小黑點,最終徹底消失在天際線與灰蒙蒙云層的交界處。
她緩緩放下了簾幕。
車內,恢復了一片昏暗和寂靜。
“夫人……”云舒輕聲喚道,帶著擔憂。
蘇晚搖了搖頭,示意自己無事。
她靠在車壁上,閉上眼,只覺得一陣深入骨髓的疲憊襲來。
走了。
也好。
車輪滾動,開始返回靖安侯府。
那座朱門高墻的府邸,對于沈硯而言,或許是束縛,是承載著痛苦記憶的牢籠。
而對于她蘇晚而言,從今往后,那里只是一座更大、更空的囚籠罷了。
不同的是,看守她的獄卒,暫時離開了。
回到錦墨堂,蘇晚屏退了左右,獨自一人坐在窗邊。
桌上,放著一封她早已寫好的書信,是給遠在江南的外祖母家的。信中只說自己婚后生活并不如意,心中苦悶,想到江南散心,小住一段時日。
這是她目前能想到的,唯一一條或許可行的出路。江南遠離京城,外祖母家雖非顯宦,也是當地望族,足以庇護她。至于以后……以后再說吧。
她需要等待一個合適的時機,一個沈硯遠離京城、侯府守衛或許會有所松懈的時機。
將信小心藏好,她抬眼望向窗外。
院中那棵海棠樹,花期已過,綠葉繁茂。細雨不知何時又飄灑起來,敲打著葉片,發出沙沙的聲響,像是在低泣,又像是在訴說著無盡的惆悵與悲涼。
春天,徹底過去了。
第十八章 余燼
沈硯離京后,靖安侯府仿佛一下子空寂了許多。
蘇晚依舊稱病,深居簡出,錦墨堂的門終日緊閉,謝絕一切訪客。下人們噤若寒蟬,行事愈發謹慎,府中彌漫著一種詭異的平靜。
蘇晚的身體在云舒的精心照料下,慢慢恢復了一些,但精神始終懨懨的,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精氣神。她每日里大多時間仍是沉默地坐在窗邊,看著庭院里的花開花落,云卷云舒。
偶爾,她會拿起針線,卻不是做給沈硯的衣物,而是做一些小女孩的肚兜、虎頭鞋,針腳細密,圖案可愛。做著做著,她便會停下來,對著那些小巧的物件出神,眼神空洞而哀戚,然后又將它們默默收起,鎖進箱籠最底層。
那是她永遠也無法送出的念想。
期間,京城關于靖安侯夫婦的流言并未停歇。有說侯爺與夫人感情失和,侯爺才會自請外放;也有說夫人身染重疾,恐不久于人世;更有甚者,猜測侯爺此舉是為了保護夫人,避開京中某些勢力的傾軋。
蘇晚對這些充耳不聞。
真相對于外人而言,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如何在這泥沼中,為自己尋一條生路。
她開始不動聲色地整理自己的嫁妝。蘇家雖非大富大貴,但母親心疼她,當年的嫁妝也算豐厚。她將地契、房契、一些珍貴的首飾和易于變現的金銀細軟,悄悄清點出來,單獨存放。
她又通過云舒,暗中聯系了一個早年受過蘇家恩惠、如今在京城做些小生意的遠房表親,試探著詢問南下江南的路途和投靠外祖家的可能性。
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她不知道沈硯在邊關是否會留意京中動向,不知道侯府這些看似恭敬的下人里,有多少是他的眼線。
她就像一只在蛛網上掙扎的飛蛾,稍有不慎,便會被再次吞噬。
這日,蘇晚正在核對一份嫁妝鋪子的賬目,云舒匆匆進來,臉上帶著一絲異樣。
“夫人,侯爺……有信來。”
蘇晚執筆的手一頓,墨點滴在賬冊上,暈開一小團污跡。
她抬起頭,臉上沒什么表情:“說了什么?”
信是寫給府中管事的,例行公事般地詢問府中情況,安排一些事務。只在信末,淡淡提了一句:“夫人病體若何?所需藥材,盡管去庫房支取,不必吝嗇。”
云舒小心翼翼地將那封簡短的信呈上。
蘇晚接過,目光掃過那熟悉的、力透紙背的凌厲筆跡,最終落在最后那句關于她病體的詢問上。
她的唇角,緩緩勾起一抹極淡、極冷的弧度。
關心?
或許吧。
但更多的,恐怕是一種掌控欲的延續。即便遠在千里之外,他也要確認,她這個“所有物”,是否還在他的掌控范圍內,是否還“安分”地待在這座牢籠里。
她將信隨手丟在桌上,如同丟棄一件垃圾。
“知道了。”她淡淡道,重新拿起賬冊,仿佛剛才那封信,不過是一陣無關緊要的風。
內心,卻并非毫無波瀾。
那寥寥數語,像是一顆投入死水的小石子,雖然未能激起太大浪花,卻讓她更加清晰地認識到,想要徹底擺脫他,擺脫靖安侯府,絕非易事。
前路漫漫,迷霧重重。
但她沒有退路。
夜色漸深。
蘇晚獨自一人坐在燈下,手里摩挲著那半塊……不,是已經碎裂的羊脂白玉的碎片。那日她盛怒之下將其摔碎,后來卻又鬼使神差地將那些碎片撿了回來。
這是他那可憐母親的遺物,也是他那扭曲行為的一份證物。
看著那些冰冷的碎片,她仿佛能看到那個同樣被絕嗣藥折磨至死的可憐女人,也能看到沈硯那隱藏在冷硬外表下、早已千瘡百孔的內心。
恨嗎?
自然是恨的。
可恨到極致,竟也生出了一絲難以言喻的悲涼。
他們三個人,他母親,他,還有她,仿佛都被一種無形的、名為“命運”和“人性之惡”的鎖鏈捆綁在一起,互相傷害,彼此折磨,最終走向毀滅。
這真是一個……徹頭徹尾的悲劇。
她將碎片重新包好,鎖進妝匣最深處。
然后,她拿起火折子,點亮了燈燭。
跳躍的火焰,映照著她蒼白而平靜的面容。
眼中,有兩簇微弱的火苗,在沉寂的灰燼中,艱難地,重新燃起。
那是名為“離開”和“新生”的希望。
盡管微弱,卻頑強不滅。
第十九章 新生(結局)
永和十三年,秋。
江南,姑蘇城。
一場淅淅瀝瀝的秋雨過后,空氣清新濕潤,帶著桂花殘留的甜香。青石板路被雨水洗得發亮,倒映著白墻黛瓦、翹角飛檐。
城西一座臨水的小院,院門輕掩,院內的柿子樹掛滿了橙紅色的果實,像一盞盞小燈籠。
書房窗明幾凈,臨窗的書案上,鋪著宣紙,擺著筆墨紙硯。一個身著素雅青衣的女子正俯首案前,執筆作畫。她身形依舊纖細,但臉色紅潤了許多,眉宇間那股揮之不去的郁氣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沉淀后的寧靜與安然。
正是蘇晚。
一年前,在那個桂花飄香的季節,經過長達數月的周密計劃和忐忑等待,她終于抓住了一次侯府采辦、人員進出頻繁的機會,在云舒和那位遠房表親的幫助下,偽裝成仆婦,混出了靖安侯府,踏上了南下的船只。
一路舟車勞頓,提心吊膽,所幸有驚無險,平安抵達了江南外祖家。
外祖母見到她,又驚又喜又心疼,抱著她哭了許久。對于她在京中的遭遇,蘇晚只含糊地說是與侯爺性情不合,備受冷落,實在無法忍受,懇請外祖母收留。外祖母雖覺她私自離府有些驚世駭俗,但心疼外孫女,終究還是將她安置了下來,并嚴令家人保密。
江南水鄉的溫軟寧靜,親人的關懷呵護,漸漸撫平了她身心的創傷。她開始學習打理外祖母分給她的一些小產業,偶爾也應表姐妹之邀,參加一些不引人注目的詩會、畫社,日子過得平淡卻充實。
她不再是那個被困在侯府四方天地里、絕望等死的靖安侯夫人蘇晚。
她只是江南水鄉一個普通的、試圖重新開始生活的女子。
畫筆在宣紙上勾勒,幾株形態各異的蘭草漸漸成形,清雅脫俗。
只是那蘭草的根部,她用墨色稍重,渲染出一片深沉的陰影,仿佛曾經歷過風雨摧折,卻又頑強地扎下根來,煥發出新的生機。
最后一筆落下,她擱下筆,靜靜地看著自己的畫作。
窗外,傳來小丫鬟們嬉笑打鬧的聲音,還有廚房里飄來的、準備晚膳的香氣。
一切,都充滿了鮮活的生活氣息。
“表小姐,”一個婆子笑著在門外稟報,“老太太讓問您,今晚想喝雞絲粥還是銀魚羹?”
蘇晚抬起頭,臉上露出一抹真切而溫和的笑容:“都好,讓外祖母費心了。”
她走到窗邊,推開窗戶,深深吸了一口帶著水汽和花香的清新空氣。
天空澄澈如洗,偶爾有南飛的雁群掠過。
北方的京城,那個位高權重、心思深沉的靖安侯,那些充滿了欺騙與傷害的過往……都仿佛成了上輩子的事情,遙遠而模糊。
她不知道沈硯是否曾尋找過她,也不知道他得知她“失蹤”后會作何反應。或許會震怒,或許會追查,也或許……對他而言,她的離開,正是一種解脫,可以讓他更加毫無掛礙地經營他的權勢。
這些,都不重要了。
她與他,早已是陌路。
她低頭,輕輕撫摸著自己依舊平坦的小腹,眼神柔和而復雜。離開侯府后,她才發現自己竟然有了身孕。算算時間,正是在她發現真相、與他決裂之前的那段日子。
命運,真是諷刺。
這個孩子,是那九百九十九碗絕嗣藥也未能殺死的、無比頑強的生命。
是他的孩子。
也是她的孩子。
曾經,她恨他剝奪了她做母親的權利。如今,這個意外到來的孩子,卻成了她新生路上,一份沉重而又充滿希望的禮物。
她不會告訴他。
這個孩子,從此只屬于她一個人。
她會帶著孩子,在這江南水鄉,平靜地生活下去。
過去的恩怨情仇,如鏡花水月,已散。
未來的日子,如這雨后初霽的天空,雖未必一片坦途,卻充滿了重新開始的可能。
蘇晚收回望向遠方的目光,轉身,走回書案前,開始細致地收拾筆墨。
窗外的柿子樹,果實累累,在秋日的陽光下,閃爍著溫暖而飽滿的光澤。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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